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振華哭了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要不是有人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他興許還能就這麼繼續下去。
猛然被人打擾，他突然一怔。
緊接著反手扣住自己肩膀上的手掌，身子一扭，用了招最基礎的擒拿手，便把這人生生摔出去，扣住他肩膀的關節，壓在地上。
“老劉，你清醒點！”
聽到這聲音，再看了看這人身上竟是穿著和自己一樣的軍裝，劉振華這才松了手。
抬眼看看四周，天已經亮了起來，太陽即將冒頭。
教導員從地上爬起來，也不顧的身上的泥巴，猛地衝到劉振華面前，雙手扶著他肩膀說道：
“老劉，你要冷靜！我……”
關鍵的還沒說出來，就被劉振華打斷。
“你什麼時候來的？”
這次輪到教導員一愣。
不是因為別的。
是劉振華的聲音平穩，聽不出任何情緒，和剛才崩潰痛苦的樣子比起來簡直判若兩人
“我剛到。昨天下午的時候別克忽然路過了營地，他們要轉場了，從冬窩子去夏牧場。說起這幾天山上下暴雨，淹沒好多地方。我聽了之後有點擔心你這裡，就帶著人趕過來看看。”
劉振華聽完，過了許久才緩緩地點了點頭。然後接著問道：
“別克沒事吧？”
教導員回答道：
“沒事！”
此時積水已經基本褪去。
已經無須泅渡，挽起褲腿就能過去，回到臨時營地。
臨時營地中，一片肅穆。
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劉振華。
女兵們各個紅著眼圈，看樣子也是剛哭了一大通……
劉振華反倒是依舊鎮靜。
他和袁隊長打了個招呼後，便開始詢問臨時營地中的傷亡情況。
得知只有一人犧牲，再無其他任何傷亡後，劉振華也沒有任何表示。
除此之外，存放在“倉庫”中的油料，被第一次從蘆葦蕩中打出來的那陣亂槍，鑽漏了兩個臉盆。
裡面的油料流了一地，導致現在臨時營地中，有股子難聞的味道。
子彈不會讓油料燃燒爆炸，但明火會！
關係到眾人安全的事情，劉振華不敢馬虎。
“小家夥兒！”
明火是炊事員的活計。
劉振華張開嘴就叫到。
沒承想這一下，卻是又把女兵們弄哭了……
劉振華眉頭皺起，立馬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趙明霞還算是保持著些許理智。
戰鬥一結束，她就第一個衝到對面，想要確定劉振華的安危。在路過那臺陷落下去的拖拉機時，看到斷裂的鐵鍁把子上掛著的襯衣碎片。
“營長……”
趙明霞將碎片遞給劉振華，還想說什麼，卻被劉振華搖頭制止。
他把布片在雙手上攤開，看了又看。
上面的血跡因為泡過水的緣故，呈現出一種挺好看的粉紅色。有點像戈壁灘上在天氣極好時，夕陽落下後襯在遠山前的雲彩。
凝視了許久，劉振華把這塊布片整整齊齊的疊好，塞進口袋裡。
轉頭向教導員問道：
“你帶了多少人來？”
教導員回答道：
“一個連，就是咱們的老連隊。後面來的那兩個連隊，讓他們留守了，畢竟春耕也是大事，不能耽誤。”
劉振華掃視了一眼戰士們。
全部是他熟悉的臉，而且每一個人的名字他都能叫得出來。
再加上女兵中還有幾人仍在啜泣，劉振華不禁再次悲從中來……
這次不但是他一個人。
來的整個連隊，包括教導員在內，一下全都控制不住情緒。
他們都清楚劉振華好機槍手之間的感情。
營長手把手帶出來的新兵，到現在就剩下機槍手一人。出色的戰鬥能力，極其穩定的心理素質，以及那大塊頭和鐵打的身板，現在整個沙梁子墾區裡都再也找不出第二個！
“我真他媽的不是東西啊，我真不是個人！八年抗戰，又挺進大西北，都挺過來了！怪我沒出息啊……我沒本事！護不住你！”
教導員把劉振華強拉硬拽到“倉庫”後頭，把他和一眾戰士分開。情緒是會互相傳染的。
劉振華面對著自己的老搭檔，才算是把掏心窩子的話一股腦都說了出來。
說完似還是不舒坦，接二連三地扇了自己好幾個巴掌！
兩邊臉頰眼瞅著就腫了起來。
教導員趕忙一把將他抱住。
但劉振華全部的情緒已經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嘴裡唸唸有詞地說道：
“機槍手，你放心。我劉振華一定給你報仇！”
教導員趕忙說道：
“老劉，你一定要冷靜啊！千萬不能犯錯誤！”
劉振華胳膊一撐，掙脫了教導員的束縛。隨即眼神冷冽地看著他，說道：
“殺人抵命，血債血償，這是天理！不光是機槍手，還有小家夥兒，再加上機耕隊的那個戰士，三條人命！此仇不報，我劉振華誓不為人！”
說罷，劉振華把臉上的鼻涕眼淚一抹，往褲子上一擦，快步走到戰士們前面，命令道：
“一連全體進行戰鬥準備！十分鐘後出發！”
教導員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一步……硬是讓劉振華把這句話說了出去。
“全體都有，把槍放下！全部放下！”
結果整個連隊的戰士，竟然沒有一個聽從他的命令。全都悶著頭，壓子彈的壓子彈，擦刺刀地擦刺刀。
“怎麼？當我這個教導員說話是他媽的放屁？趕緊給我把槍放下！”
教導員徹底急了！
戰士們聽他放了狠話，手上的動作也慢了些。
“老劉，你不要給我發瘋！我知道機槍手不是個一般的戰士，團長都知道他！但現在已經成了這樣，你絕對不能意氣用事啊！”
教導員不提這茬還好。
卻是在不經意間，把劉振華心裡最大的愧疚捅破翻了出來！
剛才他悔恨到扇自己巴掌，也是因為想起了這件事……
當初團長張雄偉聽說劉振華手底下有這麼個厲害角色，不但有上百次戰鬥經驗，打起仗來有勇有謀，政治上也絕對靠得住，便想要走給自己當個警衛員，但卻被劉振華千方百計地拖延。
一來二去的，團長也清除了劉振華的心思，說了句部隊裡不許拉山頭，搞小團體，也就不了了之。
現在想想，要是當初自己沒有私心，不打小算盤，讓機槍手去團部給團長當了警衛員，他現在日子定然過得舒舒服服，吃香的喝辣的，還能每天住在帶頂子的平房裡，不用像耗子似的鑽地窩子。
再不濟，這條命也還好好地留著！
一晃，啥都沒了。
劉振華除了能給自己這位生生死死的弟兄報仇之外，還有什麼能做的？身為營長，連自己的兵都護不住。何況他覺得最後機槍手還是為了保護他，才選擇和那個狙擊手同歸於盡。
“就是團長來了，哪怕你把司令員叫來，今天老子都要報這個仇！”
劉振華說完，立即催促戰士們加緊準備。
教導員一看自己鎮不住劉振華，連忙給一旁的袁隊長使眼色。
袁隊長心中也滿是愧疚。
不管是小家夥兒還是機槍手，甚至整個臨時營地，都是為了接應他們。所以這些種種，歸根結底是他的原因。
到了這個檔口，袁隊長也無法置身事外，對劉振華說道：
“劉營長，發生這樣的情況我也很難過……但咱們應該靜下心來商量商量，不能著急啊！”
劉振華眼睛一瞪。
他本來就對袁隊長有氣。
要是他們機耕隊的人能爭氣點，哪裡會出現這樣的後果？
“商量個屁！姓袁的，我告訴你！看在你們大老遠過來這戈壁灘不容易，還是後勤上的人，我給老張一個面子，不和你們計較，但你最好一句話別說，不然我連你們一起收拾了！”
此刻的劉振華就像是一條瘋狗。
逮到誰不咬一口，也得齜牙狂吠。
“老劉，咱們是正兒八經的解放軍！不能胡來！你這樣幹，和那些叛匪有什麼兩樣？我是教導員，除非你一槍把我崩了，不然你別想帶著部隊走！”
教導員本以為自己這樣全然撕破臉的做法，能讓劉振華有所顧忌，至少能平心靜氣一些。
怎料到劉振華根本不管他，而是對著前方的戰士說道：
“一連長，出兩個人給我看住了教導員和袁隊長！”
一連長身板不如機槍手，戰鬥能力和經驗也差了不少，但同樣抗戰年代走過來的劉振華的老兵，全身虎氣，對他還打心眼裡崇拜。
營長的話，聽在他耳朵裡就跟聖旨一樣。
當即讓一個班長帶著戰士出列，跟門板似的站在教導員和袁隊長面前。
“反了你倆了不成！”
教導員當即就要動手，奈何卻沒這班長勁兒大。
班長死死地捏住教導員的雙手手腕，腿上結結實實地挨了幾腳也不吭聲。
劉振華見狀，衝著一連長說道：
“出發，跟我走！”
隨即一馬當先，走在隊伍的最前頭。
出去了一截子，劉振華卻又站定腳步，回頭看著教導員，嘴巴張了張，但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教導員看出劉振華這次是鐵了心了，讓還捏著自己雙手的班長放開自己。
“教導員，你也別怪我……等營長他們翻過那個土包，我就放開你！”
教導員也沒了脾氣，好言好語地對他說：
“我不去攔他了，你帶著你的兵立馬歸隊。我和袁隊長直接去團部找團長，讓他調部隊接應！”
班長有些遲疑，可還是沒鬆開手。
“那幫叛匪是以前的正規軍！戰鬥力比叛匪強太多！不然機槍手能犧牲嗎？而且還有自動火器、手榴彈，萬一營長出點事怎麼辦？”
這一下卻是讓班長打了個冷顫……
察覺到手腕上的勁兒松了不少，教導員立馬甩開。
回頭看了看，劉振華帶著一連，已經翻過了機槍手犧牲的土包。
“你倆也別去追了，留守臨時營地，照顧好女兵們和機耕隊的同志。絕不能再有個三長兩短，聽到了沒有？！”
得到了班長的保證後，教導員和袁隊長一人拿了兩壺水，就準備抄近道去往團部。
趙明霞卻從後面追上，要和他們倆同去。
她本想跟著劉振華一起走的。
但剛才劉振華氣勢太強，她怕觸黴頭更怕自己去了也是添累贅……
袁隊長以為教導員會斷然拒絕，沒承想他盯著趙明霞的眼神看了會兒，竟然點頭同意。
劉振華讓部隊在制高點停了下來。
一連長把望遠鏡遞給他，但劉振華沒有任何反應，低頭指著泥濘不堪的地面說道：
“看到了嗎？”
一連長發現地面上全是胡亂的腳印。
這樣的地面，一腳一個坑，水一退，全部都清清楚楚，暴露無遺。
順著腳印，就能追上那群反動派餘孽，所以用不上望遠鏡。
“營長！營長你咋啦！”
剛一低頭，劉振華突然頭暈目眩。
要不是自己咬著牙伸手抓住了一個連長的胳膊，鐵定仰面跌過去。
“有吃的嗎？”
劉振華有氣無力地問道。
空著肚子戰鬥了一整夜，天王老子也扛不住……
“有！”
一連長從口袋裡掏出來兩塊乾糧，又有一位戰士拿來了點炒麵。劉振華開啟炒麵袋子，往嘴裡塞了兩把，然後喝水順了下去。
肚裡有糧，心中不慌。
沒過多久，他就覺得舒服多了。
“營長，咱們只追腳印的話再往前走可能要追丟！”
劉振華點點頭說道：
“你小子說得不錯！再往前走就沒積水了，戈壁灘上根本留不下來腳印。不過這群狗
娘養地也折騰了一夜，早就人困馬乏。而且他們一口好處都沒弄到，準得找個地方休息休息，順帶著互相罵娘！”
雖然這支反動派餘孽的戰鬥力不錯，彼此配合也算是緊密。但這樣的隊伍其中蘊含的矛盾卻是比真正的土匪還有多！
土匪之間還講個上下尊卑，江湖道義，他們卻是雜七雜八好幾個部隊的人拼湊到一起。
反正一個二個都落到亡命天涯的份上了，還想用部隊紀律或者長官命令來壓人？絕對是不可能的，各自心裡都憋著一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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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襲臨時營地這個做法，讓他們損失慘重又毫無收穫。
所以劉振華敢打包票，這群狗
娘養的內部絕對已經產生了分裂。
此消彼長之下，讓本來就手拿把攥的事情更有了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