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小姐從杏雲坊回來了。”
空曠的庭院裡,祝從堅負手而立,抬首望月。
管家揮退了前來報信的小廝,回到他身後,低聲道。
月涼如水,松竹的影子落到祝從堅身上,也落到空明的庭院地上,枝葉參差如同水中交錯的藻荇。
“去幹什麼了?”他問。
管家於是將小廝帶來的訊息轉述。
祝從堅沉默良久:“算了,她能想明白,願意接觸商事,打理繡坊已經難得,旁的事情,我們對她還是不要太苛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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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這麼一個女兒,出格了也就出格了吧。
管家明顯對此深以為然,鄭重道是。
翌日一早,便有身著煙粉立領窄袖衫外罩水綠比甲的丫鬟登門祝府,託門房傳話,言明自己出身縣令府邸,是奉夫人之命特來請祝府小姐參加今日浮雲茶樓尋芳宴。
浣春居里,綠箏睜大了眼睛,看向坐在菱花妝鏡前,已經盛裝打扮好的小姐,三步並作兩步去到她身邊:“小姐早已經猜到了?”
祝嘉魚搖了搖頭:“不是猜到,是篤定。”
善良仁慈的縣令夫人慧眼識珠,挽救了瀕臨倒灶的繡坊,怎麼看都不失為一樁佳話。
她用祝家繡坊為縣令夫人鋪名聲,縣令夫人投桃報李,讓她在城中豪紳名流夫人面前露露臉,這是情理之中的事。
畢竟從之前的種種傳聞來看,縣令夫人是位通情達理的聰明人。
“走吧,別讓遠道而來的女使等久了。”祝嘉魚站起來,一面說著,一面提起粉紫的裙襬往外走。
綠箏顧不上驚歎自家小姐的心機算計,連忙拔腿追了上去。
主僕兩人到浮雲茶樓後,縣令府中出來的小丫鬟便領著祝嘉魚到左列席上末位坐下。
祝嘉魚對此倒也沒有什麼異議,畢竟在場諸人之中,確實是她這個商戶女身份最低。
她垂下眼,看著面前白釉茶杯上海屋添籌的紋理,一時說不上心裡是什麼感覺。
明白眼前的處境是一回事,但心理上的落差,卻也實在不是一時半會兒能習慣的。
前世到死時,她在玉京可也是出則香車寶馬,入則高門大戶的一品夫人,所到之處逢迎者眾。
儘管玉京裡那些養尊處優的夫人小姐十分地看她不慣,深以為她這樣的女人也能混跡於玉京貴族圈子裡實在是老天瞎眼,造化弄人。
但因為容衡的緣故,她們也還是得小心翼翼地捧著她,莫說是讓她坐在末位了,哪怕席間她皺了一下眉,也夠她們心驚膽戰好一陣子。
後來她就那麼死了,想必有不少人拍手稱快吧。
正在她出神之際,陳夫人終於到了。
她被身邊一片吸氣聲驚醒,往門外看去,便見著陳夫人穿著她呈上去的裙衫緩緩而行,走動間墨綠的長衫隨風而動,精緻的紋理蔓延其上,如同江海凝光,波紋瀲灩;又如山亭夜月,靜謐幽深。
“我怎麼覺得,那衣衫上的松枝像活過來了似的?”
“陳夫人身上的裙衫是出自誰手?城中何時有技藝這等高超的繡娘了,我怎麼不知道?”
“還以為今日尋芳宴我等能平分春色,如今看來,竟是陳夫人要一枝獨放了。”
眾人竊竊私語,祝嘉魚面上一派淡定,綠箏卻很有些喜不自勝,費了好大勁才將唇角的笑意壓下去。
這些眼高於頂的上流社會的夫人們,綠箏太清楚從她們口中說出這些誇讚的話是什麼意思了,這代表祝家繡坊的繡品,即將成為綏平城裡最流行的物件,成為夫人小姐們競相追捧的存在。
祝家繡坊,要起死回生了!
綠箏將目光投向身前跪坐著的小姐,此刻她正百無聊賴地數著面前的果盤上有幾顆櫻桃,她看起來那麼年輕,年輕得好像不諳世事,但繡坊在她手上被盤活了,這是沒有爭議的事實!
但祝嘉魚不太關心,已經知道結果的事,她不會再多分一點心神去關注。
她只覺得時間難捱。
名字取得再好聽,也不能改變宴會無聊的本質。即便活了兩輩子,她也想不通一群女人聚在一起賞花吟詩有什麼好玩的。
不過出於客人的禮儀,儘管她聽不懂,但她還是全程面帶微笑,以確保自己不會有任何失禮之處。
好容易捱到宴散,陳夫人總算將她拉出來與諸位夫人小姐介紹了一番,祝嘉魚與她們客套了幾句,便迫不及待地帶著綠箏下了樓,剛坐上馬車,卻忽然聽見有人喚自己:
“祝小姐——”
她掀開車簾,看見佇立在車下,眉眼清雋的少年郎,微怔之後總算想起來人,有些防備地看向他:“王家郎君?”
不會是來找她秋後算賬了吧?
沒等她多想,王懷譽看著她,眼神清澈,道:“我知道,祝小姐昨夜那樣對我,是想讓我拋卻往事,努力進取。我已經下定決心,此後勤學用功,定不會辜負小姐一片心意。”
祝嘉魚好整以暇地等他說完,才幽幽道:“你誤會了呀。”
她聲音軟糯,語調溫柔:“我對你沒什麼心意,只是覺得平白被你娘罵了三年,委實心煩。郎君若是想報答我令你下定決心,那就行行好,別再來找我,可好?”
王懷譽在杏雲坊喝了三年酒,但三年里加起來都沒和花娘們說上三句話。
這是他第一次,和一個姑娘說這麼多話,也是第一次,聽一個姑娘說這麼多話。更何況這還是他思慕許久的物件。
甫一見著祝嘉魚開口,他便開始臉紅,暈暈乎乎的,到馬車駛走,也沒回過神來。
直到料峭春風將他吹醒,他才開始品味祝嘉魚的話,然而越是品味,他便越是失落。
於不遠處看完了一出好戲的衛清樓放下簾子,心滿意足地喚車伕啟駕。
馬車路過失魂落魄的王懷譽時,春風吹動簾角,露出他微垂的眼瞼,衛清樓翹唇,面上很有幾分得意之色。
他還以為祝嘉魚那般對他是厭惡他,現在看來,她就是個惡婆娘,對誰都那麼兇,這麼一對比下來,他竟是奇異地心情好了許多:至少他沒被女羅剎按過水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