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河邊的芙蓉花又到了盛開的季節，各色的花朵競相綻放，把清澈的錦江映得一片絢爛。省城的古城牆一直到六七十年代還有殘垣斷壁，但人們不但不加以保護，還不斷地取土、撬磚、開荒種地、堆垃圾，搭建破爛蓆棚。特別是在過去十年，被大量挖土打戰備磚，省城的城牆終於被夷為平地。原先種在城牆上的芙蓉花被移栽到了河邊，雖然一到季節還是照常地花開燦爛，卻少了那份花重錦官城的味道。
今天是星期天，德成和玉梅照例去小南海看望孩子們。遠遠瞧見河邊的芙蓉花開得花團錦簇，他就忍不住拉著玉梅去看上一眼。
河邊稀稀拉拉的芙蓉樹，早沒了十里連綿的壯觀氣勢，以前城頭上那燦若雲霞的芙蓉花，已經消失殆盡。讓人見了，不免心裡多了幾分惆悵。
因為工作的原因，德成以前去過西安。西安之所以堂而皇之地稱自己為千年古城，因為它有兵馬俑和古城牆作為見證。省城憑什麼說自己也古老？城牆挖掉了，皇城炸掉了，城內的河道填平了，古橋拆光了，池塘沒有了.水道也廢棄了。只剩下幾件出土文物放在博物館裡供人參觀。
德成不禁想到一個問題，為什麼別處別地的古老文明都保護得很好，惟有省城對一切古老的東西要徹底消滅？因為戰亂？因為無知？這些可能都是原因。作為城市記憶的古老建築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想起來，不得不讓人感到痛心。
很多年以後，德成去參觀紅極一時的省城著名景點寬窄巷子時，對那些偽古建築嗤之以鼻。當初不知道盡心保護，現在卻要搞些假景點來裝點城市門面，真是何苦來哉。
在小南海吃過午飯，大人們圍坐在樹下閒聊，孩子們都在屋裡安靜地做作業。德成捧著一杯清茶，悠然自得地聽著玉梅和大姐的閒聊。
前年裝置科的胡科長因故去世後，裝置科科長的位置一直空置著。按資歷和技術能力，德成接任這一職務完全沒有任何問題。可廠裡革命委員會的部分人以德成不是共產黨員為由，堅決予以反對。直到去年趙新民回廠恢復工作後，才力排眾議，拍板讓德成用以工代幹的方式接任了裝置科科長一職，這件事才告一段落。
所謂以工代幹，簡單來說，就是以工人身份在幹部崗位上工作。這也算是中國的一大特色，主要源於前段時間幹部管理混亂而產生的特殊現象。不過德成對此倒是無所謂，只要能讓他正常工作，名分這些都不算個事。
正當他神遊物外，優哉遊哉喝著茶時，妙心的一段話引起了他的重視。
“前天街道辦的人來找過我。”妙心對玉梅說。
“街道辦找你能有什麼事？”玉梅聽了覺得好奇，姐姐不過是個庵裡的閒散人員，街道辦的人能有什麼事找上她。
“他們說，現在國家經濟比較困難，街道上的閒散待業人員很多。他們打算興辦一些街道企業來解決這部分人的就業問題。”妙心不緊不慢地說道。
“他們要辦企業是他們的事，跟你有什麼關係？”玉梅還是不明白街道辦的人為什麼會來找姐姐。
還沒等妙心回答，德成卻在一旁一臉嘲笑地對她說：“你可真笨，這個都想不明白。”
玉梅惱了，伸手掐了他一把：“你聰明完了，那你說說是怎麼回事？”
“我問你，要想辦廠，首先需要什麼？”德成收起笑臉，正色問道。
“當然是先有廠，其次還要有工人搞生產，這個還用你說。”玉梅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德成看著玉梅不說話，玉梅低著頭思考了一會兒，恍然大悟道：“他們是看上了小南海這塊地盤了！”
“對呀，你看看周圍，有什麼地方適合辦廠的？沒有吧？說到底，就只有小南海有這麼大的地盤可以建一座小工廠。”德成指了指荒蕪的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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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小斐爸爸說得沒錯，街道辦的人也是這個意思。”妙心點點頭。
“既然想要在這裡建廠，他們是怎麼跟你說的？”德成對這件事有些上心，追問道。
“他們說了，他們負責招收工人，機器設備也是他們負責，另外還提供開辦費用。只是地盤就用小南海這座庵堂，讓我帶著大夥兒幹。”妙心把街道辦提的條件轉述給德成。
“大姐，他們準備開辦什麼企業？”德成又問了一句。
“他們說是要辦一個翻砂鑄造廠，準備給一些大廠做配套生產。”妙心也不知道什麼是翻砂鑄造，只是記得辦事處工作人員的原話如此。
“翻砂鑄造廠”德成低頭沉思了片刻，抬起頭問妙心：“大姐，你是怎麼考慮的？”
“我？我一個出家人，也搞不懂那些東西，怎麼可能去帶這個頭呢。再說了，辦廠就要把庵裡供奉的菩薩都拆了，小南海可是師父親手交給我的，我不想在我手裡毀掉。”妙心看著破敗的庵堂，搖搖頭說道。
“姐，你不能單單只從這方面想。”在一旁聽了半天的玉梅開口道：“你看，小南海這座庵堂，早就沒什麼人來燒香拜佛了，如今更是破敗得不成樣子，跟毀掉了有什麼區別。你帶著小花，總是要生活的，能帶著大夥兒把廠子辦起來，起碼有份穩定的工資收入。將來小花長大了，總是要嫁人的，總不能跟你一樣，一輩子都住在庵裡吧？我記得你跟我說過，青蓮法師圓寂前，曾跟你提過讓你還俗的事。姐姐，不如趁這個機會，你還俗吧。”說罷，目光熱切地看著妙心。
“你胡說什麼呢！誰跟你說我要還俗的？”妙心有些生氣，說話的聲音不由大了幾分。
“玉梅，你別著急，讓大姐自己想想清楚。”德成趕緊插話緩和一下不知不覺緊張起來的氣氛。
“大姐，玉梅只是太心切了，絕對沒有冒犯你的意思。不過我想，如果廠子真的辦起來了，解決了鄰居們的工作問題，讓大家的日子都好過一些，豈不也是功德無量的事嗎？”
妙心沉默了好一會兒，說道：“我現在心裡不清淨，讓我再好好想想。”又對玉梅說：“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是茲事體大，容我三思再做決定。”
“姐，我也是急了，說話沒分寸，你別跟我一般見識。這事不著急，你自己慢慢考慮吧，不管你做出什麼決定，我都是支援你的。”玉梅握著妙心的手，輕聲地說道。
吃過晚飯，玉梅跟姐姐告別，準備回家去。今天他們沒騎車來，打算坐二路電車回去。小斐鬧著要送他們去車站，妙心不放心，讓六月陪著小斐一起去。六月白天忙著和同學玩，還有一些作業沒完成，本來打算吃過飯去趕作業，結果小斐鬧著要送父母去車站，她覺得是在浪費自己的時間。可她又不能不去，不然媽媽又會對她說教一番，想想就讓她心煩。
幸虧張小花願意陪她一起去，姐妹倆就跟在父母後面一起出了門。路上，小斐驕傲地跟爸爸媽媽炫耀起自己的成績，不管語文還是數學，都在班裡名列前茅。玉梅開心之餘，忍不住問起六月的成績來，六月的成績很一般，在班裡普普通通。面對媽媽的詢問，她支支吾吾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玉梅大概明白她的學習是個什麼狀況，便不再追問，只是臉上神情明顯有些不愉快。六月羞愧地低下頭，心裡對小斐恨得直咬牙。
接下來的幾周，每次去小南海，妙心都沒再提成立廠子的事，德成和玉梅也就不好在她面前囉嗦。直到國慶節前的一天晚上，妙心匆匆趕到玉梅家，讓剛吃完飯的玉梅和德成有些意外。
“姐，出了什麼事？”妙心沒等星期天他們去，就急著趕到家裡來，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妙心來得急，氣還沒喘勻就開口說道：“小南海的房產證被收走了。”
“啊？”玉梅吃了一驚：“被誰收走？”
“你別插話，讓大姐把話說完。”德成倒了一杯白開水放在妙心面前。“大姐，喝口水，慢慢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妙心端起茶杯，喝了兩口，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才慢慢開口說道：“前一陣，庵裡來了個人，自稱是宗教事務管理局的工作人員。他說市裡的宗教事務管理局要全面清查全市的廟產情況，要求我三天內把小南海的寺廟產權證交到局裡去。”
“不會是騙子吧？你看那人的工作證沒有？”玉梅著急地問道。
“看了，他的確是宗教局的工作人員。”
“你別打岔。”德成瞪了一眼玉梅，轉頭問妙心：“後來呢？”
“後來我就去了宗教局，把廟產證書交給了他們，他們收了證書，讓我回去等通知。誰知道，這一等就沒了訊息，我幾次上門去問，都沒問出什麼結果。工作人員不是說領導不在，就是推說自己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所以才來找你們商量。”
“收廟產證書的時候，他們有沒有給你打收條？”德成又問。
“收證書的時候，倒是給我打了收條的。”妙心從兜裡摸出一個手帕，開啟來，裡麵包著一張薄薄的紙條，妙心拿出來遞給了德成。
德成接過來一看，還真是宗教事務管理局蓋了章的收條，上面清楚地寫著收到小南海的廟產證書一本。德成松了一口氣：“大姐，你別急，我明天請個假去宗教局問問。”
第二天，德成請了個假，拿著妙心給的收條，去了錦江市宗教事務管理局。在門衛室等了一會，等來了一位姓汪的處長接見。
見面後，德成就掏出收條，開門見山地問起了廟產證書的事。汪處長接過收條看了眼，微微一笑：“對，是我們收了小南海的廟產證書。同志，你有什麼問題嗎？”
“那間庵堂現在是我大姐在住，她託我來問問，什麼時候能把證書還給她？”
“還給她？誰說還要還給她？”汪處長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了德成一眼。
德成頓時懵了，汪處長這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