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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蒼穹

人類最原始的浪漫,也許是仰望星空。

鈴鐺聲輕輕響起。

張舟粥抬頭,夜色籠罩,打更聲起了,一慢兩快,三更,子時。

何春夏安安靜靜地躺倒在院內的石桌上,她的長髮簡單束好,搭在腦後,身著白色勁裝,腳蹬一雙小皮靴,月光勾出她的細眉,正抬著眼看天上的星星。

“師姐你穿這麼少不冷嗎?”張舟粥縮著手倚在她身邊躺好。

“不冷。”

張舟粥湊得近些,緊緊貼在她身邊,何春夏用餘光斜他一眼,抄了他一隻胳膊過來枕好。

時間慢慢向前流淌,兩人良久無話,只是看向夜空。

張舟粥突然用另一只手指向天空,“師姐你看,那一顆星星剛剛衝我們眨眼,它也許是你的媽媽。”

“我媽比它溫柔。”何春夏伸手將他的手打掉,瞪眼在夜空中搜尋一陣,嘆了口氣,“她今天沒出現呢。”

一顆流星劃過天際。

張舟粥叫起來,“哎哎!師姐,快看那邊。”

兩人坐起,靜靜看著滑落進夜色的流火。

“好漂亮。”何春夏喃喃開口。

忽然間,無數顆流火綻放在夜空中央,劃過天幕。

流星雨落。

不知不覺中,兩人依偎在一起。

漸漸,繁華散盡。

何春夏默默下桌,站到院中,張舟粥抻個懶腰又重新躺好,笑了笑,“師姐,這就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瞬間。”

“啊?”

“挺好的,在它發生的時候,站在我身邊的人一直是你,謝謝。”

“有什麼好謝的...這種時候不應該是什麼青梅竹馬,一生所愛的人站到身邊嗎...”

張舟粥側過身去,眼裡有淚光閃爍,笑笑開口,“我不相信一生所愛,愛是太短暫的東西,總是轉眼就灰飛煙滅。”

“神經病,愛你都不相信,那你要相信什麼。”

...

只是看向蒼穹,閃耀著的漫天星河,有一粒星辰正向兩人眨眼。

師姐,我相信你,無數次。

無數次。

張舟粥從夢中驚醒坐起,巨大情感衝擊後留下來的複雜情緒在腦海中久久難以散去。他按住頭,剛才的夢不像是夢,更像是刻在意識深處,曾發生過的記憶。

可他明明記得,這件事不是這樣的,那晚看流星時,地點是在屋頂不是院內,師姐和他說的話,兩人之間交流的小細節,統統不對,怎麼會這樣?兩份極為相似又完全不同的記憶交織在一起,讓他頭痛欲裂。

“你小子,做噩夢了?”一隻毛腿抻過來踢他一腳,張舟粥眯眼去看那毛腿的主人,個子不高,膀大腰圓,身材敦實,只著褲衩單衣,盤腿坐在面前的鋪蓋邊上就著一盞油燈研究擺在地面的地圖。

張舟粥揉揉腦袋,清醒些開口“祝伯伯,你還沒睡啊。”視線在昏暗的軍帳裡轉了一圈,帳中空間不大,三人的鋪蓋擺開,再放些尋常物件便不再有什麼空間剩下,“我師哥呢?”

“你師哥覺著時間緊迫,既然那刺客醒了,還是連夜來審,看能問出什麼訊息來。”祝同生露出滿意神色,“錦衣衛出手,肯定能問出東西,就是昨夜趕路,今夜審訊,兩天兩夜不睡覺,苦了他了,你師哥不錯。”

“祝伯伯你怎麼也不睡?”張舟粥打個哈欠,又躺倒閉眼,無心再睡,腦海中反覆思索著剛才的怪夢。

“呵,淮安城內發生這樣的大事,怎麼能睡得著,聽說主使者方書曾是你小子的師父。既然醒了,也別急著睡,同我講講,方書,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祝同生跟著打個哈欠,睏意上來,立刻出腳踹了張舟粥一下。

怎麼父女倆都愛踢人...張舟粥揉揉屁股轉身思索一陣,“方書師父,我倆也就在一起待了幾天,他這個人很聰明的,感覺他有好多故事,城府特別深,他的劍法很高,用毒和用暗器很厲害。”

講著講著難過起來,“我師父其實對我挺好的,看他的樣子,跟酒樓裡的下人們也好,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摻和造反的事。”

祝同生嘆氣,“從來都只有亂世造反起義,如今國泰民安,那裡來得造反道理,怕是還與政鬥有關。第一任死去的淮安知州與東宮交好,東宮借他的手斂了不少財,展偉豪一死,怕是竹林黨也想吃上這塊肥肉。”

“竹林黨在地方上沒有勢力,絕大多數人是京城的文官或者錦衣衛。淮安是我的地盤,不能明著來,想來也許是要接江湖人士的手,鬧大聲勢,特派京官來接手淮安。”祝同生看張舟粥的眼神突然怪異起來,“你倆是北鎮撫司的人,卻出現在此地,何小雲的官銜也對得上,他特地趕來告知我諸多造反細節,若是能平反,將立大功。難道?竹林黨派來的淮安知州是他?”

事關重大,張舟粥從未如此想過,愣在原地。自己因為老喂狐狸太臭被禁止再參與此類的政治議事,他也樂得清閒,此刻聽祝同生這麼一說,也許真是有意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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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本來好好的吃著飯,師哥不過是出去一會,回來就說方書要造反,領著自己和祝姐姐在淮安城內奔走藏匿,服下不知從那裡弄來的解藥運功化毒。再然後便是慈雲庵尋親,夜奔出淮安,趕了整整一天的路,早些時候的夜裡才到這裡。

張舟粥有些惘然,這幾日間的事情發展太快,心裡的事反覆糾纏,一團亂麻,他嘆了嘆氣,起身要出軍帳,“祝伯伯,這事我也不清楚,我去看看師哥,也問問他,他在哪兒呢?”

祝同生嗯了一聲,“你師哥帶著那刺客到湖堤的背面去了,錦衣衛的手段狠辣,估計有些見不得人。”

張舟粥嘆氣,出帳走了一陣,突然昂起頭來看了天空,天穹之上只是黑蒙蒙的一大片,星星,月亮都遮蔽在黑雲的後面,難以看清。

不知道師姐會不會也夢到我。

河堤邊上的大片草地,晨露漸漸凝結,何小雲將自己的外衣脫下,墊在地上。

“看來你真是被那小妖精給迷住了,時間這麼緊迫,不急著通風報信,還想著要把她媽也給弄出城去。”習瓷雙手的鐐銬已被除去,只是一齊綁在身後,何小雲蹲下給她解開腳鐐,扔到一邊,扶了她坐下。

“在我講述的事實裡,造反的人是方書和白安,你只是毫不知情的棋子,聽了白安的蠱惑要帶金芝出慈雲庵。”何小雲看著漆黑一片的天空笑笑,“老老實實在這裡呆著,不要說多餘的話,你和你女兒都能夠活下去。”

“你可以直接殺了我的,費盡心思編這麼大個謊,還把我帶到這裡來。”習瓷不肯看他,也只好看向天空,“何小雲,我不領你的情,殺了我!”此刻她腳下已無束縛,本可以起身就走。

“何必還要說些氣話,聊一聊吧。”何小雲並不偏頭看她,“十年前我回來娶你,你卻執意嫁給了白安,這是你欠我的。”

...“呵。”習瓷不屑開口,“一把年紀了,還裝什麼情種,有話找你的小妖精去聊。”卻用餘光偷偷看他一眼。

“每個少年都會遇見一個一眼就愛上的女孩,在十幾歲的年紀,總會覺得那是自己的一生所愛。”何小雲笑笑,自顧自地說話,“初見你時,我只是一個普通少年,揹著一個女童千里南下,你是淮安習家的獨女,我高攀不起的千金大小姐,衣著光鮮,騎著高頭大馬,居高臨下的看我,眼裡是驕傲的光。我在這之前從來沒有見過公主,我想象中的公主就應該是你這個樣子的。”

“後來我當上了錦衣衛,終於可以有配得上你的資格了,我那時是真高興,你還記得我給你買了個鐲子嗎?”何小雲偏頭去看習瓷的手腕,空空如也,苦笑,“你肯定早就忘了。戰亂來的太快了,物是人非,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戰亂,如果我沒有去京城,也許我就會早早的娶你,世上根本就不會有白安。”

習瓷突然懂了些什麼,苦笑,“原來這就是你要阻止造反的理由嗎,不想再看見戰亂?”陰差陽錯般,習瓷心中已經是感慨萬千,人並不能窺見對方的心,有時候就是錯過,她眼眶溼潤了些。

“不全是,我還是很想娶祝姑娘的。第一次見她,她揹著一把苗刀,我牽著馬,一起去墓園埋那刀的主人,那段路走了很久很久,我看著她的背影,看著那把刀,就覺著她很好,她...我一直在心裡想她會是個怎樣的人,會有怎樣的過去。”何小雲默默笑起來,習瓷看見,淬了一口在地上,“呸,一個狗賊!”

何小雲繼續說話,“再見到她時,這些過去,不重要了,她的也好,我的也好。就好像是和她並肩走過的那段路,埋葬了過去,我就是好像遇見當年的你一樣,那股驕傲的勁兒,哈哈。”何小雲想了想,“你真的好像她,不,當年的你真的好像她。”

“呸!哈哈哈哈哈!何小雲,沒想到你竟然是一個如此兒女情長的人,真是可笑至極。”習瓷忍住淚,妒火湧上心頭,大笑起來,“一個受過難,受過欺辱的人,只是站的高了些,就忘了這些苦滋味,只惦記著榮華富貴,太可笑了,你可是個竹林黨人,那些為國為民的雄心壯志,原來都是些騙人的鬼話!娶你的狗賊去吧!生上一窩小狗賊!哈哈哈哈!呸!”

“國泰民安,為什麼要造反?”何小雲搖搖頭,並不惱怒,“你我都經歷過戰亂的歲月,如今天下人人都有一口飽飯吃,為什麼還要回頭看呢?更何況如今東宮開始沒落,竹林黨人接手以後,雖然不能斷絕惡事,但定會較之前更好。”

何小雲眼神突然冷下來,“蘇先生若是只想走第一步,我決計不攔,死一些下九流的江湖敗類來試著徹底擊潰東宮,好事。但蘇先生要動的是天子,這大餘朝是餘家的天下!我沒讀過什麼書,實在不懂什麼做人的道理,只能認得忠孝節義四個字,我先是錦衣衛!才是竹林黨人。”

“我入錦衣衛曾立過誓,首先為聖上盡忠!”何小雲指指自己的心口,“然後是為天下蒼生!改朝換代是什麼樣的事?蘇先生是要戰,要天下血流成河!”

“你說的這些我都沒有忘,只是明明走在一條更溫和的路上,現在所有的事都在好起來,都在向著好的方向去發展,可為什麼要去一拳擊穿它,把它掀翻呢?”何小雲再度搖頭嘆氣,“何必這麼極端。”

習瓷只是嗤鼻,“何小雲,你根本沒有明白,你站的高了些,看見的東西也高高在上了。”

習瓷只是冷笑,不再開口。

自己只是去做錦上添花的事,失敗了也沒什麼,祝同生駐紮此地等援軍到來給方書和大威鏢局留夠了時間。

我什麼也不會說的,因為我們會死在一起。

根本不會有援軍過來。

雞鳴聲起,天矇矇亮。

何春夏扶著昏沉的腦袋坐起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隱隱作痛,抬起到眼前看看,兩隻手指上有幾道牙印,深可見骨。何春夏嚇一小跳,不知不覺中內力已開始運轉,何春夏盯著黑暗中的趴著酣睡的李思怡發愣,是她咬的?

迷藥的效力漸漸散去,凹陷進去的傷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如初。何春夏清醒過來,打個哈欠去摟蜷睡著的李思怡,把她抱醒,“你昨天咬我做什麼?疼死了。”伸了手指給她看。

李思怡迷迷糊糊地睜眼,上下打量何春夏一陣,轉了一圈又合上,“咬就咬了唄,能怎麼疼。”

何春夏有些生氣,剛想掐她,卻注意到自己舉起的手指,半眯著眼去瞧,剛才還有較為明顯的傷口,到此刻卻只剩了淺淺的幾道印記,痛感也不復先前強烈。

剛才只是夢境剛醒時的錯覺?

哼,讓你咬我。何春夏摟過李思怡,把她抱進懷裡,看著她的睡臉,覺著好笑,忍不住去掐了兩下,李思怡哼唧幾聲,背過身去,調整了個舒服姿勢睡好,何春夏團著身子抱她,像抱著一隻渾身暖洋洋的小豬。

真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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