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勁臣抹了一把鼻子,滿手滿臉的血,轉過頭時,把花朵嚇了一跳。
“對了,我忘了把獎盃拿給容修……”
顧勁臣捏著鼻子,轉身往臥室走,“我得把獎盃還給他。”
“顧哥,顧哥,你流了好多血,是鼻子嗎,讓我看一看……”
花朵追在顧勁臣身後,路過洗手間,衝進去撈來衛生紙。
“容修的獎盃呢?第一個國際獎座,他還沒有好好摸一摸看一看,我去拿獎盃,你給他送過去。”
顧勁臣捂著鼻子,飄忽忽往前走,在大客廳找了一圈。
曲龍一抬頭,見顧勁臣一臉血,嚇得大驚失色。
顧勁臣往臥室走去。
花朵和曲龍進主臥時,看到顧勁臣匍匐在地。
顧勁臣跪在地毯上,正在探頭往床底下看,“怎麼不見了?容修的獎盃怎麼不見了,我記得放在床上了,為什麼沒有了?”
“顧哥……”
花朵呆愣在門口,小心翼翼往前走,驚慌地看著趴在地上的顧勁臣。
曲龍環顧四周,望向露臺外。
獎盃端端正正地擺在小圓桌上。
曲龍:“在外面。”
花朵蹲下來:“顧哥,別找了,獎盃在那呢,你別嚇我,快擦擦……”
“哪呢?”顧勁臣抬頭瞅著她。
“露臺呢。”花朵拿著一大把紙,壓著他的鼻子,哽咽著,“獎盃好好的,你沒事嗎?”
顧勁臣目光移向玻璃拉門外,驀地就笑了,支撐著站起來:“我能有什麼事。”
說著,顧勁臣接來她手中的紙,摁著鼻子,衣襬上全是血跡,轉身去浴室洗鼻子。
嘩嘩的水聲中,花朵和曲龍站在門口,擔憂地望著他。
顧勁臣趴在洗手池,血液被冷水衝散,變淡,流入管道消失不見。
從洗手間出來,他用紙堵著鼻子,往露臺走去。
花朵伸手想拉他:“顧哥……”
回過神,追上去,聽到玻璃門的鎖“咔噠”一聲。
花朵懵了,焦急地站在露臺門外敲,回頭望向曲龍。
這太危險了,露臺上只有一個雕花護欄。
曲龍上前,握住門把手,用力晃了下,“勁臣,天晚了,你別一個人在外面,你穿得太少了……”
“顧哥,求求你了,打開門,”花朵放緩語調,小聲哄著,“快打開門,那裡不安全,顧哥……”
曲龍皺著眉頭:“勁臣,我去喊容修了,我這去喊容哥,你聽到了嗎?你不聽話,我去喊容修。”
顧勁臣拿起獎盃,轉身回到拉門前,開啟玻璃門:“不要去打擾他。”
花朵慌道:“那你別做傻事。”
顧勁臣聞言一愣,噗嗤笑出來:“還不至於,你跟我時間不短了,我們經歷得還少麼?”
花朵:“……”
今非昔比啊。
以前是你一個人在前面跑。
終於有伴了,很怕被落下吧。
花朵和曲龍站在露臺門口,細細端詳顧勁臣的臉。
血止住了,染紅了堵鼻子的紙巾,顧勁臣隨手揪了一條紙,又換了一卷塞進去。
“我只是想在這待一會。”
顧勁臣仰頭感受了一下海風,轉身走到露臺邊,揚了揚脖子,仰頭望向星空。
曲龍望著他的背影,沒再說什麼。
花朵在衣架上找到長浴袍,來到露臺要給顧勁臣披上。
走近時,聽到顧哥小聲在說:“凡殺不死我的,會使我更強大。”
花朵愣了愣。
尼采的話,是容修混進記者採訪那天,對顧哥說的。
是的,花朵已經跟了顧勁臣太久了,他們一起經歷了那麼多。
像一隻戰得鮮血淋漓的白豹子,到療傷的時候了。
花朵沉默地站在顧勁臣身後,然後慢慢地往後退,往後退,退到了露臺外面。
“關上門,請給我半小時,謝謝。”
顧勁臣背朝著她,啞著嗓子說,他沒有回頭。
“好的,顧哥。”花朵輕輕地為他關上玻璃門。
*
對面套房的臥室裡,容修洗完澡出來,只圍了一條浴巾。
來到衣櫥前,容修拿起衣服,不經意看到一套深色的真絲睡衣,和顧勁臣剛才穿的那身白色的是同款。
目光逗留在那身衣服上好久,容修將手中那套純棉的放下。
指尖輕輕觸控到真絲質地,那滑柔的觸覺,彷彿細膩的皮膚,他反手拿來了真絲的這一套。
好像穿上這一身,就能感覺到愛人在他懷裡,
關了燈,窗簾很薄,月光透進屋內。
容修躺在大床上,輾轉反側,他坐起來,拿來手機看時間,已經快凌晨。
想起剛才與顧勁臣的交談。
他們像往常一樣聊行程,聊咖啡,聊娛樂,看起來和平時沒有差別。
然而,有些問題,確實被他們迴避了。
他以為,他能一如既往地,像對待自家兄弟們那樣解決事情。
如果是自家兄弟們落選了,兩句毒雞湯直接灌進去,摁頭練琴一個月,糖水小皮鞭伺候著,什麼玉玉症都給他治好了。
可是,當面前的是愛人,他竟然連開口提起也不敢。
輕不得,重不得,唯恐觸碰到傷疤,不小心弄疼了對方,也疼了自己。
其實,他想對顧勁臣說,沒得獎也不要緊,獎項代表不了什麼。
這句話真的合適麼?
他險些點開網頁,去問一問網友們,拿著獎盃的人,對落選的人說,輸了也不要緊,真的沒關係麼?
或許有點矯情,但是,真的沒關係麼?
話不能亂說,可能會傷人,而不自知。
……毒舌的魔王自我覺醒到了這一點。
猶豫了半晌,他關了網頁,躺在床上,螢幕的亮光照著那張俊臉。
腦子裡把能他想與對方說的那些話,一句一句地過濾了一遍,心裡默默分析了一下。
是的,這是他第一次參加國際電影節的頒獎禮。
第一次獲得國際獎項。
第一次在全球直播上,顧勁臣主動地擁抱了他。
他們第一次事業上齊頭並進,一起經歷了驚心動魄的勝負時刻。
有好多話題想和自家影帝聊。
還有登上領獎臺時的那份複雜心情,也想與對方分享。
正如在獲獎感言時,他的目光越過重重人頭,穿透黑暗與模糊,全世界都暗下來,有些話只想對他一人說:這一次,每一次,所有的理想與目標,將來都想陪你一起完成。
容修好想問一問,如果“生而為人”沒有拿到任何配角部門的獎項,獲得沃爾皮杯的機率會不會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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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任何國際獎項中,不管是電影還是音樂,這些都是評審團會的必要參考條件。
是不是恆影公關的問題?
容修想,參朗是不是將更大的精力和財力用在了親弟身上?
要知道,一部衝刺國際獎項的影片,尤其是奧斯卡大獎,宣傳資金,外加學院公關,動輒就會高達上億元。
有好多話題想討論,好多心情想分享,但是他們什麼都不敢問,只餘眼光糾纏交融,彼此保持默契的迴避與分寸,聊著一些不相干的溫柔話題。
唯恐觸碰到傷疤,唯恐踩到心理底線。
唯恐兩個緊密纏繞的靈魂蒙上俗塵,讓這一段毫無利益汙染的愛情沾上一絲絲不純粹。
可是,這不是豆蔻初戀,婚姻和事業,有時甚至是對立的存在。
世俗、利益、情愛,他們天真地都想要,根本做不到“事業不干涉”,他們將三者糾纏成一股繩,難免會遇到這樣或那樣的難題。
已經快凌晨了,明天要早起,可他輾轉反側,一直沒睡著。
容修又坐起身,下了床,在主臥裡徘徊了一圈,他轉身出了臥室。
套房裡一片幽暗。
他來到小酒吧,開啟小冰箱,拿出一瓶水擰開。
剛要仰脖灌下,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告訴他:不準喝哦,會腫的,明天要拍照。
容修停頓了下,又試著仰頭,最後還是停下了。
只好稍稍喝了一小口,潤了潤喉嚨,放下水瓶,坐在了高腳椅上。
套房裡一片安靜,大家都各自回房休息了。
容修單手支撐著額頭,點亮手機看微信,置頂的頭像沒有訊息。
四周靜謐幽暗,容修坐在高腳椅上久久沒動,然後,他伸手拉開小酒吧抽屜,看到裡面的一盒雪茄。
從雪茄盒裡抽一支,放在鼻間輕嗅,菸草味很香。
手指把玩了一會,他拿來雪茄剪,剪掉了雪茄兩邊圓頭,叼在唇間,點燃。
舌尖輕舐到雪茄切口處,品吸到了辛香氣味,容修用力地吸了一大口。
希望菸草麻痺神經,給他帶來思考靈感。
結果,卻被這一口嗆得直咳嗽。
他問了,嘗試了,可得到的是影帝的一句“你別在意”。
是自己太過在意麼?
全網觸目驚心的這則新聞,難道不應該在意麼?
《好摯友雙雙入圍威尼斯,一人斬獲銀獅,一人落寞離場》
手機亮著幽幽的光,容修盯著微博熱搜,雪茄煙霧繚繞,他咳得不行,偏要多吸兩口,最後嗆得雙眼通紅。
他已經戒菸十年了。
當年因顧勁臣而戒斷,如今因顧勁臣而就範。
雪茄燃得慢,只燒了一點,沒往肺裡吸,容修自覺地掐滅了。
記得,第一次聊到“戒菸”話題,顧勁臣對他說過,以後也不要再吸了,要活得久一點。
今晚又讓他徹夜難眠,攪得他一團亂,一方面戴著柏林影帝的面具,硬生生把他從房內攆出來,一方面又紅著眼讓他早點睡。
男人的身影坐在黑暗中很久,四周雪茄香氣久久未散,儘管思考了很久,得出的結論仍然沒有改變。
顧影帝和顧勁臣,他都想要。
客房裡,封凜聽到腳步聲,從書案前起身,開啟房門,向外面探頭。
撲面而來一股雪茄香。
封凜來不及理會,幽暗之中,只見眼前閃過一道黑影,直奔玄關而去。
封凜:“容修?”
容修:“我去收拾收拾他。”
封凜:“??”
沒等回過神,就聽到套房門“砰”地一聲響,像有人在黑夜中像開了一槍。
封凜沒有追出去,默契地知道自家魔王要去幹什麼。
什麼收拾收拾,明明是心疼人家,也疼得熬了自己。
自家熊孩子,比兩年前成熟了。
封凜腦中閃過這個念頭,不禁輕笑了下,他還記得當年在攀巖館第一次見容修時的場景。二十八歲的英俊男人在金牌經紀人的眼裡,完全就是一個不知人情世故的毛頭小子。
換做兩年前的容修,剛和顧勁臣在一起那陣子,真的會粗神經到別人說“沒事”,他就相信了。
然後,封凜就聳了聳鼻子,抬手扇了扇滿屋子的雪茄味。
這傢伙是要在家裡放火嗎?
果然,沒過多久,套房門被敲響,封凜出去開門,花朵和曲龍笑盈盈站在門口,表示要來借宿一夜。
不用說明原因,封凜喜聞樂見。
封凜矜持地做出“請”的手勢,問候方式很特別:“祝他們夜晚愉快。”
“是啊。”花朵和曲龍進了門。
花朵眼睛通紅地笑了笑,她想起剛才開啟房門的畫面。
平日即使在龍庭家裡,也把居家服穿出一種禁慾感的容修,一身衣衫不整,睡衣釦子沒系好,頭髮亂糟糟,光著腳丫子穿拖鞋,倉皇站在門外。
不顧及酒店走廊監控,不管周遭有沒有外人,午夜敲響了愛人的房門,只道:“我想見他。”
*
那感覺像是胸口挨了一棍子。
眼睛仍是閃光燈刺激的不適感,那是一種視線邊緣被遮住了簾、不完全失明卻看不清楚的惶恐不安。
在外人眼裡,顧勁臣看起來毫無異樣,但他的內心世界已經靜止。
是那種無力運轉的靜止,腳下像有沼澤,他在慢慢往下深陷,無法再邁出一步,連呼吸的力氣也沒有。
顧勁臣站在主臥陽臺上,手搭在護欄,望向水城星空下的遠方大海。
他仍然可以繼續保持影帝的優雅,並且順利完成接下來的所有工作。
而旁人有所不知的是,他的身體早已沉得無法負重前行,多年來他不停地在身上一層層黏上厚重的盔甲,每每經歷這一遭,他就要用無數時間來適應並修復自己。
今年要比以往更痛一些。
離開頒獎禮堂的那一刻,陣痛很快變成了絞痛,而且多出一種焦慮、自責、難過之感。
以前抱著“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心情接受一切成敗結果,可今年他確實格外在意。
因為他活得更明白了。
更珍惜每一個機會。
他意識到了榮譽的可貴之處,如飢似渴般地需要,裝在心裡的“愛人”以及嚮往的“未來”,他都想要。
他也知道,從今往後,他們的機會與時間,一旦流走就無法挽回。
渴望在容修面前做到最好的自己,想拿到好成績給他看,想讓他高興,想給他幸福。
承諾過的,一定會更加的努力。
想得到更多的榮譽,無論如何,都會給他未來。
頒獎典禮時,揭曉“最佳男演員”的那一幕,始終在腦中,揮散不去。
他今晚甚至戴上了戒指,一意孤行地設計好了在領獎臺上撩髮絲的動作,他想在全世界面前展示他被禁止的婚姻,他的獲獎感言裡有容修。
他想起,曾幾何時,他在去往洛杉磯的飛機上,做過的那個夢——
頒獎典禮上,他和容修坐在嘉賓席位上,領獎臺上的男主角不是他。
他望著近在咫尺卻根本看不見他的容修,就那樣傻傻地愣住,連大腦也停止運轉。
兩人明明離得那樣近,容修卻看不到他,聽不到他,碰不到他,感覺不到他……
那是一個很可怕的噩夢。
幸而現實中沒有發生這種事。
事實上,當公佈獲獎結果時,容修和夢中一樣並沒有轉頭看他,但他能感覺到,當時容修受到了很大的打擊,情緒跌落到了谷底。
剛才見面時,容修仍然對他小心謹慎,說話也不利索,一直凝視著他,眼底有紅血絲和淚水。
這比那場夢,更讓他難受。
任何臺詞和演技都派不上用場,他甚至不知該如何面對這樣的容修。
而,長此以往下去,夢中所寓示的一切,真的不會變成現實麼?
現實中有多少相親相愛的情侶,他們曾經以為會相伴到老,中途卻因事業的差距,導致精神需求拉開了距離,乃至於三觀也漸漸不同了,最終漸行漸遠。
顧勁臣垂著眼,望著那個銀獅獎座,手指輕輕觸碰上面的名字——
——RongXiu
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啪嗒,眼淚滴落在手背。
原本以為,強大堅韌如他,經歷過這麼多挫折,任何打擊都能承受,他有能力很好地調節情緒。
但今晚走出電影宮大門時,眼前是爆滿的記者,鋪天蓋地的閃光燈。
對他來說,分明是遊刃有餘的場面,而當無數炮筒一般的鏡頭包圍過來的時候,他卻猛然之間感到了無比的恐懼。
恐懼。
他覺得天旋地轉,暈眩感讓他大腦一片空白,幾乎以倉皇的姿態逃離了現場。
出道快十年,他從來都沒有恐懼過鏡頭。
那種感覺陌生而又叫他茫然,他只想躲在黑暗裡,停止思考,也不想動彈。
連手機的攝像頭也讓他發抖。
在李導套房裡的時候,白翼給他發影片邀請,本來想按接受的,手指卻發抖得厲害,直接被他拒絕了。
心底深埋著的危機感與恐慌慢慢地浮出水面。
他仍然記得,容修闖入採訪套房,冒充記者那天,對他說過的那三句分享。
從鼓勵,到敦促,到當頭棒喝。
每一句都是能讓他在失敗的烈火中重新站起來的理由。
可是,事實上,他心裡很清楚,這種無力與恐慌,不是“失敗”本身帶來的。
也並非外界的傷害。
32歲這年,他失去了晉升的最佳機會,全球媒體都在報道這條新聞。
——到此為止了麼?
就像容修曾經所說,天賦與想象力,決定了藝術工作者是否能衝破門檻,繼而更進一步,終臻化境。
六年了。
六年都因為運氣不佳?
天賦讓他止步於此?
他知道,眼下思考這些不合時宜。
可他必須思考這些,不停地分析失敗的原因,找到自己的錯誤。
就像高考前的模擬考試,他必須寫下一本錯題集,他停不下來,他必須振作起來,儘快找到出口,快點想出辦法,不然……
他很快就會追不上愛人的腳步了。
走出頒獎禮堂,站在人潮洶湧的大廳裡,看到容修轉身離開的那一刻,他猛然之間意識到,他就快要追不上容修了。
遠方吹來的海風很涼,冷颼颼的,顧勁臣輕輕發著抖。
他垂著眸子,注視著手裡“最佳配樂獎”的銀獅獎座。
六年前,他擁有了一個銀熊獎。
現在容修拿到了銀獅獎。
他們終於真正意義上的齊頭並進。
明明是高興的,他知道自己其實是激動亢奮的。頒獎典禮上,他全程都在聚精會神地等待揭曉“最佳配樂”。
聽到“容修”的名字時,他開心得發瘋,那是他人生中最驚喜、最振奮的時刻,比自己任何一次獲獎都要高興,他激動得無以復加,他為愛人實至名歸而心潮澎湃。
是的,明明心情是高興的,可是為什麼會這樣害怕……
怎麼會這樣害怕。
害怕而又自責,害怕得不敢直視容修,自責得不敢問一句:容修,獲了獎,你開心嗎?
其實,很想聽他分享喜悅心情,想聽他講一講站在那個領獎臺的感覺怎麼樣?
想聽他再說一次那段讓他落淚的獲獎感言。
聽他說“我的男主演”,聽他說“我的繆斯”,坐在臺下望著他,眼淚止不住地湧出來。
可是剛才碰面時,他卻什麼也不敢問,還下逐客令一般把人攆走了。
他知道,容修不開心。
因為他。
鼻子終於不再流血,可心窩子卻像被一針刺透,看不見傷口,卻淌著血,鑽心地痛,苦澀,惶恐,不知所措……
指尖落在手腕的紋身小玫瑰上,無意識地輕輕撫摸那塊凹凸癒合的疤瘌。
但這次沒有再將它摳破。
顧勁臣發著抖,極力地剋制著,找不到出口,也無從宣洩,他轉身離開了露臺,出了臥室。
在小酒吧裡,他找到了一瓶倫敦幹金酒,在曲龍和花朵擔憂的目光下,他重新回到了露臺上。
沒加冰,只放一片幹檸檬。
37.5度,輕淡雅香。
一杯敬失敗,一杯敬傷懷,一杯敬無奈,一杯敬熱愛。
一杯一杯飲盡……
……過了大概二十分鍾,大半瓶酒已下肚。
竟然沒什麼醉意。
明明首映禮那天,兩杯香檳就讓他醉倒在容修懷裡。
顧勁臣捻著玻璃杯,夜空點點星火下,佇立於露臺邊緣,向遠方深海舉杯敬去。
這時候,玻璃拉門傳來聲響。
篤篤的敲門聲。
“臣臣。”
熟悉的聲音。
思維變得遲鈍,下意識就轉過了身,顧勁臣向聲源處望去。
沒有任何躲避或遮掩。
是內心最深處的渴望,是瀕臨崩潰時的精神索求,脆弱時想見他,如此需要他。
容修。
*
容修已經站在玻璃門後很久。
主臥沒有開燈。
剛才進門的時候,眼前一片幽暗,水城璀璨的燈光和月色,從玄關對面的露臺玻璃門透進來。
眼睛不適應光線,只看到陽臺上模糊的影。
容修輕喚了一聲,沒有大聲喊,怕突然發出聲音驚到對方,他緩步走過去,來到露臺門前。
容修站在玻璃拉門之前很久。
隔著一道透明玻璃門,顧勁臣面朝著遠方的深海。
卸下重重偽裝與面具,他一個人躲在黑暗中,上方是浩瀚無垠的星空,遠方是看不見前路的無盡黑夜。
容修站在原地,望著那個熟悉而又脆弱的背影。
心臟鈍重地痛了下。
比任何時候都痛,就像打從身體裡面被人掄了一拳。
明明是個鈍感力很強的人,顯得淡漠,涼薄,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得能夠輕易地,清晰地感覺到這種心疼?
就是從愛上這個總是挑起他衝動的人開始的。
攪亂了他心境的人,永遠也別想逃開他。
容修抬手,敲了敲露臺門。
聽到背後的聲響,顧勁臣來不及多做反應,下意識轉過了身。
眼前的畫面,讓容修怔住。
月光傾灑在露臺上,精緻俊美的臉龐,看起來沒什麼表情,木然而又無助地,怔怔望著他。
淚珠仍止不住地往下滾落。
幽暗之中,隔著一層玻璃門,兩人對視著。
容修想,多年以後,不論那時他是否還能以肉眼感官這世界,此時此刻的這個場景,他都會一直留存在大腦裡。
他將永遠記得眼前這個畫面。
浩瀚的星空之下,顧勁臣轉過頭,影帝卸下了盔甲,襯衫上還有血跡。
在抬眸向他望去時,眼淚滾滾而落,顧勁臣望著他。
久久,容修抬起手,手指落在玻璃上。
觸碰到了玻璃上透著的那張臉。
隔著透明門玻璃,容修的指尖輕輕擦過他臉上淚痕。
別哭。
別哭……
容修嘴唇輕動,臣臣,別哭。
*
愛人的眼淚,像燒紅的鐵水砸在心上,烙出滋滋聲響。
那一刻,猛然間意識到,花費那麼多的時間忐忑,左右為難,如履薄冰,思考這句或那句會不會傷到人,該有多愚蠢。
愛情不就是這樣麼。
修長的手指劃過玻璃,卻擦不掉愛人臉上的淚水。
指腹,指背,玻璃上的涼氣滲到指尖,怎麼也擦不掉。
於是丟盔棄甲,裡子面子都拋下,他也險些跟著落淚。
這就是愛啊。
哭了笑了,好時光,或是苦難時,都想陪他一起度過。
即使一句話也不說,無聲的陪伴本就是最有力量的安慰。
迎著星光與月色,容修大步迎來。
顧勁臣來不及反應,被滾熱的大掌扣住了腦後。
容修緊抱住他。
臉埋在容修的肩膀那一瞬間,影帝面具一片片碎裂開來,顧勁臣再也忍不住,所有的心理堡壘一齊坍塌。
容修血紅著眼,不發一言,捧起顧勁臣的臉,手指慌亂擦過他的眼淚,額頭抵著他的額頭,臉頰蹭著他臉頰。
是淚水,還是汗水,濃重的酒氣,夾雜了雪茄香,潮溼地,黏膩地,混於他們交頸安撫的臉上。
不知如何是好,嘴唇堵住他不停湧出淚水的眼睛,彷彿一隻雄壯的猛獸,終於尋到躺在血泊裡的伴侶,驚慌而又無助地舐著他的傷口,月夜裡迴盪著無聲的嘶啼。
他們共同經歷的所有痛苦,都是最終攜手登上王座的勳章。
*
擁抱了很久,不發一言,汲取著彼此的溫暖,等到兩人都平靜了些,容修才低喃:“醉了?”
顧勁臣懷裡抱著酒杯和獎盃,為了和容修接吻,不得不揚著下巴,踮起腳,拼命地索取著。
“我不是讓你早點睡?”
“你也說自己會早休息。”
顧勁臣醉酒一般地啃咬著他,容修攔腰託抱他,他低著臉回應:“夜訪顧影帝,唐突了,想要樹洞麼?”
“想要你。”
“要我?要我什麼?”容修將他直豎豎抱起,從露臺上把人帶到主臥,嘴唇還貼纏著,容修似帶笑意,“嗯?想要什麼?”
熱氣從兩人唇間湧出,顧勁臣扯他睡衣:“你說呢?”
容修把人抱到臥室,放到床上,指腹抹他眼底淚痕,細細凝視他紅腫的眼:“既然是夜訪,當然要先採訪。”
採訪?
顧勁臣忍不住發笑,醉意微醺,迷糊糊地,想起記者採訪那天兩人玩的遊戲。
像是來了興致,顧勁臣貼近他耳朵:“容大記者,現在影帝是要潛規則你。”
“好啊,你想潛我?”容修咬他嘴唇,“那就要看影帝願意給我透露什麼訊息了。”
顧勁臣用膝蓋磨蹭他:“你想用身體換什麼?我什麼都給你。”
容修摁著他,不叫他手腳作亂,幫他脫了染了血的白色真絲睡衣。
顧勁臣的臉看起來氣色還好,眼底並沒有出現雪青色。
剛才進門時,容修聽花朵講了情況,眼下要比他想象中的樂觀得多。
容修試圖引導他開口。
隨便說什麼,首先要說出來。
而不是完全封閉,自我壓抑消化,那樣早晚會崩潰。
事實上,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不是兩年前重遇了容修,顧勁臣也許撐不了多久了。這個感觸最深的,就是他身邊的曲龍和花朵。
容修解開他睡衣的紐扣,卻脫不掉,顧勁臣雙手摟著他不放,衣襟大敞,在他耳邊低聲說,摸我。
容-萌新療愈師-修:“……”
心理師還要幹這個?
喝醉的影帝,直白得讓人難拿,而且還會提要求了。
容修的手指都有點抖,眼前人衣衫不整,雪白白一片,手都不知落在哪才好,掌心無措地撫到他後背,似想幫他順順毛。
容修試著循循善誘與他對話。
心理療愈師,都是高情商,有好口才的。
容修輕嘆了口氣。
“你現在這樣,讓我想起了‘一飛沖天’裡的場景。”容修對他說。
很顯然,容修注意到了椅子上的劇本。
用顧勁臣最關心的話題當突破口,引導對方敞開心扉最為合適。
容修想起,《一飛沖天》的劇本裡,有男主角陸少寧喝醉的情節。
人生低谷,自暴自棄、抑鬱輕生,事業坎坷,落魄失意,難以更上一層樓……
此時此刻,顧勁臣所經歷的,簡直就是劇本主人公的翻版!
顧勁臣袒肩露懷,在他懷裡勾著。
容修被他摸得上火,還在嚴肅地思考著對付小醉鬼的方法,“顧老師,我說‘一飛沖天’呢。”
顧勁臣手指摁了下:“你這兒也一飛沖天了。”
容修:“……”
“好吧,”顧勁臣眯了眯眼,歪頭看著容修,醉濛濛地笑,“容大記者,想談一飛沖天?那麼,你說吧。”
說著,顧勁臣醉濛濛地笑,盯著容修的臉出神,像是在等對方接著說。
容修愣了片刻:“你有什麼想說的麼?”
“我說什麼?”忽然,顧勁臣的影帝氣場全開,凝視著容修的眼睛,“不,那是記者的工作,容老師,你是個記者,我只要就坐這兒回答問題就行,可是你得先問出問題來,這樣很不專業。”
容修呆滯了下:“……”
這和想象中的不一樣。
這傢伙真的醉了嗎,剛才他還在露臺一個人哭,小白豹子血淋淋的,哭得稀里嘩啦的。
想攻略影帝,還嫩得很。
容修抿著嘴唇,像是受到了一萬點暴擊,懷裡是衣衫不整的影帝,上一秒才說想讓他來摸。
而他偏生要走歪門邪道,不僅想愛撫影帝的身體,還想撫慰人家的心靈,這不是自找的嗎?
容修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那我先說……”
兩人並肩坐在床邊,面朝著露臺的大玻璃門,外面是浩瀚的星海。
容修將人攬在懷裡,輕聲道:“我覺得,我對影帝來說,沒什麼價值。”
顧勁臣迷糊糊扭過頭:“你胡說。”
“是吧,我胡說,我倒是想聽你胡說一下,隨便說什麼。”透過露臺門玻璃,容修望著外面的夜色,“如果,你真的不想對我說心事,那就不說。”
顧勁臣歪靠在他肩上,歪頭注視他:“容大記者,這就生氣了?通常都是記者惹明星生氣,你不能生氣。”
容修:“……”
“好吧,我也不想讓記者來問我那些我早就反覆想過無數次的問題,”顧勁臣拗口地說,聽起來稀裡糊塗,“那些問題我自己都回答我自己無數次了,我就勉勉強強對你說兩句好了……”
容修:“……”
勉勉強強。
讓影帝勉勉強強開口,這種記者還真是無能啊。
容修側過臉,瞪著他:“我不想和小醉鬼聊天了。”
“我不是小醉鬼。”顧勁臣湊過來,抱著容修的胳膊,醉醺醺地說,“我真的不是醉鬼,我一年接一年地玩命拍戲,我要真的是個醉鬼,我不覺得我能拍二十幾部電影,一年花八個月在外面,風餐露宿,渾身是傷……”
容修抬手揉上腦後:“我知道的,你很辛苦,非常敬業,已經很努力了。”
顧勁臣眨了眨迷醉的眼:“那你重說一遍,我是醉鬼麼?”
容修:“……”
想說“是”,然後把他摁在身底下,然後……好吧,看他那迷瞪瞪的小模樣,蒼白的面孔,可憐巴巴的眼神,他根本做不到放任不管。
容修無力地說:“不是,你沒醉,你清醒得很。”
胡扯。
小東西喝了半瓶金酒,那是第一大類的烈酒。
還一個人落淚了。
但容修知道,他狀態不佳來源於精神打擊,而不是酒精。
“那你說說,”容修引導著問,“下午讀劇本,有沒有什麼新收穫?”
顧勁臣嫌棄地瞟了他一眼:“你怎麼回事啊,身為記者,這麼好的機會,你怎麼不問我一些別的問題?”
容修:“??”
身為記者,問什麼問題,影帝說的算?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你還可以問別的,比如,我每天都會做很多事情,你問問我又讀了什麼書,找到了別的什麼劇本,你知道的,我購買了很多小說的版權,後備箱裡有一堆一堆的劇本。你還可以問我,在外面一年拍戲八個月都拍了些什麼,我演過不少角色,不僅僅只有一飛沖天的陸少寧……”
顧勁臣的聲音很慵懶,醉了酒竟也沒有吐字不清。
忽然間,他死盯著容修的眼睛,慢慢問:“我演過的角色,你都知道吧?”
容修:“??”
怎麼回事,說好的答記者問呢,怎麼突然又問他問題?
“是……”
“當然我也演過醉鬼,”顧勁臣喃喃,如數家珍地掰手指,“還演過臥底,醫生,市井小民、罪犯、精神病患者、偵探、忠臣、佞臣、媽寶男、大仵作、社會精英、大總裁、同性戀……我演過好多不同的角色……”
容修:“……”
好吧,那就和影帝聊一聊他參演的電影吧,這是他感興趣的話題。
容修點了點頭:“是的,你的電影都很好看,演技好……”
顧勁臣:“哪一部?”
容修:“??”
這一驚一乍的突襲,容修有點懵:� ��啊?”
顧勁臣目光如炬:“問你,哪一部?你說,我的電影都很好看?你覺得,哪一部電影好看?”
容修:“……”
等等。
“問你呢,容大記者,難道只是恭維?”
“不是……”
等等,為什麼記者要被影帝這麼逼問?
容修被他盯得心虛:“我是說,只要是你的電影都很好看,你演的角色……”
話音未落,顧勁臣對他瞪上了眼:“具體哪一部?哪個角色?你記得每一部麼?我所有的成績,你都知道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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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容修回望著他,“我知道,不管是《熱愛》還是《巨塔》還是《生而為人》、《風雲起》……”
顧勁臣:“你才說了四部,還有一個是電視劇。”
容修咬了咬牙:“……”
小家夥,是故意的?
“還有《兩三年》,還有……”容修一把箍緊他的腰,“你想怎樣,你要我把所有的片名列個表格給你?”
“你看,你又生氣了,”顧勁臣醉眼迷濛,“如果我像你一樣,每次面對記者都這麼容易生氣的話,每天都是熱搜第一。”
容修抿著嘴:“……”
被懟得接不上話。
喝醉的影帝實在是欠揍。
容修手臂攬著他,手掌往下,一把箍緊了他的腰,又松了松。
輕不得,重不得,無措之下,他仰頭對著天花板發呆:“啊。”
為什麼一定要和醉了酒的影帝談心?
“你看,你都做不好一名記者,”顧勁臣低聲說,只比悄悄話大一丁點聲音,“連一丁點訊息都不能從我嘴裡問出來。”
容修:“……”
這是被嫌棄了?
當不好記者,也當不好心理醫生,真是對不起。
容修悶聲不吭了。
顧勁臣輕笑了一聲:“所以,我怎麼可能做好一名二封影帝呢?”
容修:“……”
顧勁臣垂著眸子,輕輕地笑了。
“聽我說,”容修扳住顧勁臣的身子,讓他面朝著自己,“那個,採訪就到這吧……不是,別玩了,我不問了……”
顧勁臣擰著身子,睡衣前襟大敞,坦胸露懷的,他抬手揉揉容修的頭髮,“你別急啊,這樣就放棄了?”
容修:“……”
這是要氣死他啊。
剛才在露臺上,眼淚滾滾,梨花帶雨,遭人疼的媳婦呢?
顧勁臣伸手抱住他,嗓音降低了,耳語般地在容修耳邊說:“我跟你說,我不是一個書呆子,也不是個醉鬼,”
容修:“……”
這次很有記性,容修沒有當即回應,他怕一接話又會挨懟。m.166xs.cc
“——我忍受過諸多不順,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覺得活著沒有意思,經常陷入到消極中,我不是天生就有很強的自我調節能力。
“——在我剛成年的時候,發現自己喜歡上了一個男孩子,然後我和他上了床,他連我是誰都不知道,我在學校裡偽裝成取向正常,直到今天,我還是在外面不停地偽裝著。
“——他們說,我這一生飾演最長久的角色,就是影帝,這是沒錯的。
“——但是,除此之外,外面所有的人,都把我理解錯了。
“——我每天當空中飛人,行跡遍佈全世界,但是大多時候,我渾身不舒服,我也會厭煩,疲倦……”
“——有時候很疲勞,很害怕,想放下一切,想砸掉記者的鏡頭,然後躲起來,我覺得筋疲力盡,無能為力,一蹶不振,我真的……覺得自己可能不行了,這種無力感……”
來了。
這就是他要引導的話題。
容修一下振作起來:“等等,你說,你覺得,一蹶不振,無能為力?”
顧勁臣閉嘴,狐疑地扭頭瞪他。
哪不對?
怎麼聽他說“無力”,少校先生反而支稜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