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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伊索爾德 2

是的,在舞臺上,第一眼,她就被他征服了。甚至她去聽音樂會也是一種報復的手段。用很多錢買最好的位子,而不是把錢花在吃飯上。她就是要做那種賤兮兮的“小資”,讓藝術來包裹一顆受傷的心。她於是獲得了某種滿足,某種昇華,她覺得坐在前排最好的位置上,她就像一個宮廷女王。

第一眼,她就被他吸引了。沒有任何的私慾,只是對美的事物的一種由衷的欣賞。當然也還有愛,一種超然的愛,大愛或者博愛。那個美如雕像的男人,拉琴時那種無限投入的姿態。從此她就記住了他,為他而來看樂團的每場演出。為此她要感謝背叛的丈夫,她才得以收穫這個拉大提琴的年輕人。

是的,很卑鄙,至少很不光彩,但是她卻開始夜夜夢見他。夢中他那麼迷人的神態,很溫婉的,處處被他精心照料。在不經意處,感覺到的,那無所不在的愛意。後來他們便不期而遇,偶然地,在樂團的街角擦肩而過。

後來年輕人告訴她,事實上樂團的每個人都注意到了她。她永遠坐在那個固定的位子上,永遠對著大提琴手看。就彷彿她並不是來聽音樂的,而只是為了看到舞臺上那個拉大提琴的年輕人。當然他也注意到了臺下的女人。他覺得她是那麼美。他堅信他們之間有過目光的交流,儘管臺上臺下咫尺天涯。後來他期待她每天都來,而他的琴技從那天開始長足長進。他覺得他是為她一個人演奏的,甚至他的生命都只是為她一個女人的。

一個夢中的男人,天使一般的大提琴手。但是當他走近前來,卻彷彿驀然間破碎了什麼。不,不,還是一樣的美,只是,不是夢裡的那個人了。於是失落,於是從此只聽瓦格納。不,不,你不要說,這是女人在說話。女人總是在說,不,不,你不要說,讓我來說,你就那樣靜靜地坐在那裡,聽我說,好嗎?

為什麼托馬斯?曼要褻瀆瓦格納史詩一般的《特裡斯坦》?至少是諧謔不恭的某種反諷。無疑曼懷了一種企圖顛覆的動機。他為什麼要用一種嘲弄的方式,來演繹那個古老的愛情傳奇?

在感情的舞臺上,總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總會有登場的人,也總會有斷腸的人。眼淚。在婆娑的樹影中。年輕的女人啜泣。為了愛,或者僅僅是為了一個不經意的孩子。將身體置於男人的胸懷中,說著的卻全都是弦外之音。模稜兩可的,無可無不可的,女人聽不懂。她不想要挾,但他們必須要面對現實,這能懂嗎?

男人像一棵樹,支撐著,卻已然滿枝枯葉。連他自己都不會了,和年輕的女士談情說愛。可能很愛,但卻抱怨。在抱怨中,怎麼可能找到愛的感覺呢?於是勉力而為一種全新的方式,去適應一顆年輕的心。可以聆聽手機的彩鈴,也可以穿牛仔褲;可以夜夜泡在酒吧,也可以閉上眼睛說那些小兒科的情話。問題是,我成了什麼了?什麼是動力?腹中的那個胎兒嗎?如果沒有熱烈的愛,他又怎可能去改變自己?

女人抬起頭,吻男人的嘴唇。形同被劫掠了,卻又難以抵擋。這便是男人的軟肋,只能被情慾裹挾。那個物質的身體,是很難*控的。被強迫著在兩個女人之間做著比較。也許還有更多的女人。純粹*的比較。誰讓他更舒服?要小心翼翼地區分開來,女人敏感的部位似乎迥然不同。所以如履薄冰,不能有絲毫差池。塵歸塵,土歸土,卻要他一個人來承受。

他撫摸著,那絲一般柔滑的肌膚。那屬於年輕的肌體,於是按照年輕的方式給予。卻還是詬病他帶著前妻的體溫,那是抹不掉的。那不是物體而是一種已深入骨髓的慣性。是的,他只能部分地給予,容不得年輕女人索要他整個的人生。他不能將他的生活和他的身體分開,不能既留住家庭,也留住情人的心。不,他不能,最終要作出取捨。直到,年輕女人煩惱地說,你打算怎麼對待這個腹中的孩子?

當男人竊喜著他的生殖力,伴之而來的卻是沉重的責任。他要他的生殖力卻不想承擔屬於他的責任。他已經過了要承擔責任的年齡了,所以他從此心灰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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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能分開,不能將他生活中的這兩個女人重新拆裝。不能又要妻子的智慧和優雅,又要年輕女人絲滑的肌膚。將兩個女人合而為一,去其糟粕,那是痴心妄想。那麼,他該怎麼辦?

他再度被吻。葡萄一般地絲絲的甜。問他在想什麼?既不想離婚也不想失去我。年輕的女人代他想了。讓我做你的情婦?你說我能做到嗎?那需要多少愛?

第二幕

馬克王在這個晚上出行狩獵。不知道這是否是一個陰謀?

深夜在康沃爾宮的花園裡,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秘密幽會。已經不再是春酒的作用,他們的愛已難以控制。唱著充滿了狂喜的《愛之夜》,互訴別後相思,唯願永夜不晝。

長夜將盡,馬克王歸來。看到了和皇后在一起的特裡斯坦。於是他痛,他不停地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特裡斯坦無法回答也不願辯解,只問伊索爾德是否願意跟隨他回到他的地方。伊皇后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自己的戀人。

親吻過後,便是絕殺。特裡斯坦故意被王的武士刺下致命的一劍。他但求一死是為了內心深深的自責。

是的,死亡。那就是特裡斯坦要去的地方。

巨大的水晶吊燈緩緩升起。然後熄滅。意味著大幕即將拉開,演出就要開始了。

這個晚上,《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帶著刺鼻的油墨味道的說明書。

舞臺上燈光亮起。次第地。從後排的打擊樂器,到中間的小號長號、長笛短笛,再到前排的各類提琴,直至照亮整個的樂隊。於是樂隊被暴露在眾人面前,熙熙攘攘的拉弦定音。唯有他如雕像一般,坐在舞臺的最前端,那個首席大提琴的位子上。一種近乎*的靜謐,很驕矜的樣子,又彷彿某種憂傷。為瓦格納?還是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的愛情?能看到臺下的他的女人。還有,他的女人的丈夫以及丈夫的女友。

因為已經相互認識,所以一道來聽音樂會。因為是瓦格納的歌劇,所以女人請來她的丈夫。在電話中,丈夫問,能否帶上她。妻子沉吟,然後極不情願地說,好吧。因為她知道若那個女人不來,男人也斷然不會來的。但是她太想讓丈夫聽這個歌劇了,畢竟是他為她買了托馬斯?曼的書。於是女人選擇了大度。她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成為一個大度的人。

她自作主張地安排了他們三人的坐席。總不能讓妻子挨著丈夫的女友吧?於是男人坐在兩個女人中間,像一道屏障間隔了各懷心腹事的他的女人們。

開場前女人對男人說,我看到過瓦格納時代演出的劇照。歌者在舞臺上圍成一個古羅馬劇場般的半圓。她說這些的時候嘴唇靠近男人耳邊。然後就覺出了不知道從哪兒投過來的如刺一般的目光。

指揮舉起手中的金屬棒。然後《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前奏曲中那段感人的音樂,就是由大提琴手演奏出來的。

……從第一聲大提琴奏響,他的心臟就開始一陣陣緊縮。他的靈魂從未像這樣被聲音和激情的洪水所灌溉,他的心靈從未被如此的渴望和極樂所吞噬,他從未如此地被這天堂般的榮耀帶離現實,他彷彿不再置身於這個世界上……

如此地沉醉,讓人想哭。而男人,她丈夫,卻窮於應付身那邊女人的竊竊私語。於是女人開始憤怒,這不關乎是否大度,僅只是為了捍衛舞臺上的瓦格納。於是她恨恨地扯了扯男人的衣袖,說,這裡不是咖啡館。

男人平息住年輕女人,事實上他也正想回到音樂會上來。不過他不是真的喜歡音樂會,僅只是出於票價的昂貴。但浮躁的年輕女人最終靜不下來,除了看臺上她熟悉的那個大提琴手,她就再沒有什麼可以用心的了。於是她終於按捺不住,說,太沉悶了,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裡?她一叫你就非得來嗎?不如去喝酒或者喝咖啡……

這是瓦格納,不知道誰在說。

有什麼可震撼的,就像催眠曲,我真的就快睡著了。

但是你想結婚嗎?想伴隨《婚禮進行曲》步入婚姻的殿堂嗎?而這段婚禮就是瓦格納的……

那我寧可不結婚。

你讓自己安靜下來,慢慢就能聽進去了,這是個愛情故事,很感人的……

我沒有你們那麼高雅,我什麼也不懂。我更喜歡那些有節奏的樂曲。也許,你們才是最般配的。

你到底想要幹什麼?男人的聲音高起來。

你兇什麼?那廂女人不管不顧。

女人不再能容忍,不再容忍的方式便是也開始對著男人的耳朵喋喋不休。她甚至和男人靠得更近,她只是想把這個心有旁騖的男人拉回到音樂中。她說卡拉揚也曾指揮過這個歌劇。這也是托馬斯?曼的最愛。曼是得到過諾貝爾文學獎的德國作家。後來的一位叫海因裡希?伯爾的德國作家也很了不起,在曼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43年後,伯爾也得到了諾貝爾文學獎。我最喜歡的一個短篇,是伯爾的《馬蹄聲隆隆的山谷》,就像一道靈魂的虹……

酒吧裡的打擊樂會更刺激,也會有很好的歌手,也能唱出很感人的歌……

從兩側灌進來的兩種話語、兩種聲音,在男人的某根腦神經上相撞又彈出,他覺得自己就要爆炸了。

……其中浸透了瓦格納自身的憂傷。愛著一個別人的女人,卻愛而不能。你馬上就能聽到這個樂章,一定要用心去體會……

……我可以做掉這個孩子,我也沒有期待過你一定會娶我。

你要相信我,我是男人。

旋律詮釋著不同的人物關係。每一種關係中都深藏著某種悲劇性的宿命。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的愛情是在死亡中獲得永恆的,就像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為什麼只有死亡才能成全愛情呢?太殘酷了吧?

如果是真正的愛情。

我從未把這個孩子作為逼迫你的武器。

我知道。

當然那孩子是無辜的,是你們不經意的性的產物。但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卻變成了某種邪惡,某種乞討婚姻的手段。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你不是在聽歌劇嗎?

我是說,你不認為那很卑鄙嗎?至少你們的愛情就不那麼純粹了。

男人把頭側向另一邊。顯然那邊的女人已經忍無可忍。耳語進而變成了低聲的控訴,以至前後左右投來質疑的目光。甚至有人輕拍年輕女人的肩膀,然後很優雅地將食指放在嘴唇的中央。意思當然一目瞭然,然而迎來的卻是年輕女人惡狠狠的目光。

不就是《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嗎,又能釋放出怎樣摧毀的能量?

女人再度碰了碰男人的手臂,輕聲提示他,注意,下邊的那個唱段是全劇中最經典的《愛之死》。李斯特曾把這段歌唱改編成鋼琴獨奏曲,足見這段樂章怎樣地感人至深。伊索爾德唱過之後便倒在死去的特裡斯坦懷中死去,然後他們一道沉入永恆的黑暗中。

你聽著,我再也受不了這鬼哭狼嚎了。

伊索爾德是因為心碎而死的。想想看,一個人怎麼可能因為心愛的人的死而死呢?

這裡就像一個黑暗的牢籠。

你能讓我聽完這段嗎?

於連被絞死後,德?雷納爾夫人也死了;朱麗葉死後,羅密歐也飲劍身亡了;而伊索爾德是他們所有人的榜樣……

你如果繼續坐在這裡,我們就完了,你聽到沒有?

瓦格納說,我情願把自己裹在結局飄揚的黑旗中死去,你能感覺到死亡的氣息嗎?

年輕女人終於站起來。她的忍受程度已經到了極限。於是她不顧一切地向外走,並奮力撕扯開被男人拉住的手臂。

你就不能剋制一下嗎?

我已經剋制了。從走進來的那一刻起。

她不顧鄰座驚詫的目光。跌跌撞撞地從人們身前匆匆走過。她撞到他們的腿、踩痛他們的腳卻不說一聲對不起,她肯定知道人們是怎樣在身後罵她的。

她干擾的,妻子說,是全劇中最重要的唱段,也太過分了吧。

當這一陣的騷擾終於過去,一個座位被空了出來。所幸伊索爾德的《愛之死》還沒有唱完:在那極樂的悲哀中,發自他的聲音,穿透了我,向上飛昇……

男人開始頻頻回首,身不由己地追隨那個正在消逝的身影。你在聽伊索爾德麼?當然。好像已經魂不守舍了。男人慍怒的目光。你到底欠了她什麼?誰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來。很難想象,你今後就生活在這樣的空氣中。最近她一直很焦躁,也許是因為懷孕?她可以不要她的臉面,但至少應該顧及你。

男人惡狠狠地看一眼身邊的女人。無論她怎樣端莊典雅。她還那麼年輕,你要她怎樣?像你這般深藏不露,冷冰冰地,軟刀子殺人。

在這塵世間茫茫的生命之海中,伊索爾德的絕唱。在洶湧的浪濤間,沉沒了,沉入無知的知覺中……

女人的手指被攥出“咯嘣咯嘣”的響聲,但她終於沒有爆發。不錯,她就是城府的冷漠的,否則她會毫不留情地給他一個耳光。但是她承受了下來,那心頭的恨,卻也無心再聽伊索爾德。她覺得身邊的這個男人已經不是男人,他對她冷得就像是一塊冰。她要讓自己平靜下來,她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失態。儘管他們是那種不管不顧不惜當眾出醜的人,但是她不能淪為這種人。於是她不再講話,也不再抱怨,她要讓聚集在大腦中的血液迅速迴流到她的肢體中,無論那些低俗的人做出怎樣卑劣的舉動。

慢慢地,她覺得自己已經平靜了下來,四肢也不再麻木了。儘管《愛之死》的旋律已經過去,她還是能夠想象得出在1857年的舞臺上,《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是怎樣演出的。沒有什麼戲劇調動,只是一些歌者圍坐成氣勢浩蕩的半圓形。

就彷彿置身於瓦格納本人指揮的劇場中。她突然對身邊的男人說,這部歌劇中一個至關重要的環節,就是毒酒與*,你注意到了麼?這是愛爾蘭王后特意為女兒帶上的,或者毒死馬克王,或者取悅於康沃爾的夫君。但是為了心愛的特裡斯坦,伊索爾德但求一死。既然不能活著相愛,毋寧在死亡中讓愛情永恆。但是女僕偷樑換柱,讓*成為他們相愛的動力。於是不再有道德方面的瑕疵,因為他們的愛情絕非主觀故意,而是*在悄然發揮作用。於是他們被解脫了,也無須為不倫之愛承擔罪責了。

男人盡力掩飾心不在焉。卻無從知道女人到底在說什麼。

但是到了瓦格納的歌劇中,*的作用卻變得微乎其微。他堅稱特裡斯坦愛伊索爾德是真心相愛的,而不是來自任何外力的作用。

驀地一個不和諧音。好像琴絃突然斷裂。儘管樂曲依舊,旋律激昂,但那個突兀的變奏還是被觀眾聽到了。那顯然不是瓦格納的音符。女人下意識去看臺上的大提琴手。那一刻她和他甚至有幾秒鐘的對視,然後便看到他彎腰拾起掉在地上的琴弓。怎麼會有這樣的失誤?指揮的指尖上掛滿了慍怒。

女人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卻有了某種緊張甚而驚恐的感覺。而一旦這種感覺萌生出來,她便立刻焦慮不安,本能地去抓身邊男人的手。但是這一次她沒能如願以償,伸出手時才意識到,身邊的位子已空空如也。她不知道男人什麼時候離開的,她本能地扭轉頭,在黑壓壓的走道的盡頭,剛好看到了男人消失在紫絨的帷幔中。

於是女人說不出的難受。身邊兩個空空的位子,就如同歌劇中兩位主人公昏暗的墓穴。愛與死總是永恆的主題。如果一部文藝作品中不涉及愛與死呢?

她等在大提琴手每天必經的拱形門廊下。很多次很多的夜晚她都在這裡等他。為了今夜的瓦格納她特意買了一束百合。百合發出的那種惱人的香氣遠遠就能聞到。其實她並不喜歡百合,因為那慘白的花瓣。不過這個晚上似乎唯有百合,因為她覺得《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中死去的人太多了。

於是幽幽的百合的香。

她知道大提琴手看到她了,但是他卻像什麼也沒看到一樣遠遠地從她身邊走過。一定是她抱著白色花束站在廊柱下的樣子很可笑。他再也不朝她等著他的這個方向看了。他只是和揹著小提琴的那個女孩不停地說笑著。難道是我在糾纏你麼?是的,他越過了她,在星月的暗夜。他們一路交談著,並不時發出會意的笑聲。於是她轉身將花束扔進身邊的垃圾箱。她覺得找回尊嚴其實一點也不困難。

想不到這個瓦格納的夜晚如此慘淡。瓦格納就是瓦格納了,並不是很多人都喜歡他。他曾經被希特勒視為最偉大的音樂家,甚至為他規劃了瓦格納聖城,幸好最終不了了之。

但是她不想立刻回家。她要讓暗夜吸附她受挫的感覺。那個年輕的情人為什麼要中途離席?是因為受不了瓦格納呢,還是受不了她?或許是因為不能忍受她的男人和落寞的妻子過從甚密?她應該能夠聽到他們說的全都跟歌劇相關,或者他和她說話本身就是她不能接受的。

她曾經滿懷了激憤,還有沮喪。但慢慢地,她不再在意剛剛發生的那些事和那些人。街邊剛剛剪過的草坪正發出青綠的草香。像寧靜的網,將心中那所有的不快濾掉。於是所有的怒火和怨懟就隨了那青草的清香,在不經意之間飄然而逝了。

然後她滿心快慰地走向自己的家。想到自己的家時她總會滿心溫暖。一個可以平靜對待自己並接納自己的柔軟的所在。她從來不會因為房子裡走來走去的只有她一個人而感到寂寞憂傷。想到家,她便立刻忘記了歌劇院裡發生的那一切。忘記了先後不辭而別的男人和女人,也忘記了大提琴手身邊的小提琴手。她甚至忘記了自己,忘記了瓦格納,以一種幾近於忘我的狀態走在午夜的清新中。

是的,她為什麼還要在乎別人?她明明已經習慣了這種一個人的簡單的生活。讓大提琴手傍靠在自己身邊,無非是為了讓丈夫看到她依然有人愛罷了。她竟然還煞有介事地買了百合花,這才是她最最不能原諒自己的。彷彿是活在瓦格納的時代,或者,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的中世紀。什麼愛呀,死呀,永恆啊,那根本不是正常人的生活。早就沒有什麼傷痛了,是因為,早就沒有什麼真正的愛了。

她真的會大把大把地吞食安眠藥,丈夫說,她是敢於死的,一旦她不能得到他。

那麼你會為她而死麼?已經不是莎士比亞的時代了,甚至不是巴爾扎克的時代了。或者你是哈姆萊特,在生與死之間痛苦徘徊。但是我知道你寧可苟活,所以你才會把敢於死的那個女人看作是女英雄。

女人掏出鑰匙,卻被另一只手抓住。蒼白而細長的手指,她當然認識那隻手,在琴絃上。她沒有轉頭,亦沒有心馳神往。只低聲說,你還是個孩子。

在公寓的走廊裡。提琴手想要擁抱她。樓下傳來腳步聲,她只好把那個年輕人放進來。她為什麼要把他比作於連?現實中可以類比的文學作品中的人物越來越少了。不再有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不像司湯達時代的文學,只要說到於連,你就會立刻聯想到一個出身卑微卻又懷有強烈野心的年輕男人,而這樣的男人在你身邊隨處可見。

像於連那樣暗下決心,只要能抓住德?雷納爾夫人的手。但現在連*都不再是禁區,愛情還有什麼意義呢?

大提琴手斜靠在女人對面的長沙發上。他本來想獻給她一場最壯麗的演出。但是她和他們之間沒完沒了的糾纏讓他分心。他看到了他們不停地說話,看到了那個女人和那個男人的相繼離去,甚至也看到了他們身邊的那些厭惡的目光。為此他甚至感到羞恥,那些本不該坐在音樂廳的俗人。

沒有人知道那是你的朋友。女人說,票是我買的,是我請來了他們,是我們沒教養,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我並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是說我自己,我自己心裡不舒服。

就因為我給他們講了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的故事?否則他們怎麼會知道這是個悲劇?

不,你不要以為你最聰明,我看得出你們在爭風吃醋。你是在故意傷害那個女人,你恨她是因為你還愛著你丈夫。

你以為你是誰,可以在這裡指責我。我只是喜歡大提琴罷了,除了琴你什麼也不是。

於是大提琴手強行吻女人。還想要女人更多的東西。女人在清醒的時候什麼也不會給,儘管*早已不是禁忌。只是身體本身的慾望,卻是理性所不能操控的。於是她常常這樣被劫掠,因為她的身體總是在她的性情中。

突然間電話那端歇斯底里,就中斷了被身體所操控的慾望。她不能不去接那個響個不停的電話。電話的鈴聲就像是她的降壓表。

如果不是你故意搗亂就不會攪得一團糟了。現在哪兒都找不到她,連她的家。那你為什麼不報警呢?你以為報警就能找到她嗎?但至少表現了你的誠意。只會讓事情變得更複雜。她又不是馬路上丟失的小孩子。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冷酷,從來就沒有體諒過別人的心境。女人突然覺出她的*被吸吮。她掙扎著,奮力推開胸前的那張年輕男人的臉。要麼我替你報警吧。他不顧一切撩撥起她的慾望。女人不能不讓身體起伏動盪,清晰的電話中傳出沸騰的喘息聲。你在幹嗎,你不能不幫我。女人奮力掙脫著,她不能把幾近絕望的丈夫撂在電話的那一頭。我現在就在你樓下,你快下來。大提琴手向下吻著女人的肚皮。不不,你別這樣……你從來不想幫助別人,你永遠都是自私的,你心裡只有你自己。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好了,你等著,我這就下來,哎,你聽到了嗎?你別這樣……

女人結束通話電話。一邊穿衣服一邊向大提琴手抱怨,他說我永遠是自私的。

被中斷的慾望讓年輕男人突然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

總要有一個結果的,女人吻著年輕人,說,我希望以一種高尚的精神結束這一切。

世界是隨便的。隨便是主流,或者也是一種時尚。一個任取所需的社會,卻已經不再談論共產主義。做了各自的俘虜,又不願被束縛。大提琴手不是捨不得樂團,而是舍不下這個謎一樣的女人。

像女人的丈夫一樣,他也喜歡成熟的女人。他自知不具備*女人的耐心和能力,於是很難和樂團的年輕人相處,尤其那些自以為是的女孩們。他聽不得從她們嘴裡說出的那些淺薄的話,更受不了示愛時的輕浮和打情賣俏。他當然屬於他們那一代人,也瞭解他們的所思所想,因此就更無須和他們交往了,因為他們想做、要做的一切他都一目瞭然,和他們在一起時就顯得更加乏味。於是他寧願投身於那些更成熟也更豐滿的女人。在無意識中攫取她們歲月的寶藏。他甚至都不知道他愛的女人是做什麼的。他只是在舞臺上驀地就看到了臺下那個優雅的女人。然後就注意到每一次她都是一個人。她坐在永遠不變的位子上,變幻著身上魔鬼般的衣裙。演奏時他也感覺到了女人熱切的目光,總是長久地停留在他的身上,讓他彷彿芒刺在背。

他們坐進一家昏暗的咖啡館。他開始向女人喋喋不休地描述愛的感覺。那樣的一種高貴的美,便瞬間劫掠了他,讓他插翅難逃。但是他眼前的世界卻一下子晴空萬里,燦爛起來。不過,什麼都可以隨便,但唯獨愛。

讓她難以理喻的是這個年輕人,他竟然沒有能接受隨便這個簡單的概念。他是被浸潤在瓦格納歌劇中的人,因此他所接受的是古典情結的塑造。如果非要我在自由與忠貞之間作出選擇,那麼我,您所謂的年輕人,我寧可選擇忠貞,像伊索爾德。她是這個世界上最最忠貞的女人,我一直在尋找她,我覺得我或許已經找到了……

女人迅疾逃離了忠貞的話題。於是你變得愚鈍而老朽,過早地在心裡雕刻上皺紋。

您不相信愛情可以拯救靈魂嗎?愛的時刻,你會覺得你變得無私並且無畏,甚至成為了一個高尚的人,什麼都可以棄之不顧,也什麼都可以犧牲,哪怕生命。

在咖啡館的另一端。暗影中。方塊條格的桌布上,女人緊緊抓住男人的手。我甚至想過,年輕女人水汪汪的淚眼,我們可以一道去死。怎麼可能走到那一步呢?男人輕鬆地撫慰。就像你妻子喜歡的那個故事,叫什麼來著?你是說《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是的,太艱難了,我是說我們的愛。為什麼這段愛情所給予我的,全都是痛苦。是的,沒有歡樂,要面對的太多了,父母,還有孩子,我快要受不了了。可是我在你身邊,這就是一切。男人反過來抓住女人的手輕撫著。她為什麼不肯放過我們?而我的家庭,也不會接納一個離婚的男人,甚至,至今還是別人的丈夫。

愛在我們中間,和別人有什麼關係。

我不能總是這樣偷偷摸摸,更不能為了和你在一起,而被父母唾棄。

如果有愛……

沒有伊索爾德。

男人近乎頹唐地從女人身邊走過。他來了,大提琴手說,我們要不要和他打招呼?女人沒有回頭。你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是嗎?可能是被拒絕了。那麼,您會回到他身邊嗎?

女人伸出手輕撫大提琴手的臉頰。你的臉色太蒼白了,應該有更適合你的女孩。

你會回到他身邊嗎?說呀。

什麼都有可能,人間事總是千奇百怪。不,我不知道。

就是說你依然愛著他,或者依靠他,我知道了。

不過是一種慣性。日子久了,你也能體會到。就像朋友,和他,和你。

我就可以無牽無掛地去美國了。

當然,你不覺得你的未來更重要嗎?女人說過之後,一種慼慼的感覺。是的,大提琴手不拉琴的時候就什麼也不是。她無數次地這樣告誡自己。但是沒有大提琴手就不會有瓦格納,而沒有瓦格納也就不會有《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而沒有《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她又怎能讀懂托馬斯?曼的小說呢?是的,這個天使一般的大提琴手不期而至,就出現在她漫長的等待著能讀懂曼的那一刻。然後就帶來了瓦格納的愛情,和瓦格納痛徹心扉的悲劇。

如今他要遠涉重洋,她應該阻攔麼?或者,她想要留住他麼?然後她又孤單了,陷入新一輪的悲慼中。重新回到丈夫身邊,但那個懷孕的女人怎麼辦?由誰來承擔那個後果呢?丈夫還是那個任性的女人?抑或轉嫁到她的頭上?他們快活了,卻要她來簽署離婚協議書?

女人於是些微地不舍。說感謝大提琴手帶來的歡樂時光。又說在他行前的日子裡,他可以隨時隨地地來看她,甚至,只要他願意。

大提琴手行前的日子很擁擠。最後的幾場演出,英語速成班,以及和女人在一起。除了演出雷打不動,其他的都可以捨棄,只要能繾綣在女人的身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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