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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伊索爾德 3

於是女人第一次體驗到,愛意怎樣毫釐不差地轉化成物質。身體是物質的,話語是物質的,性是物質的,*也是物質的。然後便像吸食鴉片一樣地,女人開始頻繁地光顧商場。一次偶然的機會,在商場裡,她看到了一件好看的男襯衫。她於是立刻想到大提琴手,她喜歡就為那個年輕人買了下來。這是她過去沒有過的舉動,她從未獨自為丈夫買過任何衣物。在他們之間沒有這樣的來往,但是為什麼,當那個年輕人即將離去?她知道一旦他走了他就不再屬於她,她也不想他再屬於她。但是她就是難以控制地,為他買下了那件好看的襯衫。

然後這種舉動就一發而不可收,甚至成為了某種惡習。她根本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她就是停不下來了。只要進商場,她就只進男裝部。只要進男裝部,她就必然地要為大提琴手買衣服。最先是襯衫,是領帶,是體恤,後來發展到皮包、皮鞋和西裝,價格也越來越昂貴。她不知道這物質這金錢是不是也是一種愛。如果沒有愛,她能夠這樣毫不吝惜地為一個即將棄她而去的男人買東西麼?

她奇怪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就像不停轉動的木陀螺。只是無須用鞭子抽打,對她來說,她的心意就是她的驅動力。於是她越來越熱衷於進商場,在購物的時候總能夠感受到心靈深處的某種溫情。她為此而快慰,而滿足,而覺得自己彷彿是一個母親。

她不記得自己這樣做有多久了,總之滿腦子的商場和男裝。她知道只要大提琴手一天不離開,她就一天不會停止為他的這可怕的購物。她愛他嗎?還是因為愛自己?

年輕人也被這如此瘋狂的饋贈嚇壞了,弄不清女人到底是什麼意思。愛麼?否則她怎麼會如此不計成本地贈予他?於是有一天大提琴手猶豫了,他以為那是一種深沉的愛。他說他可以留下來,既然他們真誠地愛,何苦要體驗那遙遙無期的相思的苦。

不不不,女人立刻說你誤解我了,我並不是要留住你,你應該走。就是為了你的走我才會這樣做的,否則我們在一起還有什麼意義。

她只是基於這所剩不多的最後時光。她只是想要一種她與他之間的最後的完美。她沒有說倘不是他的即將離開他們肯定早就斷絕了。她更沒有把心中的冷酷如實告知他,她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其實只是為了她自己。

持續著,這近乎完美的最後時光。伴隨著行期的一天天臨近,也為他們的交往蒙上了訣別的蔭翳。越是臨近,大提琴手越是捨不得,不,不是感恩戴德,而是,他說那是女人所無法理解的,一種發自生命深處的痛楚,像死亡一樣,抑或,無疾而終的伊索爾德。他再次重申有的時候,人是能夠因為心碎而死的。

熬著最後的時日。女人甚至希望那行期能快點到來。她已經疲憊得精疲力竭,就彷彿守候在一個行將就木的病人身邊。只要瀕死者不嚥下最後一口氣,守候者就不能開始忘卻不能重新開始新生活。是的,守著一個即將離開的人就等於是守著一個要死的人。什麼時候他真的走了,她才能獲得真正的解脫,才能開始思念,並慢慢地,淡忘。

第三幕

奄奄一息的特裡斯坦回到他的城堡。彌留之際,他只想能最後看一眼他的伊索爾德。在牧羊人輕快的笛聲中,伊索爾德終於來到特裡斯坦城堡。此刻特裡斯坦已經在去往死亡之谷的路上。在喚出伊索爾德的名字後,便溘然長逝於伊的溫暖的懷抱中。為什麼將死的人都會喚著他們最愛的人的名字?印象中第一個以這樣方式結束生命的是斯巴達克思,他在瀕死時喚著的那個女人的名字就是範萊莉婭。

伊索爾德不再能換回特裡斯坦。她的無論生著或死去的摯愛。然後是著名的伊索爾德的詠嘆調《愛之死》,傾盡瓦格納畢生心血的,瓦格納的愛。那段巔峰一般的歌唱,直至最終的沉沒。歌畢,伊索爾德便倒在特裡斯坦的懷中死去。那冰冷的已經僵硬的懷抱中,那死亡之海。那就是特裡斯坦要她去的他的地方,他們死亡的溫柔之鄉。

於是沉入,沉入到永恆的黑暗之中,沉入到愛裡。

唯一的一個晚上女人沒有去聽音樂會。此前她一直貪婪地坐在觀眾席中,不錯眼珠地盯著舞臺上的大提琴手,彷彿要將那個孩子一般的情人吸食進她的肺腑,融化進她的血液,銘刻於她永遠的記憶中。

但唯一的這個晚上,她去了哪兒?在熾熱的燈光下他開始焦慮,心不在焉地演繹出那爛熟於心的旋律。前排正中的那個位子永遠是空的,太顯眼了,甚而觸目驚心。是的,她答應過從此絕不錯過他任何一場演出,但此刻她又在哪兒呢?

他想象不出為什麼,她會缺席這場對他來說那麼重要的演出,在這場音樂會中,將會有他的大提琴獨奏,告別的獨奏。但是他沒有告訴她,他知道她一定會來,所以想給她一個驚喜。他想她一定會為他驕傲的,他為此殫精竭慮,練習了很多天。

然而此刻,他卻只能不停地注視著那個空位子。恍惚間她彷彿翩然而至,就像電影中被處理過的慢鏡頭。但是定睛後又回到座無虛席的劇場,那個空著的位子就顯得更加突兀,某種孤零零的無奈與淒涼,就像坐在舞臺中央的他自己。

看得久了,那空的位子會變得模糊,漆黑一片,就像深陷下去的一個無底的深洞。他於是愈加神情恍惚,彷彿忽然間什麼也看不到了。他覺得自己正被那個黑漆漆的深洞吸附而去,那麼,他還能完成自己的謝幕獨奏嗎?

她沒有同意丈夫到家裡來。大概唯有這一次,這個家不再屬於那個一直住在這裡的男人。那一刻,她已經穿好了去聽音樂會的禮服,很性感甚至很暴露的,卻又不失莊重優雅。她知道那是大提琴手喜歡的——那個被古典音樂培育出來的孩子——所以她唯有投其所好。在這段與瀕死之人告別的日子裡,她已經完全放棄了她自己。她不再隨心所欲我行我素,她只要她的情人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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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底該作出怎樣的選擇?莫若她乾脆沒有接那個倒黴的電話。她珍惜那孩子的每一場演出,她知道以後就再也聽不到他的演出了。所以她不想錯過在舞臺上看到他的每分每秒。但是她卻陰差陽錯地接了那個電話。她於是得知此刻焦慮的丈夫就在樓下,她做不到對他的焦慮置若罔聞。但是她也不想把這個死亡前的墓穴向丈夫敞開。這裡要埋葬的不是生命,而是一段近乎生命的愛情。她儘管誘導大提琴手相信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不可能的,但她也知道自己已深陷其中,並預見了他走後她的身體會怎樣地疼痛。那是需要很長時間才能緩解的一種,生命的痛。她為此而付出的太多了,甚至已經演變成了一種靈魂的關係,是需要在生與死之間做切割的。

所以,她不想錯過,卻還是拿起了電話的聽筒……

今天早晨,她沒有通知我,獨自去了醫院。她知道那個孩子什麼也不能改變,無非是給她帶來無盡的苦難。所以她要換一種觀念審視她的人生。她說她還年輕,不想累贅。她還說她想好了,無論能否得到我,她首先要解脫她自己。她在電話裡冷冰冰的。做那些的時候一定很疼,而我卻沒能陪在她身邊。現在她就在父母家,她什麼都對他們實說了,他們揚言要到公司來……

她選擇了那個幽暗的咖啡館。前後左右都是或明或暗的情人。用很“嗲”的氣聲說著無聊的情話,或搔首弄姿,眉目傳情。他們坐在桌子的兩側,心卻遠遠的,甚或冷冷的。但他們的姿態依舊像一對偷情的男女,尤其女人那件充滿了誘惑的薄紗衣裙。只能透過微弱的燭光看到對方的臉。但是男人卻看到了女人裸露在外的大半個*。深深的*向下延伸著,那半遮半掩的無限風情。男人突然吻了女人,隔著他們中間的那張咖啡桌。女人下意識捂住自己的前胸,用充滿恨意的目光凝視著對面那個熟悉的男人。

聽到年輕女人做人工流產的訊息後,她彷彿贏得了一場你死我活的大戰,又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於是她毫不猶豫地選擇焦慮中的丈夫,在不經意間就放棄了大提琴手的獨奏演出。

哪怕是看到了,哪怕一絲的光亮。

我當然想見到她,想撫慰她,她畢竟受到了傷害。

卻也給了自己光明,你不覺得她很聰明麼?

她是那麼纖細瘦弱,也許,我想要那個孩子?

比起孩子,或許你更憐惜她。但她丟棄了孩子就意味著,她已經看清了自己的處境,或者,不想再以要挾的方式來獲取你的愛。於是她和你站在了平等的位置上,這對你來說是公平的。

這麼說,反而是我被動了?

我不是不想籤離婚協議,無論什麼時候,你隨便。

現在不是談離婚協議的時候,我是說,我該怎麼面對那個女人,她好像突然變得高大起來,你知道,我的生活中已經不能沒有她……

女人不再回答男人的問題,她覺得如果男人的生活中不能沒有那個年輕女人,那麼他們還有什麼好談的。

在幽暗的燭光下,莫名其妙地,男人突然說,今天晚上,你很美。這衣服穿在你身上也很漂亮,過去,是的,但是過去,你為什麼從沒穿過這種誘人的衣服呢?

你從來沒有這樣誇過我,弄得我牙根酸溜溜的。但是你知道這個晚上我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嗎?880塊錢的一場音樂會。

哦,原來是為了那個拉琴的。男人怏怏地有失男人的風度。

你有什麼好嫉妒的,是你首先搬出去的。

我有什麼好嫉妒的,我希望你能在感情上有所寄託。

是他讓我瞭解了瓦格納。

那是他的專業他應該知道。

我答應過不會錯過他的每一場音樂會,他就要到美國去讀書了。

就是說你的豔遇快結束了?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麼?

男人情不自禁地抓住女人的手。女人抽出了她的手。現在你可以到你情人的窗下唱情歌了,不過之前你必須把我送到音樂廳。

我知道你這樣打扮並不是為了我,不過這也沒關係。但是你必須告訴我,這個晚上,你為什麼選擇了咖啡館而不是音樂廳?為什麼要辜負那個拉琴的小子?

女人站起來,說我可以叫計程車。卻被男人按回到座位上,說我們還沒有付賬呢。又說是不是你心中又燃起了某種希望,哪怕是無比刻毒的。女人掙脫了男人的手臂,我喜歡那個男孩,喜歡被別人愛,也喜歡*,這你應該知道。

但你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我,好了,我們走吧,我可以送你去音樂廳。

她連最後的謝幕也沒有趕上,只趕上了從音樂廳湧出來的那些興奮的觀眾。興奮的人們彷彿被一個龐然大物從嘴裡吐出來,一團一塊地絲絲縷縷地,卻每個人臉上都盎然著不懈的激情。女人迎著那個巨大的人流逆行而上。那早已消失的旋律彷彿依舊在耳畔迴響。大提琴手那張蒼白的臉。她無法想象她的缺席會帶來怎樣的後果。她甚至來不及買一束鮮花。

她不安地站在音樂廳的迴廊下。大提琴手的沮喪一目瞭然。他說他要回自己的家,又說這是最後一場演出了,告別演出,為我的,不過,很好,終於可以結束了,這噩夢一般的糾纏。

她懇求他,追逐著他氣哼哼的腳步。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我不想我們就這樣分手。但是大提琴手不回頭。因為他的獨奏,因為他精心為她準備的那個驚喜,她卻根本不放在心上。一些逝去的東西將永遠不能挽回,一生中只有一次的,不能再來。

我怎麼知道會是你的獨奏音樂會?知道不知道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曾許諾過,不會缺席我行前的任何一場音樂會。是因為,那個女人,大提琴手停住腳步,她去做了人工流產,她一個人。就是說你終於如願以償了?不不,這是他們的事情,和我無關。那麼你丈夫就能回到你身邊了?可是,女人幾乎在乞求,可是,我有你。我?一個行將就木的人?你就是這麼說的,你說守著我們的愛情就如同守著一個即將斷氣的人。現在好了,那女人打掉了孩子,我呢,用不了幾天就會在你眼前永遠消失。然後你們重歸於好,繼續那些哪怕無聊的日子。可我們呢,我和那個女人,我們算什麼?

我們為什麼要把最後的時光,浪費在這些痛苦的沒完沒了的折磨中?

那以後他們幾乎天天在一起。他們在外面吃飯,喝咖啡,泡酒吧,總之所有可以讓人情意綿綿的地方。然後深夜回到家中,便沉浸在橫流著慾望的床上。最後的日子,或者,最後的時光,消磨著,他們都知道長夜將盡,黎明的時候就將起航。他們希望能在那天的清晨看到東方淡紅的曙光。他們希望早晨的雲霞之後是輕輕雲朵間的萬里藍天。他們糾纏著最後的時光,絲絲縷縷地或轟轟烈烈的情與欲。那難以割捨的,末日一般的,又彷彿日出,牽扯著黏連著,然後驟然之間地,在那個難以覺察的跳躍之後,便徹底地分割了,帶著死亡的溫度。

大提琴手將最後一次前往樂團。參加同事們為他舉行的歡送會。那個夜晚他們性到荼毒。讓身體在黏糊糊的液體中一直糾纏到天明。日出時幾近於死亡的衰朽,他的臉上已然一片灰白。卻是女人無限喜愛的一種因性而蒼白的美。那雕刻一般的,周身的稜角。

女人說,她要,他便給予。他以為青春是揮霍不盡的,所以他無須自制。他不懂什麼叫量力而行,入不敷出,他的慾望就像女人的激情那樣,可以無數次地噴湧,永不枯竭。渴望將整個生命都給出去的那種衝動,那種,決堤一般的歇斯底里。這就是這個夜晚大提琴手在女人身邊的心情,他不管女人怎樣提示他還有明天的夜晚,明天的夜晚才是最後的夜晚……

都給你,給你,一滴也不剩。他不管還有沒有明天有沒有那個最後的夜晚。他不會吝惜他的身體甚至他的生命。他可以在高空中休養生息,也可以在漫長的學業中聚集能量。在給予的那一刻,他堅信自己生而就是為了這個女人的。唯有給予她,就如同某種血色的報答。報答一個女人的養育之恩。他沒有一絲一毫地想到過自己,只要他能,哪怕她不要。就噴灑在所有的他可以留下印記的物品上。枕頭中,床單裡,書桌上,甚至衣櫥裡,絲巾上,首飾中,甚至口紅和胭脂。是的,所有的所有,那些能留下的,能讓她永生永世難以忘懷的。

然後在繾綣的牽扯中,他起身。撕扯開緊密相連的每一寸肌膚。戛然而止的,就突然地,天各一方了。他懇求女人去看望他,他不想他們的分別就是永訣。

是因為歡送會,他不得不爬起來。似乎身體中的每一個部位都在疼痛。在這樣的聚會中總不能不出現吧,他說,他要先回他的公寓,把琴房的鑰匙交還給樂團。

還有最後的一個晚上,最後的期冀。她問他要不要把她為他買的那些衣物也帶回去。他試著拎了拎那個箱子,又放下。說太沉了,我沒有力氣了,然後向女人詭秘地笑。然後他吻著女人的嘴唇說,等我,等我好嗎?哪兒也別去。歡送會過後我就立刻回來,甚至等不到歡送會結束我就會逃離,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只想和你,你一個人……

他們親吻著從床上走到門口。慘白的被單被他們拖了很長。女人讓男人看她身上青紫的印痕。可惜就要分別了,男人沮喪地說,留著,這間房子裡的那些*。那就是我,特裡斯坦,你不許忘記,如果特裡斯坦死了……

女人等著這個最後的夜晚。如壽終正寢一般,女人覺得,終於可以結束了,那種煎熬一般的痛苦。於是某種如釋重負的心境。電話鈴響。不是大提琴手。她知道此刻他正在樂團同事們的送別中。她已經很疲憊幾乎徹夜未眠,但還是拿起了電話,她想那或許是她的丈夫。那麼說什麼呢,一切就要結束了。聽他的冷嘲熱諷?我就是要善始善終。你不能把我推給了一個孩子轉身就把他丟棄。當然,沒有希望,在那樣的愛情裡,又有誰是有希望的呢?

但那聲音來自年輕女人。不再期期艾艾,甚至沒有仇恨。她用很淡定的甚至有恃無恐的聲音對女人說,現在你滿意了吧。你可以拿回你的丈夫了,我不再需要他。但是你能夠保證他還愛你嗎?那麼他對我說過的那些抱怨的話就是謊言。是的,你就像流過他靈魂的一段汙水。你鏽蝕了他,或者,你造就了他,所以他只能是你的,儘管,他已經不再像原先那樣百依百順了。

電話中的聲音如冰冷的水般流淌,不給她哪怕片刻還擊的縫隙。還有,就像你說的,確實沒有那麼疼痛,甚至一點都不疼。也沒有什麼傷害,包括,打掉那個不成型的孩子。當然,我知道你也曾這樣無怨無悔地做過,但那時候你一定很疼。不過你的疼也是值得的,畢竟你贏得了那場婚姻。但於我,你千萬不要以為你是勝利者,或者,我很慘。不,沒有,只是錘鍊了我。讓我成為了一個經過看過的女人,這也得益於你,就像,你是我的老師,教給我怎樣邪惡……

甚至沒有義憤,為什麼?連女人自己都喪失了鬥志。鬥爭的結果是,將每個人的弱點暴露於對手面前,於是每個人就都成了壞人,也就,每個人都不再愛他想愛的那個人了。

最典型的被鄙夷者是她的丈夫。腳踩兩隻船的結局是沒有人再肯愛他,至少不那麼愛了。在這種水火不容的左顧右盼中,被消解的,是作為一個男人的意志,這才是最最可悲的。那麼,女人嘗試著去想,她能夠允許自己的男人再回來嗎?儘管很多時日以來,她一直都在為這個渺茫的目標而戰。只是生活儘管依舊維持著它表面的樣子,但內裡卻已潛移默化地蛻變了。就是說和先前不一樣了,並且永遠地不一樣了,不一樣到,她只要一想到他要回來,就感到莫名的煩惱,甚至噁心。

還有誰能像大提琴手那樣,讓他的整個生命都附麗於她?

是的,伊索爾德還是嫁給了馬克王。她嫁給他或許只是為了能和特裡斯坦親近。但那些沒有特裡斯坦的長夜呢?躺在馬克王的身邊供他遣使?那麼在不情願的性事中,她能感受到由衷的快樂嗎?

女人努力驅趕掉這些深入骨髓的不愉快,只等著門鈴的聲音,等著她*中的王子。她現在要做的就剩下這一件事了,那就是等他。然後一個儘可能完美的收場,哪怕是悽苦的。

然後她等。那種耗盡心力的苦等。她等了整整的一個夜晚,直到他們曾共同期待的那個滿天紅雲的清晨。她知道接下來就是死亡一樣的毀滅了,愛的毀滅。那也沒有什麼,只要她能夠接受命運,將最後的一曲唱完。就到此為止,不能再多了,否則他們會被徹底摧毀,否則愛將無所附麗。

他說過只要一離開樂團就會立刻回來,她於是等。她本來還想去商場,因為她忽然想到了那個電動剃鬚刀。她怎麼會忽視了男人這麼必需的物品?或者因為他總是那麼完美潔淨的小白臉,讓她覺得他根本不需要剃鬚刀。但是她不敢離開家門,哪怕半步。她也不敢開啟電視機,生怕那些可惡的噪音干擾了門鈴聲。是的,她不能須臾離開她的等待,她的耳朵她的神經她的心在這一刻,都是為了等他而存在的。她儘管疲憊不堪卻並不以此為累,就算是她被困繞了,但是明天,她知道,就再不會有這樣的等待了。

於是女人在房子裡走來走去。呼吸著,大提琴手留在房子裡的那些氣息。不曾散去的,那繾綣的味道。什麼什麼都包含其中了,那愛情所獨有的,芳香。但是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愛那個年輕的男人,即或要面對整個世俗社會的不屑地指責。但即或如此女人也決不會後退,能擁有哪怕一刻的銘心鏤骨,人生足矣。

便是在這越來越焦慮的等待中,大提琴手卻始終沒有出現,甚至不曾有過哪怕隻言片語的資訊。從漫長的午後到匆促的傍晚,又從沉沉的黑夜到晨光如霞的黎明。在漫長的等待中,她為他編造出不計其數的理由,來說明他為什麼不能如約。整個的下午,女人勉強安之若素;到了晚上,她便開始焦躁不安,不停地給大提琴手打電話。但是,就像小說裡或者電影中描寫的那樣,一個人,就那樣,突然人間蒸發了,讓她對這個人是否真的存在過滿腹狐疑。她於是不再相信自己,也不再相信她曾經經歷過的那許多愛的瞬間,只能憑靠著殘存的*和他的氣味讓自己自信起來。她鼓勵自己相信那個年輕的大提琴手確實存在過,而他們,也確曾實實在在地愛過,並且*過。

電話中聽不到他的迴音便只好留言。最先是溫柔的詢問,你在哪兒,快來吧,我想你。又說,最後的夜晚,我們的,你沒有忘吧?到處是你的氣息,你知道是什麼意思,是的,我要。然後是抱怨是嗔怪你到底在哪兒啊?你不能就這樣丟下我。我等得太久了,沉沉黑夜,你在哪兒尋歡作樂呢?慢慢地女人變得不耐煩,她開始憤怒,開始對那個不知所終的男人滿懷了女人的怨懟。你不要你的箱子啦?你不是明天就走嗎?你不讓我去送你啦?或者,你這個騙子,你把我當成什麼人啦?你做過了就走了,你是人嗎?我不再等你了,我真是太傻了。我喝酒去了,你別想找到我。我丈夫就在樓下,他和他的那個小情人真的分手了。沒見過你這麼不靠譜的男人,我當初就不該接納你。但是,來吧,求你了,快來,我哪兒也不去,就待在家中,等著你。就知道你是花花公子,見異思遷,其實我早就看透你這種人了。不不,那都是氣話,忘記那些吧,我等你,只等著你……

然而,無論怎樣地軟硬兼施,恩威並用,卻還是得不到大提琴手哪怕一個字的迴音。於是女人在漫漫長夜中苦熬,很多次想把電話打給丈夫,又很多次丟棄了這個愚蠢的想法。好端端的一個男人怎麼突然就沒有了呢,這不是小說的情節是什麼,現實中怎麼可能發生如此不可理喻的行為呢。

如果不是電影,也沒有戲劇……女人恍若夢中。那麼,只有在夢中才可能發生這種離奇的事情。他們曾經的日日夜夜都不是真的,那只是子虛烏有的虛構和幻象。這樣想,女人便有了些微的釋然。就當作是一場空夢,而她就是那場空夢中的夢遊人。

但最終她還是懷抱了某種不確定的信念。尤其牆角的那只大箱子,裝滿了他將要帶到美國去的衣物,難道那也不是真實的?

她早早趕到了飛機場。她覺得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了。她不是想要留住他,只是想給自己一個真實的證明,哪怕是悽美的。她知道這裡是她能找到他的最後的地方了。他們曾相約在這裡吻別。他們將不顧任何人奚落的目光。倉皇中她終於找到了飛往紐約的視窗。她站在辦理登機手續的服務臺前左右張望。還沒有開始辦理登機手續前她就守候在那裡了。她覺得在這裡至少比憋在家裡受煎熬要踏實得多。她腳下的那個大箱子讓人們覺得是她要出國,甚至有人問起她是不是飛紐約?一路同行,大家可以相互照應。

她終於等來了第一個辦理登機手續的人,直到最後一個乘客辦完手續,離開櫃檯。卻自始至終不見大提琴手的蹤影。她覺得更像是一場恍惚的夢了。她明明看到過那張機票,這個人怎麼可能不翼而飛呢?為確定那不是虛幻的夢境,她走到櫃檯前和工作人員核實。她竟然說不出他的全名,只知道他是樂團的大提琴手。她就是這樣一個粗心大意的人,她覺得*時是不需要姓名的。

的確有一位乘客沒來辦理登機手續,可是我們不可能再等了。

眼看著飛往紐約的飛機在呼嘯中騰空,女人只好把那只沉甸甸的大箱子帶回家。之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趕往樂團,她覺得在那裡能打聽到大提琴手的訊息。因為晚上演出,樂團的白天幾乎沒有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值班的辦事員,說他早就走了,連戶口都銷了。

但是他沒有趕上那班飛機。

辦事員略帶詭異地看著女人,意思是你怎麼知道他沒上飛機。

約好了去機場送他,卻沒有等到他。

哦,這麼說,好像昨天的歡送會他也沒來。

一定是出事了,能告訴我他住什麼地方嗎?

您是他什麼人,我們這些是保密的。

是朋友。是朋友還不行嗎,女人搖著辦事員的手臂,您不能見死不救。

辦事員掙脫掉女人的手臂,您不要這樣,您怎麼就認定他一定要死呢?

在昏暗的公寓樓裡,女人沒有鑰匙。然而他們不能破門而入,只能求助於民警。這時候被捲入大提琴手失蹤案的已經不再是女人一個人。她自己也忘了什麼時候給丈夫打的電話,總之那男人很快就出現在了女人身邊。他跟她一道去公寓樓,又一道去派出所。有了男人的陪伴,女人焦慮不安的心情就顯得可以理喻了。

在民警的要求下,樂團的辦事員也驅車前來。那人還是一副很不屑的樣子,但看到女人身後的男人,也就不再那麼囂張了。

在集體監督下,*一蹴而就。被遮蓋得嚴嚴實實的房間密不透風。鄰居說,他們不想一天到晚被大提琴干擾,於是集體抗議,換回了安靜。房間裡一片灰暗,陰冷悽清。開啟燈,沒有發現任何異樣的痕跡。警察開始一扇一扇地開啟所有被關閉的門,直到從衛生間的門裡伸出來一條胳膊,已經僵硬了。

女人終於看到了大提琴手。不知道怎麼會摔倒在衛生間地板上。她撲過去,想要撫摸他青白的臉頰,卻被丈夫一把抱住。但是她還是號啕大哭起來,掙扎著,想伸手去抓那冰冷的屍體。

他離開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會……

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於是女人成了嫌疑犯。被暫時拘留在派出所。直到驗屍報告出來,醫生說,什麼情況都可能導致猝死。出國前太疲勞了,或者心情太激動了……

女人承認,他們整晚都在*。

當然這也可能是猝死的誘因,但總之不是他殺。

和他殺又有什麼區別?

女人終於被解脫出來,但是她對於被捲進這場死亡案無怨無悔。她也不在乎被暴露於各類媒體的燈光下,她願意為她深愛的男人承受這一切,她甚至不顧及丈夫想要遮掩事實真相的企圖。

樂團的同事們惋惜之餘,開始蜚短流長地議論起大提琴手和那個女人的私情。看上去她都可以做他的母親了,一個挺精神的小夥子,怎麼會愛上這樣的女人?是啊,她每天都坐在最好的觀眾席上。她到底是什麼人呢?是不是很有錢?不過她年輕時一定很漂亮……

女人無須向任何人解釋。她根本不認識那些議論她的人。她覺得那些所謂的藝術家有時也很庸俗的,除卻音樂,他們和那些市儈的小市民又有什麼區別。他們演奏瓦格納卻並不知道《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這部寓言式的歌劇中到底涵蓋了什麼。唯有愛是不能奚落更不容詆譭的。在瓦格納那裡,愛是永恆,尤其在愛的雙方中有一方獻出了生命。

那以後的日子裡丈夫一直陪在她身邊,這讓她有了一種可以依靠的感覺。但同時她又覺得自己失去了自由,不能夠隨心所欲地為那個大提琴手哭泣或者悲傷。

女人沒有去參加大提琴手的追悼會。她知道她的出現只會褻瀆了他在人們心中的形象。但是她相信大提琴手是希望她為他送葬的。在送葬的隊伍中,他最渴望看到的人就是她了。但是,在那一刻,她卻只能待在自己家中,待在她為他買的那些準備帶走的遺物中,待在那親近的、可以聞到的愛的味道中。

是的,沒有伊索爾德,這是怎樣的悲哀。怎麼會有人真的為情而死呢?更不要說那些為愛的人的死而死。在沒有任何病痛、任何傷害的情形下,伊索爾德卻死了。僅僅是因為特裡斯坦的死,她便傷心欲絕地一命嗚呼。讓愛和死亡成為永恆的主題。於是歌劇中的每一個情節都圍繞著“情死”的動機。瓦格納這個悲劇性的主題完全是受了叔本華的影響,讓人們覺得與其痛苦地愛,不如幸福地死,於是瓦格納情願將自己裹在飄揚的黑旗中死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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