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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田蚡與竇嬰

卻說王太后母弟田蚡,身材短小,面貌醜陋,素善阿諛,從前尚有太皇太后與田蚡不合,至此已經病逝,所以田蚡得躋相位。

田蚡既握朝綱,並有王太后作為內援,甚得武帝寵任。田蚡倚著勢力,收受賄賂,以此致富。置買田園,皆膏腴之地。自建居屋,高大無比。又選求美女充為姬妾,不下百人。王侯官吏贈獻金玉財寶,狗馬珍玩,更是不可勝數。

田蚡每入奏事,言多見用,推薦人物往往得為大吏,於是所求無厭,惹得武帝也覺生煩,一日田蚡又面呈薦牘,開列十餘人,要求武帝任用。武帝略略看畢,不禁作色道:“母舅舉用許多官吏,難道尚未滿意麼?以後也讓我揀選數人。”田蚡乃起座趨出。既而增築家園,欲將考工地圈入以便擴充,便再入朝面請,武帝怫然道:“何不徑取武庫?”說得田蚡面頰發赤,謝過而退。為此種種情由,所以王恢一案武帝不肯放鬆,越是太后母舅說情,越是要將王恢處死。田蚡權勢雖隆,究竟拗不過武帝。

田蚡不但生性貪婪,而且異常驕橫,自以為是當朝丞相,何等尊貴!一班王侯公卿都不放在眼裡,連在自己家中也要擺起架子。一日置酒宴客,其同母兄蓋侯王信在座,田蚡竟自己東向而坐,使王信坐在南向,以為丞相位尊,不可因兄之故失了體統,其妄自尊大如此。

田蚡正在十分得意,卻有一人也是外戚,同為列侯,此時偏值失勢,以致相形見絀。其人即是魏其侯竇嬰。

竇嬰自從竇太后去世後,免相家居鬱鬱不樂,今見田蚡為相,作威作福,氣焰逼人,實在看不上眼。回想景帝初年,自己身為大將軍,聲勢何等顯赫,其時田蚡年少官卑,每來謁見,或陪侍宴飲,拜跪恭敬,常執子侄之禮。誰知勢易時移,竇嬰蹉跌,田蚡超升,從此不復往來,視同陌路,連一班親戚僚友都變了態度,只知趨承田氏,未嘗過謁竇門,獨有灌夫一人交情仍舊,並不因盛衰變節。

灌夫因吳楚之戰名聞當時,事平之後景帝拜灌夫為郎中將。

後來坐事免官,家居長安。灌夫生性剛直不喜阿諛,平日敬禮貧賤輕藐權貴,最好獎勵年少新進之士,但嗜酒使氣。他本是潁川人氏,家產頗饒,平時善交豪猾,食客常數十人,及灌夫出外為官,宗族賓客倚官託勢魚肉鄉民。潁川人並有怨言,灌夫在外多年,無暇顧問家事。

灌夫閒居長安,無所事事,不時到竇嬰處坐談,二人同是失意,彼此同病相憐。此時田蚡權勢雖盛,卻與二人並無仇隙,誰知二人偏要置身勢利場中,又不肯絲毫退讓,以致釀出禍來。

一日灌夫偶到田蚡處坐談,田蚡知灌夫與竇嬰交好,便隨口說道:“我欲過訪魏其侯,仲孺可願同往否?”灌夫本字仲孺,田蚡不過是一句虛言,灌夫卻應聲說道:“丞相肯辱臨魏其侯家,夫安敢推辭?便當轉達魏其,令其預備酒食,丞相明日務望早臨。”田蚡應諾。灌夫辭出,徑到竇嬰處與之說知。竇嬰聞信也覺歡喜,立即吩咐廚人購買牛羊雞鴨山珍海味,預備酒席,舉家忙碌一夜未曾安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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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天明,竇嬰令門下留心等候,望見丞相到時立即入內通報,以便出來迎接。不久灌夫起早趕到,預備陪伴丞相。

此時酒席早已完備,專等田蚡到來。誰知由天明等到日中,尚未見到,竇嬰便對灌夫道:“莫非丞相忘記此事?”灌夫見田蚡不來,心中甚是不悅,遂親自駕車往迎田蚡。田蚡之前不過是一句虛言,實在沒有赴宴的意思。等到灌夫來到門前,田蚡還在睡覺。

灌夫只得坐著等候,過了許久方見田蚡出來。灌夫迎住說道:“丞相昨日答應到魏其侯家,魏其侯夫妻備辦酒席,自天明至今未敢進食。”田蚡聽說假作忘記道:“吾昨夜酒醉,竟忘記了。”遂命駕車前往。

竇嬰將田蚡接進排出酒席,三人一同入席。飲到酒酣,灌夫起身舞了一回,叫田蚡起舞。田蚡卻端坐不動。竇嬰怕灌夫觸怒田蚡,急上前說道:“仲孺酒醉,可暫歇息。”遂令人扶了灌夫出去。竇嬰又向田蚡代灌夫陪話,田蚡卻不動聲色言笑自若。飲到夜半方盡歡而歸。

田蚡自恃尊貴,此次肯到竇嬰家中,算是莫大人情。過了一時,聽說竇嬰城南有田數頃,甚是肥美,便託籍福向竇嬰請求。竇嬰聽後佛然不悅道:“老夫雖廢棄不用,丞相雖貴,豈可以勢相奪?”灌夫在旁見說也怒罵籍福。籍福被罵心中雖惱,但是也沒有告訴田蚡,只是勸他:“魏其侯年事已高,就快死了,姑且等待著吧!”。偏有人將竇嬰並灌夫言語傳到田蚡耳中,田蚡大怒道:“魏其候之子曾犯殺人之罪,我設法救活其命,我對魏其候任他請求無有不可,他數頃田卻不肯與我。況此事與灌夫何干也來饒舌,我卻不稀罕這區區田畝,看他兩人能活到幾時?”從此田蚡怨恨竇嬰、灌夫,便想算計害他。

元光三年春,田蚡入見武帝道:“灌夫家在穎川,甚是橫行,為人民之患,應請究治。”武帝道:“此乃丞相應辦之事,何必奏請。”田蚡一聽便想藉此懲治灌夫,誰知灌夫早探得田蚡一件大罪作為把柄。田蚡若欲究治灌夫,灌夫也就出頭告發,田蚡因此不敢下手。

原來田蚡為太尉時,適值淮南王劉安入朝,田蚡親往灞上迎接,密對劉安說道:“主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賢,且是高祖之孫,一旦宮車晏駕,若非大王嗣位,更有何人?”劉安聞言大喜,厚贈田蚡金錢財物,託其從中留意幫助。此事原屬秘密,不知如何被灌夫探得,若使他奏聞武帝,田蚡連性命都不能保。

灌夫藉此挾制田蚡,手段也算狠辣。

到了這年夏日,田蚡續娶燕王劉嘉之女為夫人,太后下詔,盡召列侯宗室前往作賀。竇嬰當然在內,想起灌夫與田蚡結怨,不如趁著田蚡喜事邀灌夫前往相見,使二人仍舊和好。於是乘車到灌夫家中說明己意。灌夫辭道:“夫常因醉酒得罪丞相,丞相近來又與夫有隙,還是不去為妙。”竇嬰道:“前事已經和解,切勿介意,”遂強邀灌夫同往。灌夫卻不過竇嬰情面,只得依言前去。

話說丞相迎娶夫人,自然熱鬧異常。這日田蚡全身冠帶出來接待賓客,正是意氣揚揚十分高興。竇嬰帶同灌夫向之道賀。二人心中各懷芥蒂,不過面子上卻也假作殷勤。

當日賓客到齊,田蚡吩咐排列筵席,邀請眾人入席飲酒。

到得酒酣,田蚡起身按位次向坐客敬酒。

坐客見田蚡親來敬酒,盡皆避席俯伏甚是恭敬。待到田蚡敬畢,坐客也出席輪流敬酒,不久輪到竇嬰身上,只見座客中有一半人避席俯伏;其餘一半不過跪在席上而已。原來古人席地而坐,屁股靠著足跟,跪時不過將腰伸直,論起敬意,自然不及避席。灌夫心中甚是不悅。後來輪到灌夫敬酒,依次敬到田蚡。田蚡見灌夫敬酒,便跪在席上說道:“不能滿杯。”灌夫偏要斟了滿杯遞與田蚡,一面冷笑道:“丞相雖是貴人,也要飲盡此酒。”田蚡賭氣只飲一半,灌夫只得罷手,後來敬到臨汝侯灌賢。灌賢方與程不識附耳低言,見了灌夫也不避席。灌夫趁此怒罵灌賢道:“你平日說程不識不值一錢。如今長者敬酒,偏與他交頭接耳!”灌賢本與灌夫一家,被罵自無話說。程不識素性謹慎,也不與人計較,只有田蚡因適才灌夫強他飲酒,心中已覺不快。聽灌夫指桑罵槐,遂對灌夫說:“程、李並是東西宮衛尉,今當眾辱罵程將軍,仲孺獨不替李將軍留些地步?”原來李廣素為灌夫所敬,田蚡以此激之。灌夫聽了正如火上加油,厲聲道:“今日便是斬頭我也不避,管他程、李將軍。”說罷嗔目大罵。

此時座上賓客見灌夫借酒發怒,紛紛離坐暫避。竇嬰心中惶急,連忙起身招之使出。田蚡自想今日喜事何等熱鬧,卻被灌夫大殺風景,鬧得大家四散而去。我是堂堂丞相,終不成讓他白白糟蹋一頓,竟自搖搖擺擺去了?若不翻轉麵皮將他處治,何以顯得我利害。田蚡遂飭從騎將灌夫扣留,勿令回去,左右答應一聲把住門口,灌夫不得出去。籍福見勢不佳,連向田蚡拜求饒了灌夫,並按著灌夫的脖子讓他道歉。灌夫越發火了,不肯道歉。田蚡見灌夫倔強,乃指揮從騎將人執縛,暫置傳舍。

但是此事如何處置呢?若說灌夫酒醉謾罵,乃是小小過失,便算辱了丞相,也算不得大罪。田蚡卻想得一計,他遣人召到長史說道:“今日有詔召請列侯宗室,灌夫罵坐,直是目無詔書,犯了不敬之罪,應行舉劾。”

遂命將灌夫拘囚居室。田蚡一心欲置灌夫於死地,便趁勢追究前事,分遣吏役捕拿灌氏宗族,訊明種種惡跡,所犯都是死罪。

灌夫此時雖然也要告發田蚡,無奈身已被拘,自己家屬宗族不是被拿在獄,便是逃匿一空,連著一班獄吏都是田蚡耳目,更無人代抱不平,只有竇嬰挺身而出營救灌夫。他的夫人勸他說:“灌將軍得罪了丞相,和太后家的人作對,怎麼能營救得了呢?”魏其侯說:“侯爵是我掙來的,現在由我把它丟掉,沒有什麼可遺憾的。再說我總不能讓灌仲孺自己去死,而我獨自活著。”於是遍託賓客向田蚡說情,田蚡竟一一辭絕。竇嬰無法,便自到密室之中寫成一書,表白灌夫之冤。接著前往北闕上書。

武帝接閱竇嬰所上之書,馬上把他召進宮去,竇嬰見了武帝,備言灌夫醉酒過失,罪不至死。武帝點頭,並賞賜竇嬰一同進餐,接著說道:“待來日到東朝辯明此事。”竇嬰見說只得退下。

次日武帝駕坐長樂宮,召集公卿大臣會議灌夫之獄。

竇嬰力言灌夫為人甚好,此次酒後小有過失,丞相挾嫌誣以他罪。田蚡極陳灌夫交通豪猾魚肉鄉里,所為橫恣種種不道。竇嬰口才素拙,竟說田蚡不過,只得轉到田蚡身上,說田蚡平日如何驕奢貪恣。田蚡聽了也不分辯,只說道:“現在天下幸而安樂無事,田蚡蒙主上親幸得侍左右,所喜者音樂狗馬田宅,所有者倡優巧匠之類,不像魏其侯和灌夫那樣,招集天下的豪傑壯士,不分白天黑夜地商量討論,腹誹心謗對朝廷的不滿,不是抬頭觀天象,就是低頭在地上畫,窺測於東、西兩宮之間,希望天下發生變故,好讓他們立功成事。我倒不明白魏其侯他們到底想幹什麼?”二人辯論良久,武帝遍問朝臣道:“二人所言何人為是?可各陳己見。”

御史大夫韓安國出班奏道:“魏其言灌夫因父戰死,親持畫戟馳入吳軍,身受數十傷勇冠三軍,此乃天下壯士。杯酒爭論非有大惡,不能便引他罪誅之,魏其候所言是也。丞相言灌夫交結奸人凌虐小民,家資富厚橫行潁川,不可不究,丞相之言也是。應如何辦理,望陛下裁察。”韓安國言畢退下。

武帝近來見田蚡驕橫,心裡也厭惡其人,不過礙著太后,只得假作含糊,說改日再議。

田蚡徐徐引退,走出宮門,見韓安國尚在前面,便呼與同載一車,且呼安國表字道:“長孺,你應該與我共治禿翁(竇嬰年老發禿),為何首鼠兩端?”。安國沉吟半晌說道:“君何不自謙?魏其既說君短,君當免冠解印向主上致謝說:‘臣幸託主上肺腑,待罪宰相,愧難勝任,魏其所言皆是,臣願免職。’如此進說,主上必喜君能讓,定然慰留,魏其候自覺懷慚。今人毀君短,君亦毀人,好似鄉村婦孺互相口角,豈不是自失大體麼?”田蚡聽了也覺得自己性急,便對韓安國謝過道:“爭辯時急不暇擇。長孺幸勿怪我!”及田蚡還第,回憶廷爭情狀,未能必勝,只好請太后出來作主,方可推倒竇嬰。乃使人進白太后求為援助。

王太后早已留心探察,聽說朝議多袒護竇嬰,已是不悅,及田蚡使人入白,越覺動怒,適值武帝入宮視膳,太后把箸一擲,顧語武帝道:“我尚在世,人便凌踐我弟,待我百年後,恐怕要變做魚肉了!”武帝即忙上前謝道:“田、竇俱系外戚,故須廷論;否則並非大事,一獄吏便能決斷了。”王太后面色未平,武帝只得勸她進食,說是當重懲竇嬰。及出宮以後,郎中令石建復與武帝詳言田竇事實,武帝原是明白,但因太后力護田蚡,不得不從權辦理。乃再使御史召問竇嬰,責他所言非實,拘留都司空署內。竇嬰被拘,怎能再營救灌夫,有司希承上旨,竟將灌夫擬定族誅。竇嬰聽到這訊息越加驚惶。

卻說漢景帝時,竇嬰曾接收過他臨死時的詔書,那上面寫道:“假如遇到對你有什麼不方便的事情,你可以隨機應變,把你的意見呈報給皇帝。”等到自己被拘禁,灌夫定罪要滅族,情況一天比一天緊急,大臣們誰也不敢再向漢武帝說明這件事。竇嬰便讓侄子上書向皇帝報告接受遺詔的事,希望再次得到漢武帝的召見。奏書呈送漢武帝,可是查對尚書保管的檔案,卻沒有景帝臨終的這份遺詔。這道詔書只封藏在竇嬰家中,是由竇嬰的家臣蓋印加封的。於是便彈劾竇嬰偽造先帝的詔書,應該判處斬首示眾的罪。

武帝知尚書有意陷害竇嬰,留中不發,但將灌夫處死,家族駢誅,也算對得住太后母舅。待至來春大赦,便將竇嬰釋放。竇嬰聞尚書劾他矯詔,自知越弄越糟,不如假稱風疾絕粒自盡。又聽說武帝未曾批准,還有一線生路,乃復飲食如常。哪知田蚡煞是利害,只恐竇嬰不死,暗中造出謠言,誣稱竇嬰在獄怨望,出言誹謗。傳到武帝耳中,以為是真,不覺大怒,飭令將竇嬰斬首。可憐竇嬰並無死罪,隕首渭城,就是灌夫觸忤田蚡,也沒有甚麼大罪,偏把他身誅族滅,豈非奇冤。

二人既死,田蚡正在十分快意。誰知天道好還,報應不爽,才到春日,田蚡便得一病,卻是奇怪,但覺渾身上下無處不痛,似乎被人打擊。田蚡口中只是號呼服罪,旁人並無所見,問起他來又不肯說。閤家驚恐,到處祈神禱告,延醫服藥,毫無效驗。

王太后及武帝聽說車駕臨視,見此情形,料他必定遇鬼,遂遣能視鬼物之巫到來一看。回報說是魏其侯與灌夫守住田蚡身邊,共同笞擊欲索其命。武帝聽了心中明白,王太后也自追悔,已是無及。不過數日田蚡竟號呼而死,其子田恬繼承了爵位。

元朔三年(前126年),田恬因穿短衣進入宮中,犯了“不敬”之罪,封爵被廢除。

元狩元年(前122年),淮南王劉安謀反的事被發覺了,漢武帝追查此事,知道劉安送給田蚡許多金銀財物。漢武帝說:“假使武安侯還活著的話,該滅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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