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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儀一直都知道熊裕是個勤奮穩重型的棋手,進入棋聖戰的循環賽之後, 因為兩人是在不同的組內,所以一直沒有交手的機會。上一次正式在無數人面前交手,還是半年多以前。

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懈怠了。或許有點小得意, 有些滿足或者說是勝券在握。

這是年輕人常有的心態,她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這一刻坐在棋盤前,妙儀卻覺得自己後背隱隱的沁出汗來。她像是坐在寂靜無聲的密室內, 因為過靜,耳朵裡甚至出現了奇怪的彷彿來自腦子內部的聲響。

她緊緊盯著眼前的棋盤, 剛剛她的手汗在一顆白字上留下點痕跡,她盯得目光太直, 甚至讓外頭圍看的人以為她只是在盯著縱橫縫隙之間的灰塵。

崔妙儀每次都很專注,但甚少像如今這樣被壓的喘不動氣來。棋盤上,她像是桀驁不馴的孫猴子, 誰都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下一步會在棋盤上走出什麼棋來。甚至有人推測她是的算棋方式和普通人相差極大。

然而孫猴子崔妙儀, 在棋盤上這裡放一把火,哪裡揮一下拳, 勢不可擋攪得棋盤七零八落, 眼前卻遇見了五指山。

熊裕一直下的都是這類穩健的重壓棋, 走的是從天而降無懈可擊的路子。他跟妙儀鬥法鬥了有一段時間了,是他這如來佛本事沒有練到家,而且眼前的妙儀也幾乎從來沒出現過重複的招式,每次都讓人猜不透路數。

今日卻不同,妙儀徹底感覺到了那種壓力,她甚至懷疑發生了什麼事,能把熊裕逼到這種地步,能讓熊裕再把她逼到這種地步。她只感覺自己棋盤上一片大鬧,好似全打在了棉花上似的。她腦子裡出現的所有的走法,似乎都不能將她拉出這個深淵,而且一個疏忽,熊裕絕對比以往每一次都要痛擊她。

她對待熊裕並不是完全優勢,兩人大小對弈中,最少有三成的棋局是他贏了的。聽聞他閉關有將近一個月,這場賽局卻看起來不只像是五五的機率,她反而覺得自己目前陷入了劣勢。

劣勢不代表一定會輸,但是容錯率已經降得太低了,只要出現一點差錯,她可能扳不回來了。

妙儀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汗淋淋的彷彿像是被兜頭潑了水,胳膊撐在案邊,額前的碎髮都一縷一縷的,一滴汗從她額上緩緩流下來,滑過眉毛,朝她不知多久沒眨過的眼睛而來。熊裕本來也在看棋盤,卻忍不住看她。

他看她的樣子似乎快到邊緣了,忍不住拿手在棋盤上一擋。

妙儀抖了一下,猛地抬起頭來,眼睛像刀子,從來沒那麼黑白分明過,喉嚨動了動,跟讓人扼住脖子似的。

熊裕端了茶碗給她,她跟在虛空裡摸索似的抬起手,跟隔著看不見的屏障似的摸不到茶碗。熊裕抓住她手腕給她塞到手裡,妙儀這才緩緩遞到嘴邊,眼睛還從碗外的縫隙裡盯著棋盤,端平了,茶一點傾斜沒有,她忽然又傾靠棋盤,又搖了搖頭退回來,這才啃進茶碗裡。跟穿越沙漠的商旅一樣,吞了一大口,唇邊都有水漬,她跟喝蜜一樣露出一點舌尖快速的舔了一下唇角。

熊裕道:“今日歇了吧。下了好幾個時辰了。”

妙儀緩緩的將眼睛從棋盤上移開,半天才道:“……好。再下下去,我怕是要輸了。”

熊裕點頭,沒多說什麼,他們倆對弈期間不太交流已經是約定俗成的事情了。

妙儀這才感覺到周圍的聲音如潮水般向她湧來。她之所以覺得靜,也是周圍的確靜。他們倆白天的時候是坐在一個遮擋陽光棚子底下,這時候已經開始入了夜色了,棚子自然被撤去了。

旁邊什麼時候有的蠟燭燈架她也沒有在意。他們並不是在棋院裡,而是在外宮的一處廣場上,二人跪坐在搭建的木臺之上,遠處還有三層塔高的木板上,有不少比臉盆還大黑白子掛在釘子上,風一吹,撞得輕輕作響。

周圍大概有人,但是她看不見,只能見到無數的燈籠火把,一圈圈圍繞著他們,那些緊盯著他們的專注的靜默的人,被火光襯得黑漆漆的面孔全都只有眼白發亮,一個個好似自己都像是要把命也放進棋裡一樣。

大鄴尚詩,哪個文人才子在影壁上寫了兩行好詩,第二天賣湯餅的小販都自己編出了調兒跟著唱。大鄴尚棋,燈火不滅的攤市旁有聚眾下棋的老小,扯了飯菜的酒館內店家沏壺茶端個棋盤給客人。

百姓多少懂一點,不全懂也敬畏。

熊裕先站起來,對旁邊得侍官說了句什麼,那侍官抬手,一下子無數火把動起來,人們也鼎沸起來,嗡嗡響成一片,人浪也跟著一**擠起來。人群兩邊特意為防火架起的望火臺,不知道看見了什麼,陡然兩三根水柱從旁邊竄了出來,澆滅了一大片燈籠火把,引得民眾罵聲一片。

妙儀暈暈乎乎的被接上車馬,一路上跟沒回魂似的回了家中。

進了家門,卻看著家裡燈火通明,她還以為是家裡為了她棋聖戰傾注,想著自己如今還落於不利,能不能贏都不一定,竟然覺得面對不了阿耶。

殊不知阿耶其實恨不得她能輸。

不過崔式也沒損到看著妙儀落於敗勢,所以大擺筵席。妙儀進了家門,才看見主屋內坐了個她沒想到的人,她一時鞋都忘了脫,便要踩上樓梯往內屋跑,叫道:“阿兄!”

崔季明正在家裡吃的飯菜都上來第三波了,肚子都要鼓起來了,這才轉過頭看見妙儀跑上來。

建康安定下來之後,南北運河正式通了,他們便可以一路乘船回到汴州,在從汴州到洛陽,速度快,路上也輕鬆了不少。這也是崔式今天沒去看棋賽的原因。

往往的棋賽最內圈都被官員包下,今日的決戰卻一個沒來,是因為聖人還朝,所有官員必須出席。崔季明都準備好了自己要穿什麼銀甲,要帶什麼披風,等著再風風光光一場,多拋幾個媚眼給臨街小姑娘們,誰料到自己小妹風頭比自己大。大部分的百姓本來是想先去看棋,等到聖人進城了再趕著去看一波,然後回來看棋。

誰料到棋局如此激烈,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諸位也不想走了。

反正前一兩年也不是沒見過聖人還朝,沒意思,這樣的棋賽,可是十年都未必能再見到一次!

於是崔季明進了城門,居然看著兩邊基本沒什麼激動的各家娘子,反倒是一些腿腳不便擠不進棋賽周圍的阿公阿婆,興致缺缺的望了兩眼聖人,痛心疾首的在殷胥和她之間掃一掃,嘆氣走了。

殷胥倒無所謂,可崔季明垂頭喪氣,整個人都沒精打采起來,簡直像是化好了妝等了一天被人爽約了。殷胥看著她像眼角都要耷拉下來似的,忍不住想要笑著摸摸她腦袋,然而一直在人前,哪裡能伸手。

這次離京的時間尤為長,儀式繁雜,接手的事情也很多,他不急著處理一些糟心事。畢竟他也是第一次面對許多問題,不找到原因找到解決方法,貿然連皮帶肉的剮出去,下次再有了這樣的弊病難道也要這樣做?

倒是博已經能穿著朝服,規規矩矩的坐住了。殷胥忙完了,崔季明早跟著群臣各回各家了,博揉著眼睛,總算是坐不住了,蹭著蹭著過來了,叫:“阿耶……”

殷胥都沒反應過來這個稱呼,等著博伸手拽了拽他衣袖,他才回過神來,把阿博抱起來,道:“怎麼了?你怎麼還在這裡?不是說了如果坐不住去玩麼?”

博個子倒是不小,像刁琢,刁琢在女子之中算挺高的,他湊到殷胥耳邊,拿手攏住道:“今天那個站在右手邊第一個的銀甲的將軍,是不是話本書上那個特別厲害的季子介呀!我聽大母給我講過!”

殷胥笑:“怎麼著,你想見?”

博使勁兒點了點頭,畢竟是薛菱和林太妃養大的,臉圓滾滾的,看起來一點也不嚴肅。他有點激動的說話都咬舌頭:“阿耶是不是也知道很多他的事情,能不能跟我講!能不能跟我說說!”

殷胥笑道:“不如哪天讓他進宮來,親自跟你講。”

博眼睛亮了:“不過大母說他經常進宮來,為什麼我一次都沒見到過!”

殷胥咳了咳:“你哪個大母與你說的。”

博:“薛大母!”

殷胥:“你住在內宮,她……她是來找阿耶議事的,自然不能跑到內宮去啊。你什麼時候想見她,我白日叫她留下來找你玩去。那個賀拔家的那個丫頭,賀拔彤,你跟她玩得怎樣樣?”

賀拔彤這個小土匪,學了一身她娘的西域部落的脾氣,在宮內其實好幾次推倒過,甚至欺負哭了博。一是薛菱知道後卻不甚在意,看著宮人一個個臉都嚇白了,反而道:“他一個男孩子,難道受了氣還要你們一個個去出氣?該讓他知道,不是天底下所有人都會慣著他。不受傷不出事兒可以了,賀拔彤整天也磕的青一塊紫一塊,沒見她哭過。宮裡長大的獨子是容易嬌氣,讓賀拔彤進宮,是要他學點賀拔家的血性去!”

二則是宮內玩伴少,小孩子們永遠都是這會兒哭著打起來了,轉頭又想念對方,倒也關係一直不錯。

賀拔彤早收斂了,博也知道偶爾反擊。

博此刻怕阿耶不高興,不讓賀拔彤進宮了,嘴跟抹了蜜似的誇。

杏娘會些刀法和腿腳,賀拔彤也跟著學了點,博想一較高下,小心翼翼問道:“季將軍肯定比彤姊姊的阿孃厲害吧。彤姊姊老說她阿孃是西域第一刀客,是鼎鼎有名的女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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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胥笑了:“季將軍能以一敵百,還能打不過賀拔彤的阿孃?也這小丫頭會吹,她娘也跟沒長大似的。”他笑了笑,看著博激動的原地蹦躂,又忍不住想……以前見過賀拔彤的時候,崔三不太喜歡孩子,會不會對博也沒什麼耐性。

他倒是恨不得博能跟崔季明關係親密,然而她要是不喜歡也強求不得。

他又道:“不過他來了,你也不要太纏著他,畢竟人家也是個將軍呢。”

博乖乖的點點頭,心想他不是都能纏著皇帝麼,怎麼不能纏著一個將軍了。

看著殷胥本來還要批摺子,好似又走神不知道想什麼了,他伸手搖了搖殷胥,又道:“阿耶,阿耶是不是最喜歡季將軍了?”

殷胥猛地回過神來:“什麼?”

博低聲道:“我問宮裡人說阿耶最喜歡誰,最經常見誰,他們都笑著說是季將軍!是因為特別喜歡季將軍,所以不喜歡阿孃了麼!”

殷胥懵了:“誰跟你說的!”

博又道:“不過阿孃也不喜歡阿耶了!阿孃給我寫信從來不寫您的事兒,我問阿孃說想不想阿耶,她也說不想呢!”

殷胥:不是……你娘當然不可能想我啊。算是你說的是你親阿耶,那你親阿耶也天天跟你娘在一起也不會想啊。

等等這個話題再往後要跑得更偏了——

到時候再扯出什麼崔季明是插足者,他跟刁琢怎樣怎樣的問題,這怎麼跟孩子解釋啊!

博看殷胥否認,又去捏他的手:“那阿耶不是最喜歡季將軍,是最喜歡誰?阿孃麼?”

殷胥:……不那是我嫂子好麼。這特麼怎麼回答。

這還瞞麼?再瞞下去要亂套啊!

殷胥半晌憋道:“我是最喜歡季將軍,不過你阿孃也不喜歡我,所以才走了的。不過有些事情,我還不能告訴你,等你背過三百首詩,我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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