趙國宣武七年,趙王瑾因朝臣逼迫,晉升毫無權勢倚傍的江氏美人為貴妃,如此須臾半月,江臨煙江貴妃依舊不得寵幸,只王后合歡冠絕後宮。
傳言紛紛揚揚,如約而至。可真正的王后合歡,卻是佇立在淒涼的月色之下,身披單薄外衣,容色很是寂寥。
"這江貴妃,怕是惦記王上惦記瘋了。"有宮人路過,見那站在湖心亭位置的嬌媚女子,忍不住碎碎說道。
"可不是嗎?"有人附和:"宮裡頭誰不知道,王上和娘娘從前最是常來這裡?"
他口中的'娘娘';自然不是如今的江貴妃,而是那個被帝王寵的沒了邊際的王后合歡,畢竟除了她,這潑天富貴的地兒,再沒有人能夠稱之為'娘娘';。
"哼,這江貴妃就是不知好歹。咱們王上給她晉升了貴妃的位兒已是恩賜,她竟是膽子大到敢冒充娘娘,妖言惑眾!"
前些時日,王后才大病初愈,這'江臨煙';江貴妃便領著所謂的夜公子前往御書房'鬧事兒';,說什麼魂魄換了,她才是真正的王后合歡...簡直妖言惑眾!
難道他們不知道,在趙國,最是禁忌的不是旁的東西,而是巫蠱之言?
"嘖嘖,也得虧她敢說出口,不知用了什麼下三濫的手段,慫恿著那夜公子一起撒謊,試圖欺瞞王上。現下好了,那夜公子官爵沒了,還被驅逐出了趙國。"
那日御書房內,好些人都瞧得真切,說是江貴妃不顧阻攔,見到了王上,開口閉口皆是言說自己才是真正的合歡,不僅如此,她還細數了一番王后和王上才知道的點滴事情。
當是時,王上便有些懷疑,於是立即著人請來王后,以求證實。
只不過,就在眾人惶惶不安的情況下,王后一如往常,絲毫沒有不同便出現了...並且,她憐憫的安慰了這幾乎失心瘋的江貴妃,極為博愛大度的不予責怪。
誰曾想,即便如此,江貴妃還是不識抬舉,只口口聲聲說著自己是合歡,拉著夜白一起,試圖迷惑帝王。
也不知是終於看不下去,還是旁的什麼原因,王后只低頭附耳,同王上說了兩句話後,王上瞭然於心。
"那夜公子真的太傻,"惋惜出聲,宮人道:"分明是到了手的金銀財寶、高官厚祿,他卻偏要捨棄,隨著這江貴妃胡鬧一場。這下倒是好了,他救了王后,還半點沒撈到好處。"
"可不是嘛?"當天,王上大發雷霆,下令驅逐夜白,並將江貴妃禁足在了宮裡。
人人都說,這江貴妃是想做王后想瘋了。她是不知道,王上給她晉升貴妃的名頭,不過只是利用她擋一擋朝臣的唾沫罷了,畢竟王后多年不曾誕下子嗣,獨寵於後宮著實不太像話。
宮人的說話聲,就像是芒刺一般,刺的合歡心口生疼。可沒有人會在意,畢竟她只是一個瘋貴妃,無權無勢,無依無靠。如今被囚禁於一隅,更是無法同合氏一族取得聯系。
直到宮人一個個皆是離去,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娘娘可是瞧著心痛?"那似是而非的溫柔聲音,就像是三月的春風,攜著一陣無聲劇毒。
"國師大人若是來看笑話,請自便。"即便不轉身去看,合歡也知道,說話的不是旁人,而是姜衍。
"娘娘被囚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大抵不知外頭世事如何罷?"他幽幽笑著,也不介意合歡冷冰冰的模樣,只兀自上前,珠唇勾起:"'王后';病了幾日,身子骨不甚好轉。"
江臨煙?
合歡聞言,眉心忍不住蹙起。
江臨煙佔著她的身子,已然有半月之餘,分明先前一直康健,怎的又病了?
心中的疑惑堪堪升起,那一頭就聽姜衍低低一笑,分明輕飄飄的猶如微風,卻令人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說:"聽人說,少將軍回繁城的途中,被偷襲了去,如今已是屍骨涼透,正被送回。"
簡簡單單的幾句話,惡毒而冷戾,偏生自姜衍的口中說出,那麼溫柔...那麼和煦。
"你說什麼?"有那麼一瞬間,合歡渾身血液凝固,沁得她骨頭縫兒都發涼:"你再說一遍!"
她僵硬的轉身,眸子睜的很大很大,在這無邊無際的黑夜中,顯得異常詭異。
"娘娘不是聽著了麼?"姜衍彎眉,回道:"怎就又要微臣再說一遍?"
蝕骨的惡意,森然迸出,那雙深不見底的眸中,有令人畏懼的寒光閃現,襯的那面具異常詭譎。
合歡怔在原地,好半晌,才忽然呵呵笑了起來:"姜衍,你瘋了!"
"阿煜怎麼會死?怎麼會出事?"她搖著頭,跌跌撞撞的靠在亭中赤紅色的柱子上,喃喃說道:"他才不過弱冠,正是年少得意的時光啊!"
"娘娘才是瘋了。"姜衍笑容不變,只回:"少將軍合煜三日後便會抵達繁城,屆時王上將親自率滿朝文武弔喪,以示對少將軍生前功勳的感念!"
越是說到最後,他的聲音便越是低沉,就像是異域的戎狄對陣,讓人心慌意亂。
"你當本宮會信?"她側過臉,目光冷冷落在姜衍的身上。
姜衍嗤笑一聲,輕聲道:"娘娘若是不信,微臣便只好讓娘娘親眼看一看了。"
聲音一落,就見他手中袖擺揮起,有幽藍色的光芒驀然升起,氤氳繞成了一個鋸齒狀的大圈。
戰馬嘶鳴,刀光劍影,青年身著銀色鎧甲,孤身一人被引入林中,被一群死士包圍絞殺。
他們以合歡的名義將他誘入,卻在那一瞬間拔劍相向,刀刀入骨,步步要命。看的合歡手下攥緊,有顫意一陣又一陣,擾得她心中發憷。
她看見合煜臉上的錯愕,瞧著那長劍穿透他的鎧甲,劈開那腰側的瑾佩,'噗';的一聲銳利聲響,劃破天際之餘,染了一地的鮮血。
一滴、兩滴、三滴...一大片的殷紅,刺目而嚇人,就這樣落入合歡的眼中。
"阿煜...阿煜啊!"她嘶啞著嗓子,衝撞著上前,想要護住幼弟,淚水卻不爭氣的模糊了她的雙眼:"阿煜,快跑...快跑!"
然而,那畢竟只是幻境,縱然她如何聲嘶力竭,也不過是穿透幻象,擁到了虛無。
刀劍無眼,利刃染血,她鼻尖彷彿聞到了濃郁的腥味,真切的就像身臨其境。
等到她再回過神的時候,那幻境之中,合煜早已半跪著身子轟然倒下。
那一瞬間,合歡面如死灰,她'砰';的一聲撞到了身後的柱子上,神色淒厲:"姜衍!你就這樣恨我們閤家?!"
她死死盯著那個面容姣好,卻隱匿在面具之下的青年,瞳孔佈滿厲色著詰問。
"恨?"姜衍聞言,忍不住笑了一聲:"娘娘說的不錯,微臣的確恨著你們。只是...娘娘以為少將軍的死,是微臣所為?"
"難道不是你?"冷笑一聲,她來不及擦拭淚珠,只一字一句,恨意森然:"姜衍,你若是想要恨,便恨我罷,為何要動阿煜?他這樣無辜...從來不曾參與過那件事,哪裡值得你去動手!"
"娘娘可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青年淡淡挽唇,仿若染了口脂的嘴角,淬了劇毒:"若當真是我要動少將軍,又何必派了人馬斬殺?"
一邊說,他一邊望著合歡,秀美的輪廓稍顯陰柔:"只有你們這些人...或者說,只有你們這些視權勢為性命的凡人才會設下這般圈套,除掉功臣!"
一句'功臣';,聽得合歡腳下一晃,幾欲昏厥。
這世上,誰會費心除去將領?
是敵軍?
不,敵軍無法如此明目張膽的靠近繁城,更做不到悉知如此,以她的名義...誘而殺之。
那麼,剩下的答案,無非便是——君王。
"你當我會信你?"寬廣的袖擺之下,她五指攏成一團,捏的掌心生疼:"阿煜同王上也是交情頗深,他自少年時起便為王上護國衛疆,王上怎麼可能會..."
"娘娘還是寧願自欺欺人麼?"姜衍打斷她的話,無聲抿唇:"王上殺得不是少將軍一人,而是合氏的銳氣!"
這些年,合氏一族傭兵無數,地位與日俱增,這大樹太過招風,幾乎遮擋了天子的光芒,如何能夠不被忌憚?
可若是當真要除去合氏,明顯顧慮和困阻也委實太多。所以,最好的法子,便是殺了合氏的獨子...只有這樣,閤家才不會反!
"我不信,"合歡忽地淒厲一笑,就像是瘋了那般,口中只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
她怔在原地,雙眼空洞無神,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才恍惚抬起眉眼:"我要去問他,我要問問他,究竟是不是真的!"
合歡沒有再去看姜衍,只是帶著愴然和最後的一絲僥倖,投入漆黑無邊的夜色之中。
身後,姜衍淡然而立,他望著合歡離去的背影,眸底深邃而明亮,讓人看不出想法。
好半晌,他才風輕雲淡的斂眉,幽幽道:"既是娘娘想要問一問王上,微臣...自當是要幫襯一二。"
說著,他撫了撫潑墨氤氳的袖擺,頓時便有明黃色的粉末泛著光芒,猶如螢蟲那般,四處飄散。
...
...
合歡一路來到長生殿,無所阻攔。
素日裡她踏出一步便要被止住的情形,今日卻格外順遂。守門的宮人侍衛,一個個就像是被迷了心智,即便合歡闖入,也沒有人出來阻止。
她知道,這一切與姜衍分不開干係,可即便如此,她也無心去思忖,只一心想著,要儘早見到趙瑾。
燈火通明的長生殿,一如她從前在的時候那般,燭紅富麗,朱門長掩。
這一次,不知為何,她遠遠瞧著便有些恍若隔世的淒涼,連帶著這一門一瓦,也覺得無比陌生。
她走到朱門前,正欲抬手之際,殿內傳來悠長的箏聲...
一曲高山流水,婉轉靜謐,點點滴滴,皆是沁入心脾,讓人歡喜。
她聽得出來,是她最愛的瑤箏所彈奏...十年前,阿煜尚且還是兒郎年少,為了她的生辰,親手所制。
在那之後,她日日皆是用此瑤箏彈奏,整整十年,高山流水遇知音,怎會辨認不清?
可想起那把瑤箏假借她人之手,現下正在江臨煙的手中娉婷嫋娜,合歡忽地發現,有些反胃的緊。
"阿歡的高山流水,素來是孤王的治癒良藥。"低低的笑聲自屋內傳來,合歡幾乎可以想象的到,趙瑾坐在案几之前,面前擺著一壺上好的薄酒,笑容溫柔。
"王上總是聽不膩,我都彈得有些疲乏了。"女子輕笑一聲,語氣裡卻沒有倦怠,而是習以為常的暖意。
姜衍說,趙瑾瞞著阿煜的死,不讓'她';知道,而聽著裡頭女子的語氣,她不得不承認,姜衍沒有騙她。
江臨煙既是裝作是她,那麼自然要連帶著親情也要一併造假,若是她得知阿煜的事情...又如何能夠這般輕鬆自得?
"你若是疲乏,便一同和孤王喝杯酒。"暗影卓卓,她隔著朱門,望見那嬌弱的身子被擁住,一時間宛若倒刺,疼的她臉色蒼白,毫無血色。
合歡來不及思索,只狠狠推開那扇朱門,自黑暗中露出臉來:"王上聽了十年的高山流水,沒想到還是辨認不出來啊!"
她攢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就這樣驀然出現在趙瑾和江臨煙的面前。
彼時,趙瑾擁著合歡,兩人半皆是半坐著,姿態極為熟稔親密,一如她與趙瑾大婚的那幾年...
"江貴妃還知道孤王是王上?"他就像是沒有聽見她的那句詰問一般,只眯著一雙眸子,宛若積蓄著怒意的雄獅:"孤王記得你現在該是在禁足才是!"
說著,他逡巡一圈,盯著屋外如大夢初醒似得的宮人,瞳孔冷戾:"沒有孤王的令,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王上聽了十年的高山流水,當真是辨別不出其中差異?"她固執的站在原地,只眸光落在一旁,頂著她的面容的江臨煙身上。
"江貴妃覺得我是好欺辱的?"那女子不作駁斥,只冷笑一聲,極為鎮定:"宮中許多人都知道,王上幾乎夜夜都要聽我奏樂,江貴妃這般作態,又是要迷惑誰?"
她的話音落下,趙瑾便皺起眉頭,厭惡的看向合歡:"江貴妃若是不要這顆腦袋了,孤王不介意讓人摘了它!"
一字一句,皆是不悅,聽得合歡忍不住笑了起來,神色淒涼:"我果然是騙了自己啊!"
是了,她一直欺騙自己,趙瑾只是被江臨煙迷惑,畢竟那女子頂著自己的皮囊,說話做事都學著她素來的樣子...可她究竟是忘了,若是他當真如此愛她,自是不會整整半月的朝夕相處,還挑不出一丁點兒的怪異。
"王上,阿煜死了,對麼?"她站在他的面前,笑顏如花,何等空洞無力。
她問:"是王上容不下他,對麼?"
有那麼一瞬間,趙瑾臉色微暗,唇角抿得很緊,一如幼年時候他誦不出治國之道那般...心慌、不安。
"江貴妃,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他矢口否認,已然是信誓旦旦,毫無破綻:"孤王同阿煜情同手足,哪裡會有什麼容得下、容不下之言?"
可即便他否認,他篤定,合歡也已然得到了答案。
她的幼弟合煜——死了...真真切切的死了,死在了他信任的君王的手上,死在了她最愛的人的手上!
她想過姜衍在誘騙她,想過阿煜其實還活著,也想過這其實只是一場夢,夢醒過後,一切的一切都不曾發生。
可她沒想過,結局會是這樣。
"趙瑾..."她抬眼看他,眉眼寂寥:"這須臾數年裡,我以為你愛我至死,卻不曾去想,到頭來不過是鏡花水月,浮夢荒唐罷了。"
一步、兩步,她就像是著了魔一樣,在趙瑾和江臨煙尚且沒有回過神之際,已然觸到了那瑤箏。
低下頭,眼底發紅,合歡卻還是咬著牙,淡淡笑了起來:"這是阿煜送我的瑤箏,他如今既是死了...那麼便是誰也沾染不得!"
話音方墜下,她手中的瑤箏便脫手而去,'砰';的一聲被砸在了柱子上,四根緑弦齊齊斷裂,再不復從前。
...
...
莫長安在一旁,看著合歡聲嘶力竭的質問,看著她失魂落魄的被押走,隨著那瑤箏弦斷的那一瞬間,她的心也沉到了深淵,念想驀然就被斬了。
分明只是夢中的虛無,可偏生就是這樣的殘酷與真實,以至於莫長安一個局外人,都看的有些悲切。
這濃烈的惆悵和惘然,就像是張牙舞爪的幽魂,將人性剝開,露出裡頭的鮮血淋漓。
莫長安站在朱門之外,望著那蒼穹之下,立著的熟悉身影,一時間有些說不出話來。
"王后娘娘終歸是看清了罷?"姜衍側著身子,目光隨著合歡的離去,變得愈發幽深起來。
這樣的姜衍,是莫長安所不曾見過的,他陰冷、孤寂,說不上多麼可恨,即便隔著那冷冰冰的面具,也叫人忍不住動了惻隱之心。
他一個人只淡淡說了一句,便兀自轉身,就像不曾出現一般,黯然無聲的消失了。
就在那一瞬間,夢境中的一切忽地沉寂下來,那原本還光影斑駁的朱門內,一剎那便停歇了。
"我被看押了起來,整整度過了六十七天..."那仿若來自隔世的輕柔聲音,敲得莫長安心頭微涼:"那一日,豔陽高照,我聽聞婢子說,合氏一族謀反,九族誅連,唯獨王后合歡全然不知,得以保全。"
在那漫長的歲月裡,她不再是合歡,只是一個被關進冷宮的失寵貴妃,而她的父族幼弟,悉數死在了她最愛的人手中!
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莫長安恍然已是出了幻境。合歡依舊跌坐在她的面前,懷中擁著合煜的屍首,面容悽楚。
"難道這鏡花的預言,不可一破?"下意識,她脫口而出:"還是說娘娘其實...試過?"
鏡花古鏡,通曉來世,據說其預言之力極為貼切,從前也被成為不祥之物。
"我試過...怎麼會沒有試過?"她悽然一笑,眸光落在懷中的合煜臉上,幾乎瘋潰:"我自十歲那年起,便開始做這般荒唐的夢,一次又一次試圖去改變,可輾轉數十年裡,沒有一次是當真力所能及的。"
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她試過無數次,可最終的最終,卻還是改變不了什麼,甚至有時因她的干涉,最終的結局才成了夢中預言的那般。
說到這裡,她忽然抬眼,眸光很沉:"你知道,我為何最終選擇了你去護著阿煜嗎?因為啊,你是我夢中從未有過的存在!"
她的預知夢,沒有莫長安這個人,更沒有聽任何人提起。可現實卻就是這樣怪異,莫長安鮮活、真實的站在她的面前...這個變數,她想著,興許能夠救下阿煜呢?
"原來如此。"莫長安哼笑一聲,不禁幽幽然道:"既是娘娘如此寄情與我,我自盡力而為!"
她的話音一落,就見紅光一閃而過,周圍本還瀰漫著焦灼氣味,竟是頃刻之間煙消雲散,就連那尚且未撲滅的餘火,也一瞬間停了下來,詭異的不再燃燒。
"你..."眉頭蹙起,合歡一時間忘了動作,只是等她再低頭的時候,懷中的合煜早已消失不見,唯獨剩下的只是一堆不知從哪兒弄來的草垛隨意紮成的稻草人兒。
"你騙我?"她錯愕的抬起眼,一時間忘了去惱怒,反而望著莫長安能夠給予她肯定的回答。
"娘娘,實在對不住..."莫長安歉然頷首,周圍殿宇如破碎的竹筏一般,分崩離析。轉瞬之間所有華麗煙消雲散,只剩下一間熟悉的屋子,四下擺設一如合歡離去之前那樣,連被褥被掀開的弧度,也絲毫沒有變化。
合歡怔怔然有些恍惚,分明她跑了許久的路,繞過人聲鼎沸的御花園,到頭來卻依舊身處屋內,就連門檻兒也不曾踏出。
"這主意有些不太妥當,可為了撬開娘娘的口嘴,我們也算是筋疲力竭了。"似是而非的聲音,含著一絲無奈笑意,迎面而來:"畢竟啊,這施幻之術只能勉強騙過尋常之人,一旦遇著身上揣有神物的,便是有些費力的緊了。"
青年一襲矜貴的廣式羅衣,手持摺扇,面若粉敷,就這樣推門而入,輕佻之餘卻也風流邪肆。
這主意,是他想出來的,只有徹底的崩潰,合歡才會將所有告知。若不是合歡身上鏡花的力量太過強大,他們也不至於如此小心翼翼。好在這次因禍得福,合歡三魂七魄離了原本宿著的肉體,繼而也削弱了鏡花的影響。否則就憑藉他和莫長安兩人,恐怕是出師未捷,就打草驚蛇,讓合歡察覺。
"不是讓你在外頭放風?"莫長安凝眉,視線落在殷墨初的臉上:"怎的就進來了?"
"都結束了,小爺自然要進來瞧瞧。"殷墨初哼唧一聲,隨即便看向合歡,語氣間倒是有了幾分詫異:"只是沒有想到,即便脫離了肉身,這鏡花的力量卻還是這樣強烈,難怪乎世人皆道鏡花水月只是幻象,卻還是屢試不爽,追逐不息。"
他的話,難得有些深沉,聽得莫長安一頓,忍不住笑了起來:"感時傷世的,可一丁點兒也不像是你的作風。"
一邊說,她一邊上前,笑盈盈的伸出手,眉眼璀璨:"娘娘快些起吧,這天寒地凍的,未免傷了身子骨。"
她隻字不提自己對一切的看法亦或是即將打算要做的事情,只從容的彎著唇角,沒來由便令人想要信任。
"我的所有秘事,莫姑娘都看的一清二楚。"合歡沒有氣惱,只緩緩起身,抬眼望著她,語氣很深:"只要莫姑娘保全了合氏宗親,我合歡定當依諾而行,哪怕是死...也會將鏡花贈與。"
那個'死';字,她咬的很輕很輕,就像是脫了力那般,莫名令人覺得心疼。
莫長安眸底,有一瞬間複雜閃過,再回神時,她已然勾起唇角:"娘娘要我保住合氏一族,當是知道,解鈴還須繫鈴人,如何才是最為穩妥的法子!"
即便她沒有言明解鈴的人是誰,系鈴的人又是誰,但殷墨初看的清楚,她指的僅僅是——趙瑾。
那虛幻的境界,是他和莫長安合力造就,雖說他如今損了修為,投入的仙法不及莫長安來的多,但到底還是和莫長安一樣,將前因後果,預言種種,瞧得明明白白。
一切因趙瑾生,自是會為他而亡。
"莫姑娘!"就在那一瞬間,合歡眉心蹙的很緊,她瞳孔之中倒映著莫長安的雅緻臉容,如鯁在喉:"王上不能出事!"
"為何?"莫長安望著她,不動聲色:"即便閤府因他而亡,你也狠不下心來?"
"是...也不是。"她沒有否認,只兀自一笑,顯得失意而頹然:"我不知道,他是喜歡我這個人,還是喜歡我這種人...可無論如何,我到底還是對他執迷不悟,縱然須臾二十年過去,還是學不會恨他。"
她眉眼寂寥,繼而說道:"更何況,當年幽姬王后捨命護他,就是生怕有歹人害他,若是王上當真出了什麼事情,繁城數萬的百姓,又如何苟活?"
看著這樣的合歡,莫長安忍不住心下嘆息,面上卻還是淡淡:"娘娘既是執意如此,我自當盡力而為,只不過我想問一問娘娘...值得嗎?"
為了一個不知是愛自己,還是不愛自己的人,當真值得搭上自己的性命...乃至轉生的機會?
"不值得又能如何呢?"合歡失神一笑,傾城傾國:"這數十年的情愛,哪怕是只有我一人沉淪其中,也是真真切切,入骨相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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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一想到合歡那寂寥卻絕美的臉容,莫長安便有些思緒沉沉,一時間宛若入了莫測的深淵,惆悵萬分。
"莫長安,你這死德性...是在憐憫?"這時,耳邊響起殷墨初哼笑的聲音,違和的讓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好不容易醞釀出來的文人喟嘆也轉瞬消失了去。
"有點同情心好麼?"莫長安睨了眼他,回道:"你可知合歡方才允諾的意味著什麼?"
"小爺自然曉得!"殷墨初停駐步子,手中摺扇收起,難得認真:"她同那鏡花已是不分你我,若是將鏡花交出,她必然存活不下..."
合歡說只要莫長安保住合氏一族,她便將鏡花贈與莫長安。可這些,若是她早些時候,還宿著原本的肉身時說出,或許沒人覺得殘忍。可如今...尤其她能夠驅使鏡花將莫長安帶入夢境這一點,便可知鏡花已然不是附在合歡身上那樣簡單,而是侵入她的魂魄,徹徹底底佔據了她。
合歡一日活著,鏡花便一日宿在她的魂體之內,若想取出鏡花,只有將合歡的魂體一同抽離,可這樣一來,世上便再無合歡,唯剩鏡花!
說到這裡,殷墨初秀致的眉梢一跳,如桃花似的少年臉容,漫過一絲幽深:"但事情便就是如此,即便你不要鏡花,旁人也會惦記,左右與合歡來說,不過都是死...或者說應該是成為鏡花罷了。"
凡人死了,大都是會往生,藉著那三魂七魄,去陰曹地府轉世為人、為畜、為妖...可合歡早已被鏡花的神力滲入魂體,她若是死了,不僅不會轉世,而且還會成為宿在鏡花內的靈,就如劍靈一般,須臾千萬年,都要囚禁在內,不死不滅。
這是她和鏡花的緣,同時也是逃脫不了的孽。
莫長安聞言,一時又深覺悵然,尤其想到沈惜年,她更是覺得心緒沉悶的緊。
"殷墨初,"也不知何時開始,她便不再喚他小郡王:"你從前不是歡喜沈惜年,還因著她成親的事兒,火燒皇宮?"
莫名的,她就想到了這一樁舊事。雖說人雲多是虛妄,但無風不起浪,終歸是有些淵源。
"你不聊合歡了?"被她這太過跳脫的思路所驚,殷墨初嫌棄道:"還是說你的同情心只是那麼一丟丟?"
"你不談沈惜年的事兒?"莫長安反問:"不談的話,我就先行一步了。"
她也是隨性的人兒,殷墨初若是不想說,她就不問好了。畢竟這情愛一事,委實令她神傷,在見過沈惜年和合歡的痴心之後,莫長安心中也就不那麼想要探究。
好歹殷墨初若是當真歡喜沈惜年...那又是一樁讓人嘆息的愛恨情仇故事了。
如此一想,莫長安便越過殷墨初,揮了揮手,轉瞬之間就離開了。
一時間,空曠的御花園,只剩下殷墨初錯愕的站在原地,來不及說出口的話就這樣硬生生的卡在喉頭,憋得他差點沒丟了摺扇,往莫長安離去的方向扔過去。
他也沒有說不談,只是隨口一問,怎麼就成了避而不談了?更何況,正常情況難道不是她再三詢問,哀求他回答,他才大發慈悲的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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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長安哪裡知道殷墨初的想法?她疲憊的回去後,也沒來得及去尋夜白,便兀自踏入屋子裡,飢腸轆轆的吃了點糕點。
等到稍稍填飽了肚子,她才起身,徑直便敲開了夜白的屋門。
只是,那時夜白並不在屋內,空蕩蕩的四周,幾乎有些冰冷,彷彿他離開已是很久,沒有一絲人氣兒。
雖說如此,莫長安還是不覺意外,夜白素來都是行蹤不定,多數時候莫長安都尋不到他的人,他消失的莫名其妙,出現的也都突如其來,似乎有許多重要的事一般,神神秘秘,讓人有些鬧不明白。
搖了搖頭,莫長安便打算掩門離去。
只是,她才方轉身邁步,就見一個白色身影自咫尺的距離而來,心下一愣,她趕緊兒便想要收住,生怕撞上前去。
不過,這慣常的動作來不及停下,她已然'咚';的一聲,撞了上去。
溫溫熱熱的體感,僵硬而堅實的胸膛,那撲面而來的青草芬芳,就如雨後初晴,讓人心神盪漾。
旁人是不是該盪漾,莫長安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這會兒是鼻尖發酸,疼的厲害,哪裡還有功夫盪漾?
"唔..."發出一聲的悶哼,小姑娘捂著小巧秀致的鼻尖,淚眼朦朧的望了過去:"師叔您老走路怎的不出聲兒的?"
鼻尖的痠疼,引發了她眼底的淚珠兒婆娑,本是滿腔不滿,這會兒和著她的聲線,說出口竟是軟軟糯糯,像極了嬌嗔的小姑娘,委屈巴巴,惹人心疼。
這一幕落在夜白的眼裡,他不動聲色的與她拉開一些距離,素來冷漠的琥珀色眸底,有不知名的情緒一閃而過。
"哭了?"他身量極高,望著個頭只及他胸膛的小姑娘,神色莫辨。
莫長安聞言,下意識一愣,連帶著摸著鼻尖的葇荑也忍不住頓下,怪異的便朝著夜白看去。
"師叔怎的突然謙謙君子起來了?"揉了揉鼻尖,莫長安順勢放下自己的手,原本還含著熱淚的眸子一瞬間便又恢復了清明:"我不過是撞著鼻子,酸的厲害而已。"
那一下的'熱淚盈眶';,不是她情緒所致,而是被撞著鼻子的自然反應,可不知為何,夜白方才那低沉的嗓音,竟是莫名有股...溫柔?
被自己詭異的想法嚇了一大跳,莫長安趕緊兒便又看向夜白。
只這會兒,夜白卻是冷漠依舊,面無表情道:"沒哭就好,省的旁人瞧了,以為是我欺了你。"
一邊說,他一邊收回自己的目光,視線轉而落在她身後被掩上的屋門:"尋我何事?"
他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仿若方才莫長安聽到的一切,皆是虛幻。
捉摸不透他的心思,莫長安將心中的雜念一揮去,便努了努嘴,道:"我知道合歡究竟看到了怎樣的將來,也知道她為何不信任師叔了。"
夜白凝眸,不過須臾便越過她,轉而推開屋門:"進來。"
他頭也不回,只淡淡開口吩咐著,神色不變。
莫長安見此,倒也沒有遲疑,緊隨著他便進了屋子。
...
...
一盞茶的時間,悄然而過。
莫長安簡單述說了一番合歡夢中的故事後,便兀自倒了杯茶,以做休憩。
等到她放下杯盞後,才繼續望向夜白,思忖道:"師叔可是也覺得奇怪?我問合歡的時候,她說之所以不信你,那是因為你註定篡改不了這宿命,而選擇我的原因...大抵是那預言的以後中,從未有我的出現。"
說到這裡,莫長安忍不住蹙了蹙眉梢,也不知是因為這件事實在詭異,還是對整件事的迷茫所致,那張明媚的小臉,難得有了幾分深沉之意。
"姜衍與合歡有舊怨?"只是,相較於莫長安的思索疑慮,夜白的想法卻是更為南轅北轍一些。
"是有些。"莫長安挑眉:"只是師叔,難道你不是該關心關心,我為何不在合歡的夢中?再怎麼說我也是你的師侄,咱們朝夕相處..."
"你不是還好好的坐在這裡?"夜白不冷不熱道:"能吃能喝,比誰都過得滋潤。"
言下之意,就是沒有關心她的必要。
莫長安一噎,心中不滿,卻還是哼哼道:"罷了,說姜衍的事兒吧。"
"所以,你沒有去問合歡?"夜白淡淡睨了眼她,幾乎很肯定莫長安並沒有去問。
莫長安:"..."
夜白:"果然如此。"
"我不是忘了麼?"呵呵一笑,小姑娘吸了吸鼻子:"不過就算我那會兒記得,合歡也未必肯說。"
一邊給自己找了個藉口,莫長安一邊心虛的抿了口茶,心下好一陣嘆息。
她的的確確是忘了要詢問合歡關於姜衍的事情,畢竟在夢中,合歡是明擺著知道姜衍與她有舊怨,否則的話,她也不會在何煜出事的第一時間,想到的會是姜衍的手段。
可這些,莫長安卻是拋之腦後,她只要一想到自己在合歡...或者說是鏡花預言的世界裡,從不曾存在,心裡頭便有些膈應的厲害,即便再怎麼心大,她也忍不住要去探究,究竟為何會是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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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的原因,還是那鏡花的原因?
"你不是慣常會哄人?"夜白挑起秀致的眉梢,謫仙似的面容寡淡一片:"若是你去哄騙合歡,想來她是會開口的。"
被夜白譏誚的話一刺激,莫長安惱得直直想要一大嘴巴子揮過去,要不是無奈於自己暫時還不是他的對手,她早就動起手來了。
腦中想了一百零八種凌虐夜白的畫面,她面上還是平靜十足,笑眯眯道:"那師叔覺得,這事兒咱們要怎麼去解決呢?"
合歡的魂體已然和鏡花糾纏在一起,這也就意味著,除非合歡心甘情願,否則誰也無法將鏡花收入囊中。
對此,莫長安才有些拿捏不準,陷入迷茫。畢竟,想要保全合氏又不傷到趙瑾,可謂讓人費神。
她心中才不過這麼一思忖,那頭便傳來夜白毫無起伏的低沉聲音,
"這有何難?"他薄唇抿成一條直線,眉眼很淺:"只要順了她的意,終歸可以拿到鏡花。"
"師叔想到法子了?"這一回,便是莫長安也有些詫異的緊:"這麼快?"
方聽到合歡隱而不談的事,他就如此迅速的想到對策...為何她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夜白頷首,淡淡道:"接下來� �給我便是,你只需等著一切結束,將鏡花拿回。"
"我來拿?"指腹落在自己的鼻尖,莫長安有些愣住:"師叔不親自來?"
"你不是入了合歡的夢?"他回:"只有氣息被鏡花所認可的,才有機會將其從合歡的肉體中喚出。"
言下之意,他是被合歡排斥,連帶著鏡花對他的氣息也有所抗拒,故此,若是他來取鏡花,未免造事太過,徒添憂煩。
"話是這樣沒有錯,"莫長安凝眸,忍不住道:"可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哪裡不對?"夜白麵無表情,依舊冷冷。
"哪裡都不對!"她滿腹的疑慮,可夜白卻一臉雲淡風輕,一種被算計了的莫名感覺,油然而生。
"嗯。"夜白點頭,似乎並不在意,下一刻便見他緩緩起身,在小姑娘還未回神的空檔,他已然走到了門檻處,逆著光芒,只留下一個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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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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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