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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115.114.0114.¥

崔季明好似在夢中踏空了一般,哆嗦一下,從睡夢中猛然驚醒過來。身邊的殷胥跟她趴在同一張矮桌邊,也驚的手一抖,蘸飽了墨的筆尖在紙上點下了突兀的墨點。

崔季明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因跪著爬在桌子上睡,她兩條腿都麻了,貿然想起身卻疼的直哀嚎。她只要搗鼓出點慘叫哀嚎來,往日那個不太搭理她的木頭皇子總會轉過頭來看她,一如這次,他放下了筆,好似無奈的嘆了口氣,伸手抓住崔季明的胳膊,扶著她從地上起身,崔季明兩條腿抖的如同篩糠,像是中風患者一樣拎著腿,抓住殷胥的手臂在藏書室內繞著火盆,溜了兩圈。

崔季明心裡頭那個不爽。殷胥這種半天踹不出兩個屁的傻子,居然還會嘆氣來嘲諷她了。

殷胥看她站著能走了,便鬆開手回到桌邊。筆已經幹了,他不得不泡著洗淨重新蘸墨,崔季明無聊透頂,趴在桌子旁邊,看殷胥手指伸到白瓷缸內去洗筆。他垂著眼睛,平日裡看不出來的睫毛終於顯出了本來的長度,因垂首眼睛是向下彎的月牙,偶爾閃過一點光,如同流水。

他洗一支筆活似雕一朵花,慢慢悠悠,崔季明瞧他,他也不甚在意,只一心埋在自己手頭的事情上。

對於崔季明而言,這讀書的日子堪稱是坐牢。殷胥跟不上課,不得不被安排到弘文館的藏書閣來,偶爾有些老師會來教他,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在獨自讀書或整理謄篆舊書。崔季明身為伴讀,也不得不跟著來到這狹窄的弘文館。讓她讀那些豎版古字標點奇特的典籍,還不如讓她去罰站。

若殷胥是個有趣之人也罷了,他卻是一天都可以不說一句話的。

以前比現在還遲鈍,跟他說件事,大概過了好一會兒,他面上才能顯露出明白的神情。

這跟坐牢似的日子,最怕是有個只會喘氣看書的獄友。

崔季明也是憋的幼稚起來,在這兒坐了快一年半,她已經使出不知道多少缺德的點子來欺負殷胥了。一開始,她是教殷胥玩葉子戲,他神色雖不好猜,但反應慢,崔季明贏得輕而易舉,要罰他在他臉上畫畫。殷胥似乎從小沒人跟他玩過,他隱隱有些高興,輸了也願意抬著臉受罰,半張臉都能被崔季明寫滿了字,待到回東宮之前,打了水跪坐在屋內要擦洗半天。

崔季明也覺得自己一個年紀不小的老阿姨這麼欺負少年郎不太好,可殷胥好似是不論旁人多麼過分都不會反抗似的,她得不到他跳腳生氣的反應雖然無趣,卻還想知道他到底被欺負到什麼地步才知道生氣。

幸好這頭離著那幫世家子和皇子都遠,她玩的動靜再大,殷胥也是個不會告狀的。

她在那兩年,簡直幼稚到還不如這輩子的年歲。

偷偷把殷胥的鞋給扔弘文館下頭那水池裡,結果發現他抱著膝蓋坐在廊下一臉茫然,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要她先回東宮,不必等他。他一副老老實實坐著好似那鞋能跳出來的樣子,崔季明又覺自己太壞,只得把鞋從水裡拎出來,找弘文館的下人點了個火盆過來,兩人人手一隻坐在黑夜的廊下烤鞋。

崔季明烤著烤著,忍不住懷念起烤紅薯烤板筋烤火燒,也不管他會不會回應,對他自顧自地說起“當真再也吃不到以前學校門口那麼好吃的紅薯了”。第二天居然發現,殷胥不知從哪兒翻出來一本神農植物的厚書,翻著書拿著小紙條,在找紅薯究竟是什麼。

他能找著怪了。但他還是記得,登基後聊起天來問崔季明她說的好吃的紅薯到底是在哪裡吃過的,好似他一個皇帝竟找不來個她吃過的東西,實在失職。

崔季明也不知道他是也想吃呢,還是單純看不過她懷念的樣子想找來給她。

崔季明幹過的更壞的事兒,她都不忍心承認那麼欠扁的事情是她做出來的。

殷胥吃不得辣,她偷偷將辣椒粉夾在她每日帶去的糕點裡,殷胥只咬了一口,才咽下去便咳得臉通紅,扶著桌子拼了命的要去找水,崔季明笑嘻嘻的站在一邊,拿著一壺冷茶,是不給他。

殷胥氣的難得開口叫她名字,起來便要搶,崔季明逗了他半天好歹將冷茶倒給他了。

卻不料殷胥手上沾了辣椒粉,他沒有在意便去揉了眼睛,崔季明還沒來得及攔他,看著他捂著眼睛疼的蹲在地上了。

他竟將這筆賬也算在了崔季明頭上,一個下午紅著發疼的眼眶,託著腮偏頭,是不再理崔季明。以前雖二人一天說不了幾句話,但崔季明做個什麼鬼臉動靜,他都會抬頭看他。這回是她去拽他袖子,他都一把抽走,乾脆將筆墨全都拿走,縮到另一張滿是灰塵的小桌上去寫字。

這是他第一次與她置氣,崔季明跟他回了東宮,又是端茶倒水又是說好話才哄得他沒將單方面冷戰持續到第二天。

但崔季明也沒老實太久。弘文館的小院落,下雨時有青蛙蹦到長廊上,殷胥有點討厭那種粘粘糊糊的東西,他每次抱著書走過,都小心翼翼的避開每一隻隨時可能跳起來的青蛙。

崔季明也見過那青蛙不小心跳到了他腳背上,殷胥整個人僵在廊下,半天沒找到合適的方式讓這位端坐在他腳背上的青蛙大爺離開。幸而那青蛙也不覺得他腳背上是多舒服的地兒,兩下又蹦躂走了,他方才松了一口氣。

於是,她竟然偷偷抓了幾隻青蛙,放進了殷胥收拾好的書袋裡。

直到殷胥回到東宮,抽出書冊,發現幾隻腳上還沾著泥土的青蛙從袋中跳出來,大眼瞪小眼的在望著他——

崔季明還正在屋裡換衣裳,門被猛地推開,她嚇得魂飛魄散,拿著手邊的衣服往頭上套,兩手抱臂,然後看著殷胥面色陰沉朝她的床大步走來。

崔季明驚恐:“臥槽你想幹啥?!”

殷胥抬手將書袋倒過來,裡頭的青蛙噼裡啪啦掉了她一床。

殷胥:“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情。”

緊緊護著胸口的崔季明艱難的點了點頭。

殷胥沒好氣的將書袋仍在她桌子上,轉身走。

崔季明傻愣愣的看著他背影瀟灑的離開,才鬆開手,身上穿了一件單薄的幾乎能透點的白色中衣,殷胥竟然根本都沒在意這些?

不過,崔季明也要承認,這幾年來天天欺負他玩,殷胥也變得越來越有生氣了。他話也多了些,會置氣也會將高興表現出來了。崔季明也漸漸能把握住他許多細微的小表情。

她想著這些,偏頭翻著手裡兩頁書。已經過了年,她都虛歲滿了十七,她計劃過了正月去從軍,這弘文館讀書也快到了頭。聽聞何元白先生看了殷胥寫的幾篇策論,說他有些文采,要他跟著鴻蒙院去上課,兩人單獨呆在這藏書閣的日子怕也是沒幾天了。

身邊殷胥放下了筆,居然主動跟她說了話:“你在看什麼?”

崔季明隨意翻了翻:“詩經。這句詩……你知曉意思?”

殷胥偏過頭來看:“行歸於周,萬民所望?這是首戰亂後感懷故土的詩,大概百姓嚮往回到昔日的西周,希望以前的禮儀和昌盛能夠恢復當年的盛況。”

崔季明:“這我知道,我是想知道,有沒有什麼暗示的意思。”

殷胥側頭看她的眼:“暗示?這要考慮場面,你在哪裡聽人提起?”

崔季明看著他澄澈的目光,只道:“隨口一問而已,總覺得萬民所望的話,大逆不道了些。”

殷胥似乎因為崔季明肯問他跟詩書有關的問題,顯得有點高興,道:“不能用如今的行事來想,這是一千年前的詩句。那時候各國分立,百家爭鳴,並不是只有一個皇帝,天下也更隨意自由。”

崔季明偏頭思索了一下,道:“怎麼,你看起來挺高興的。”

殷胥嘆了口氣:“你肯讀書啦,一點也很好。”

崔季明湊過來:“你要是高興,告訴我嘛。你說話啊,否則我每次都要從你那張臉上猜,很費力的。”

殷胥對她忽然湊上來的行為也不知道往後躲,他呆呆的望著崔季明的雙眼,半天道:“我有點高興。”

崔季明笑了,她笑起來跟懷擁天下般自信爽朗,伸手捏了捏殷胥的髮髻,道:“乖。”

殷胥轉頭收拾了東西,崔季明愣了:“今兒竟然不用功了,這麼早回去?”

殷胥卻將書袋收好,定定道:“我們出去玩吧?”

崔季明:“啊?”

殷胥:“現在宵禁也幾乎是虛設了,咱們先別回宮吧。”

直到半個多時辰以後,二人坐在平康坊街角二層小樓的隔間內,崔季明還有點沒反應過來。殷胥頭回聽人家報菜名,聽得津津有味,崔季明只好笑著說沒聽清楚,讓人家再報一遍。

殷胥隨著那河南口音的小二,偷偷嘟囔學著念。

長安城的專門吃飯的酒樓不多,夜裡來玩大多是來平康坊。

平康坊雖然算得上是紅袖娘子夜間營業的地方,但實際更是長安城聚會玩樂最主要的地方。多人的遊戲、飯局都是要由名妓們主持,她們會組織遊戲,說話得體活絡,基本是做玩樂的莊家,搖搖篩子倒倒酒。

但因為世家子來往的太多,美食美酒大多也都出現在這裡。

兩人坐在屋內,窗開了窄窄一道縫,因無風,屋內燃著細炭火盆,縱然是正月裡也不太冷。

崔季明要了一壺甜酒一壺石凍春,給殷胥斟上兩杯。他又好奇,又坐立難安,接過酒盅小小的抿了口。甜酒有很欺騙人的甜度,殷胥倒是沒有皺眉,他如同喝糖水似的一杯又一杯,他面上不顯紅色,崔季明以為他很能喝,卻不料前頭兩道小菜剛上來,殷胥已經託著腮,半個身子趴在桌子上發呆了。

崔季明笑了,她才剛喝個開場,便坐過去,將難得不正襟危坐的殷胥扶正,笑道:“我以為你很能喝呢,怎麼暈了也不知道說句話?”

殷胥整個人都坐不穩了,他半個身子倚在崔季明的胳膊,嘴裡小聲唸叨了兩句。

崔季明笑著低頭:“什麼?”

殷胥抬頭,崔季明晃了晃神,她差點以為自己整個人都能被套進他瞳孔裡去。

殷胥道:“謝謝你。”

殷胥:“我知道你有去從軍的打算,你要走了。”

崔季明心頭一軟,他也不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書呆子,她勾唇竟又去給他倒酒:“謝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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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胥對於自己喝醉的事情毫無自覺,他還伸手去接。

殷胥:“謝你將我當作朋友。你是我唯一的……唯一的……朋友。我不知道這能不能稱作摯友。”

崔季明愣:“我怎麼算是你的摯友了。”

殷胥唇角微微顯露出一絲笑意,他眯了眯眼睛:“旁人沒有與我說話的,因為我心裡雖想回答他們,但我嘴上說不出來。但你不管我有沒有回答你,都在和我說話。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這麼多話。還有陪我玩擲錢、玩葉子戲、玩投壺,還有……很多很多。這些都是我不曾知道的。”

崔季明垂眼,她面上淡定,心裡愧疚的狂抽了自己兩個大耳光。

跟他說話,只是因為她無聊話癆啊;跟他玩遊戲,只是為了各種懲罰他欺負他啊!

崔季明虛偽道:“這些不足以為道。你倒是喝了酒話多起來。”

殷胥:“你給我慶了兩次生辰,送給我了毛筆和前朝拓本。你有幫我在別人面前說過話,我說不出口,但你理解了我的意思。以前我病倒的時候,你還給我唸書聽了……不過唸錯的太多……”他說道後頭,竟輕笑出聲。

崔季明聽他細數著那些無所謂的小事,卻完全忘了她做過的壞事,心裡頭簡直坐立難安。她伸手過去,摸了摸殷胥的額頭:“你是不是發熱糊塗了?要是平日裡有那麼多話好了。”

殷胥竟然極其幼稚的抬手,也要去摸她的腦門,嘴上嘟囔道:“喝了酒不會發熱的,否則你燙壞了。”

崔季明笑的無奈,抓著他手腕別要他那亂摸的手指□□她眼裡去,菜品沒動幾口,崔季明拽著他倒在地板上,兩人腦袋抵在一處,酒壺放在崔季明腦袋邊。

崔季明其實並沒有太將殷胥當成什麼重要的存在,但畢竟幾年內除了五日一休沐,她日日夜夜都面對這個人。看著殷胥從呆呆的變得會嘆氣會生氣,看著弘文館外的長安變化千萬,他仍然全心全意撲在書本上。

她感受得到殷胥的專注,這份專注給了他幾乎完全清澈的一顆心。她也打心眼裡期望,修登基後能給殷胥這樣可以一輩子泡在書中的後半生。修與舒窈成婚已有半年,同處東宮的崔季明時常去探看舒窈,便也在修面前提及過幾次殷胥的事情。

修雖因在暗裡與俱泰爭權而焦頭爛額,但他看起來還是對未來局勢很樂觀,點頭說一定會要胥留在長安,再娶位能照料他的王妃,平平安安的過日子好。

修還在東宮,兆已婚配至南地分封,柘城去了東北方的大營中,當年那幫熱鬧玩樂的皇子們,如今還在東宮的只有尚年幼的嘉樹與胥。

崔季明沒有對修說“殷胥已經不算是痴傻了,他和人交流完全沒問題的,只是不大和她以外的人說話,不做反應”,畢竟修若是登基,胥還是不要顯眼的好。

崔季明想了想,若是以後她每年休假或非戰時歸長安,要經常來見殷胥。待到日後他們都二十多歲,殷胥那是應該已經開府,或許可能會蓄短鬚,有了能事無巨細將他照顧好的妻子,或者也可能有個孩子。他應該還是一心撲在讀書上,除此之外笨手笨腳,什麼也做不好,他那妻子大抵會嘆口氣再來將一切都整理好。

這樣倒真好。

崔季明想著,飲了兩口酒,外頭下起了雪。

屋裡頭一片燭火的澄黃,映著繪山水的木門,木紋黃的跟千年的紙紋似的,伸出手好似能透過朦朧屏障親手掬一把山間瀑布水。開啟的窗有一道窄窄黑暗,層層疊疊晦暗的雪如絮般落下,離窗近的雪花有幸在降落的短暫瞬間染上金光,手頭一壺溫酒,崔季明也變得感性起來,她轉頭對殷胥道:“出了正月我走。你到時候要常給我寫信。”

殷胥眼睛亮了亮:“當真可以?”

崔季明點頭:“嗯,到時候我去找人託關系,別走家信的路子,那太慢吶。不用擔心要些什麼大事,小事也可寫,青蛙很聒噪、飯食不好吃這種事也可寫。我怕你太老實了,誰都能欺負了你。”

殷胥爬起來,眼睛裡含著四壁木門上栩栩如生的山水,道:“沒人欺負得了我。但,你比我忙吧。”

崔季明笑:“也不至於看信回信的時間也沒有。我若是一時忙起來了,沒有回你你也不要著急啊。”

殷胥用力點頭:“嗯。……我很高興。”

崔季明笑了。

殷胥又強調道:“特別高興。”

崔季明道:“那我也託你件事情,畢竟你在東宮,若是舒窈有什麼事可否在信中跟我說。她性子要強,宮內不比家中,我怕她受了委屈也不會與我說。這場婚事……有聖人的賜婚、其實也多是她自己歡喜。我縱然知道是錯的,但見她那麼高興也沒有辦法。不過不出意外,這婚姻還是能維持住,畢竟修如今也很努力。”

崔季明:“我只想著,我要成為在朝堂上能說的上話的武將,手裡能握住一座大營的兵權,才能保護得了她。這世上不看好這段婚事的人太多,我必須……必須護著她。”

殷胥點頭:“我知道的,修也很歡喜她。你不必太擔心。”

崔季明輕輕的笑:“你知道什麼呀,來安慰我。”

殷胥:“我想去弘文館讀完了之後,還是想去領個閒職,到了朝堂上,我能聽到好多事情,都寫信告訴你。”

崔季明淺淺的笑了。她託著腮,望著他的面容,忽然感覺有些什麼細小的氣泡從心底冒出來,她剛想開口說好,忽然有人敲了敲門。

崔季明:“進來。”

兩個異族少女行了個彆扭的禮,手腕上套著鈴鐺走進來,對崔季明說著蹩腳的鄴語。崔季明開口說了突厥話,兩個少女如蒙大赦,嘰哩哇啦的說些什麼。

崔季明笑著從荷包裡拿出幾塊兒碎銀子,拋在地上,那兩個少女起身搖擺著手中的鈴鐺,擰著腰肢,也不去撿錢,光著的腳踏在地毯上,轉著身子起舞。

她倒是每次出來玩樂,身邊幾個混小子總是要叫龜茲女跳舞斟酒,早已看膩了。

她是來給呆子殷胥開開眼的。轉過頭去,卻發現殷胥皺著眉頭,瞥了兩眼不想看。

崔季明湊過去:“這年頭隴右道在突厥人手裡,可不比當年酒館門口都站滿了龜茲女人,現在長安胡女少了,她們價碼也水漲船高了。漢人姑娘可不這麼扭著屁股跳舞,你看她腰多窄啊,真羨慕。哎,你怎麼不能給我點面子呢,皺什麼眉頭。”

殷胥偏過頭去,看她:“你要是想看,下次一個人來看。我想跟你安安靜靜說話呢,這鈴鐺聲音也太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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