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除夕前病倒了,她不在意,以為燒點薑湯熱乎乎喝下肚就好了,誰知竟至一病不起,整個春天都纏綿於病榻。陳廣澤便足不出戶,陪護在身旁。
母親生病後,精神頗差,時時昏睡,稍微一清醒就喋喋不休地抱怨,若不是這一場大病,此刻她應當在排演《蒼南樹》。那是本朝第九代帝王搖光的往事,母親飾演搖光的母親,一個姿色平平但廚藝驚人的太后,跟她搭戲的武生眉眼略像劉千成,母親為此格外勤力。
陳廣澤幼年時甚為憎恨劉千成,他走街串巷唱儺戲,結識了陳廣澤的母親。究竟是誰引誘了誰,已不可考,年輕的母親拋夫別子,擠上戲班子的那架大馬車,唱著歌兒走掉。
母親走後的第三年,父親從村人的酒宴上醉醺醺的回家,一跤跌進池塘,一命嗚呼,才三歲的陳廣澤被丟給叔叔家撫養。第二年,母親竟回來了,她未能嫁給劉千成,只在戲班子勉強容身,演些微不足道的配角。在嬸嬸的描述中,母親愛笑,愛打扮,骨頭輕,然而陳廣澤所認識的母親是陰鬱暴躁的婦人,晨起潦草梳洗,就立即跑去廚房找酒喝,邋邋遢遢的,坐門檻上一喝就是一上午。
陳廣澤餓得直晃母親手臂,她才跌跌撞撞地摸到灶間燒飯,要麼鹽放多了,要麼米飯糊了,湊合一頓又一頓。
五歲時,陳廣澤被母親帶去看儺戲《西遊記》,她站在角落裡,扮成一隻尖嘴山貓精,總共六句唱詞,但她很賣力。唱完了,就默默退到一旁,專注地望向她的玉面郎君劉千成,他演唐僧,道貌岸然,我佛慈悲。
陳廣澤才五歲,卻已明白,母親抓不住這男人。哪怕是演和尚,他也藏不住拈花惹草的習性,光頭豁亮,一雙淫邪的桃花眼東張西望,臺下的大姑娘小媳婦都被撩撥得春心蕩漾。
母親企圖控制一切,命運和劉千成,但終究一無所獲。所以她盯上了兒子陳廣澤,她親手把自己的未來搞砸了,但她還有他。她以為只要兒子的人生如她所願,就能重塑所有的失望、灰心和不甘。
自陳廣澤五歲,母親就命他學儺戲,扮武生。為練臂力,她讓他半蹲著雙手託板,上置碗碟,她慢吞吞地夾菜吃飯,湯水不許灑出一滴。一旦陳廣澤頂不住,母親就一棍子打過來,陳廣澤痛得要命,還得擔心不能摔破碗碟,不然她母親會罰他沒飯吃。
叔叔嬸嬸都看不過眼,齊齊相勸,母親眼一瞪:“他是我兒子,我比誰都心疼他,可我沒什麼可留給他的,他不成材,就只有死路一條,你們不懂。”
寡母熬兒,誰都說不得。陳廣澤一年年長大,一年年憎惡唱戲,恨得心頭滲出血珠子來。一次趁母親外出,在寒冬臘月跳進冰涼刺骨的井水,活生生凍得不成人形。理所當然,他發熱不止,沒日沒夜地咳,一副好嗓子咳得沙啞,高不上去,低不下來,母親撲回家,已是無可奈何。
母親蹲在床頭啜泣,陳廣澤病歪歪地蜷著,側過臉看她,又看看盤在窗欞與世無爭的小默,迷迷糊糊地,想起了五歲時看過的《西遊記》。那部戲裡,孫悟空是非凡的英雄,可他獨愛蓮花哪吒,他剔骨還肉,從此在這世上來去如風,了無牽掛。
數年來,白雲更加白雲,蒼狗更加蒼狗,但他無比確定一生都會愛李家三公子,哪吒。就如同無比確定必將死亡。
他以毀壞喉嚨的代價,擺脫了母親對他精神上的鉗制。母親心灰意冷,遷怒到小默,摸到菜刀,手起刀落,當著他的面斬殺了那無辜的蛇。
窗欞是他雕刻的,中間是一朵盛開的牡丹花,小默蜷在花蕊中命喪黃泉,鮮血一滴一滴落在窗臺的積雪上。陳廣澤渾身乏力,連救它都來不及,沉默著轉過頭去,面向牆壁,死死忍住哭泣。
病好後,陳廣澤背起小包袱離開家門,把小默葬在河灘的青石板下,他第一次見到它的地方。他把為戲班子刻面具的酬勞都留在母親枕頭邊,這是他自學的手藝,自認比唱戲出色太多。他發誓恩情已還,此生此世,再不和母親有任何瓜葛。
漂泊的歲月中,他從不想念母親。他認為他不想。
可是,他混飯吃必然要和儺戲班子打交道,儺戲班子雖多,但出名的也就那些個,家長裡短總會傳到他耳裡來。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最新的一樁和劉千成有關,知府大人的小女兒近來新寡,劉千成混成了她的入幕之賓,一來二去的,兩人竟要成婚了。雖說是二婚,但知府大人有頭有臉,該操辦的,還得操辦。
男人們都對劉千成有幾分羨慕,風塵打滾的人能攀上高枝,未必不是善終。成年後的陳廣澤已不介意劉千成,但隨之而來的,是噩耗。他的母親接受不了劉千成的喜訊,劈頭蓋臉連撕帶咬鬧了一番後,不能再在戲班子容身,流落街頭。
劉千成不娶她,但他也沒娶別人,她還能哄著自己把日子往下混,但刺骨的真相攤在眼前,她抱住頭,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嚎,無意識地奔向夜色,奔向那黑漆漆的盡頭一樣的夜色。
陳廣澤在暗夜裡抱膝枯坐,天一寸一寸地亮了,他掛著認命的神情出了門,奔走於沅京街巷,一寸一寸地找尋母親。
卯時,天光暗淡,披頭散髮的女人被陳廣澤驚醒,她縮在牆角,滿身泥垢,靜靜看住他。
他那輕浮而痴情的母親淪為乞丐。
陳廣澤顫慄著半跪在地,用力為母親揩去臉上的泥垢,帶她回了住處。
五年,他逃了五年,竟還是擺脫不了她。正如後來,那鬼魅般無處不在的燭照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