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傑提高了聲音問:“我可以用力了嗎?”
奧拉還是沉默。
羅傑腦子裡的聲音不耐煩了:你管你拉呀,管她幹嘛,她可能睡著了。
羅傑覺得泥漿又把他咽下去一點,他拿不定主意。
風中帶來一句輕語,比剛才還輕,似乎是那種連嘴唇都不動的吐息,羅傑支著小耳朵勉強聽到了。
“別動。”
羅傑腦子裡的聲音光火了:這丫頭在說夢話呢,還不快使勁拉,你在下沉,你一直在下沉!
羅傑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他很想質問奧拉這麼拖著是什麼意思。
他努力只用脖子的力量昂起頭,剛想開口,卻看到一個三角形的頭,吐著信子,慢慢地遊到奧拉的身上。
一條蝰蛇。
羅傑明白了,他保持沉默,等著奧拉身上的蝰蛇遊走。
他感到脖子很酸,手臂的肌肉也開始痠痛。
他低下昂著的頭,這讓他的脖子好受了一點,痠痛往下移到肩膀上去了。
他真的很想活動一下手臂,這麼一直僵著,那幾塊肌肉在迅速地疲勞。
他整個身子其實並不累,只要活動一下他就可以舒服很多。
但是他身下的泥漿用實際行動告訴他:
你還在我嘴裡。
於是羅傑一刻也不敢放鬆。
他低著頭彷彿過了一個世紀,他覺得那條蛇應該已經走了。
但當他費力昂起頭,卻發現它壓根就沒動多少。
棍子兩邊的時間流速似乎出現了很大的偏差。
汗水從額頭滋出,往下流進他眼睛裡,帶來一陣刺痛。
他除了低下頭,只有用力擠眼睛,但這並沒有讓他好受多。
刺痛引出了他的淚水,他怎麼也擠不乾淨。
他看著鼻尖前的泥漿,忍受著它的惡臭。
他告訴自己,放鬆,不要緊張,放鬆。
可他的肌肉不聽他的,手臂的肌肉開始抖,帶著肩膀上的肌肉一抽一抽地動,接著後背加進來,腹肌也跟上,臀部和兩條腿都繃得緊緊的,連腳尖都不聽話的勾起。
泥漿感覺到了,吐著泡泡擁抱他。
羅傑知道再這樣下去他的肌肉會抽筋。
他努力地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想,他努力地想,可他什麼都想不出來。
平時一眨眼就能跑神,現在卻專注得要死。
他鼻子前的泥漿還在一遍遍提醒他。
他索性閉上眼。
可是臭味鑽進鼻腔衝入大腦,揪著他的腦神經告訴他:我們很快就一樣了。
羅傑再也受不了了,他掙起頭,這個動作讓他又陷下去了一點。
他看奧拉,還是像具屍體。
只有緊繃著抓住棍子的雙手,告訴羅傑她並沒放棄。
這讓羅傑得到了一點安慰。
他看那蛇,悠哉悠哉地盤在奧拉胸口,昂著頭吐著信子,似乎不準備走了。
羅傑知道奧拉的體溫吸引了它,它可能會一直呆到太陽高升,烤得它太熱了才會離開。
羅傑腦子裡一個聲音帶著冷冷的諷刺提醒他:現在大概是早上8點,等到你完全沉入泥漿再過上幾個小時,它應該會離開。
羅傑很是惱怒,他想,這樣的自嘲有什麼意思。
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有了一個分散注意力的方法。
剛才那麼一會兒,他的肌肉就像喘了口氣,放鬆了不少。
但現在,隨著他的注意力回來,它們又開始慢慢繃緊。
羅傑決定重複剛才的辦法,他閉上眼睛,呼喚羅傑小五郎。
但來的是個他不認識的。
那個羅傑一身純黑西裝三件套,戴著頂灰色中間有凹痕的氈帽。
灰氈帽看上去似乎很有禮貌,他的語速不急不緩。
灰氈帽說:在一秒鐘內看到本質的人和花半輩子也看不清一件事本質的人,自然是不一樣的命運。(注:灰氈帽的話引自電影《教父》,以下同)
羅傑表示同意,他很清楚,他等不到蛇離開的那刻。
他想,除了慢慢沉淪,沒有其他可能。
灰氈帽慢慢晃動一根食指,沒有表情的臉湊上來:不要說不可能,沒有什麼不可能。
羅傑很是疑惑,他實在想不出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做什麼。
灰氈帽附在他耳邊輕聲建議:離你的朋友近些。
羅傑聽懂了灰氈帽的意思,他想,如果我像剛才那樣用力拉,確實可以使自己脫困,可也一定會拉動奧拉,進而驚動那條蛇,那樣的話……
灰氈帽捂住了他的嘴:不要讓別人知道你的想法。
羅傑的內心開始動搖,生還是死?自己生,奧拉死,自己死,奧拉生,他無從抉擇。
那個灰氈帽嗅著一朵玫瑰,漫不經心地說:生命是如此美麗。
羅傑的內心陷入了反覆的煎熬。
一面想:難道要我在這裡變成一堆腐臭的爛泥?
另一面想:難道你想讓奧拉去死?
這面想:我沒有活下去的權利嗎?
那面想:即使踩著朋友的屍體嗎?
這面:我有顯赫的家世,她只是一個山賊的女兒。
那面:人生而平等,何況奧拉可沒放棄你,就心靈而言,你有什麼資格說自己比對方高貴。
羅傑茫然地看著灰氈帽。
灰氈帽攤開雙手:我們都是偽善的人。
羅傑睜開眼睛,他看奧拉和蛇還是原來的樣子,似乎棍子那邊時間已經靜止。
他的肌肉放鬆了,下沉變得緩慢,但他知道泥漿不會放棄。
他的角度看不到太陽,除非他願意付出代價。
他不知道剛才過了多少時間,可能幾個小時,也可能只是幾分鐘。
他的肌肉又開始收縮,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渴望著活下去。
羅傑閉上了眼睛,灰氈帽在催促他行動,可是他下不了決心。
羅傑捫心自問:你會內疚嗎?
灰氈帽點起一根煙,他問了一個看似無關的問題:你經常跟家人呆在一起嗎?
羅傑想到了母親阿德萊德,他很是愧疚。他想,如果她知道自己死了,一定會很傷心。
瞬間,羅傑想要睜開眼睛,立刻行動。
奧拉還在拉著棍子。
羅傑知道她剛才完全有機會放開棍子離開,但她沒有。
羅傑知道奧拉已經作出了選擇。她寧可把自己置於危險之中也不願意讓他去死。
羅傑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真的可以這麼做嗎?
灰氈帽空洞的眼睛透過煙霧看著羅傑:如果歷史教育了我們什麼,如果生活教給我們什麼,那就是我們可以殺任何人。
羅傑憤怒了,或者說他惱羞成怒了,他在心中對著灰氈帽喊:這不公平,這對奧拉不公平!我這麼做是錯的!
灰氈帽狠狠地把香菸摁滅:我不關心你的所作所為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我只是要你知道,一個人只有一個命運。
羅傑退縮了,他想,這樣的結果對奧拉而言太不幸了,如果她看到自己奮力拯救的朋友卻拋棄了她,她會傷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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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氈帽聳聳肩膀:生命本來就充滿了不幸。
羅傑想:我會內疚一輩子的。
灰氈帽:你做出了這個決定,這是你的代價。
羅傑沉默,他知道一旦自己走出這一步意味著什麼,他將成為一個卑劣的人,哪怕他身居高位,哪怕他害死的只是一個山賊的女兒,他將再無榮譽可言。
他心中一個聲音冷冷地提醒道: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不管高尚還是卑劣,不管榮譽還是恥辱,都會變成一坨爛泥。
羅傑睜開眼睛,他看到那條蛇的頭不再昂著,它懶洋洋地享受著陽光,它似乎睡著了。
羅傑想要活下去。
他的手臂開始一點點用力,疲憊的肌肉在顫抖,他的心也在顫抖。
他看到奧拉鬆開了一隻手。
他停下不動。
他詫異地看著奧拉。
他知道她想幹什麼。
他心想:不。
他看著奧拉鬆開的那隻手慢慢地縮了回去。
他想:不要。
他看著奧拉攥著棍子的手青筋爆出。
他看到奧拉縮回去的手一把抓住蛇的身子,
被吵醒的蝰蛇返頭就咬,
奧拉揮手將蛇甩出去,
同時甩出去的還有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