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清樓這次入宮,卻是未曾再騎馬。
他早年被先帝特許,可佩劍入宮,縱馬禁庭。
後來他入朝為官,便不再佩劍;如今先帝駕崩,他便連馬也不再騎了。
乘著馬車到宮門外,他便躬身下了馬車,往御書房走去。
新皇身著一襲明黃長袍,正在御書房中看摺子,聽內侍說衛大人來了,便抬眸笑道:“宣他進來吧。”
衛清樓由此入得書房中,他垂眸拱手,行過禮,新皇方才嘆道:“晏和與朕生疏了。”
他想起來不久之前,這個年輕的郎君,再給他的信裡,還是叫他姐夫的。
衛清樓笑了笑,道:“皇上,禮不可廢。”
“是。”新皇點了點頭,“只是難免教人感懷。”
他說罷,又問:“來得這樣急,已經知道你二哥的事了?”
“是。”衛清樓道,“不過微臣不是為二哥的事而來。皇上,微臣聽聞,今晚年宴突厥國王子與使臣會向皇上提出求娶王子妃的事。”
“你有想法?”
雖然是白日,暮冬時節的玉京城,卻常常是天色陰翳的。而深宮之中的御書房,更是處於一種難以言喻的陰晦之中,這種陰晦,帶著禁宮中常年來獨有的森寒氣息,淺淺淡淡地繚繞於此,籠罩在每一個人的臉上,使得所有人——無論是那位高高在上的新皇,還是如今聲名赫赫的少年文臣,亦或者是角落裡肅容而立的內侍,他們的面容都變得模糊不清起來。
但也許正因如此,反而使得他們的心思都變得清明了。
譬如此時,衛清樓即便不能得見他的君主面上是何種神情,卻也能輕易感覺到,他在懷疑他。
他懷疑他的臣子,會利用兩國聯姻之事,將政敵的女兒牽扯進來,從而給政敵造成致命的打擊。
衛清樓心如明鏡。
猜忌。
大抵無論是多麼親厚的關係,在權勢面前,在尊卑面前,最終都要無可避免地被猜忌包圍起來。
他想,新皇對他的猜忌,是很應該的。在他們曾是姐夫與妻弟的關係時,新皇旁觀了他的城府與算計,也知曉他的手段與智謀。
如今他們成了君臣,誰能不對這樣一個臣子起猜忌之心呢?
馴虎人與猛虎之間,起主導作用的,實則是猛虎啊。
他再度叩首,道:“微臣不敢欺瞞陛下。微臣以為,以宗室之女聯姻突厥,或可結百年之好,但恐難得長久之安。”
新皇微微點了點下巴:“你繼續說。”
“突厥如今,雖然看似臣服大鄴,但他們畢竟生於馬背上,天生有雄鷹高飛之心。一旦讓他們得到機會,兩國盟約自然岌岌可危。即便有鄴女遠嫁,但想必對突厥而言,一個女子,一個王子妃,遠遠不如版圖的擴張來得重要。”
衛清樓沒有起身,娓娓說道:“依微臣看,不若安排有志之士,前往突厥,就微臣所知,朝中諸如宋天問、於寒霄、謝俱曹之流,皆有願北行,研究突厥之風俗地理,以著書箋,流傳後世。”
他點到的這幾位如今都供職於翰林苑,頭頂閒散官職,既沒有更進一步的宏願,也不想就此平庸一生。
他們生平所願,便是遍訪異國,效仿先賢,能寫就一部他國風物誌,留待後人觀摩。
“再者,微臣聽聞突厥國,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對大鄴文化嚮往久矣,皇上若能令幾位大人出使突厥,傳播我朝文字飲食,乃至儒學律法,豈不更是彰顯君恩?”
“還有嗎?”尊貴的帝王自高臺之上起身,走下玉階,來到他的臣子身前,將跪在地上的年輕臣子攙扶起來,“大鄴與突厥通婚之史由來已久,若只是為了彰顯君恩,晏和,朕恐怕無法說服朝堂上那幫老頑固啊!”
衛清樓繼續道:“突厥人逐水草而居,以遊牧為生,故而經他們飼養出來的戰馬,矯健強壯……”
見皇上面上逐漸顯現出滿意的神情,衛清樓明白他已經知悉自己的言下之意,他將未盡之言隱去,躬身陳言:“皇上,此為千秋之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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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明白你的意思了。晏和,有你入仕,是大鄴之幸。”新皇長嘆一聲,在這一刻,他彷彿又變回了那個與妻弟暢談不倦,鮮少沾染權勢紛爭的恪王。
衛清樓連忙低下頭說不敢。
“那此事,便交由你去辦。”
“微臣遵旨。”衛清樓說罷,又問起常悲秋該如何處置。
提及此人,皇帝面上難得地顯現出嫌惡的情態。
常悲秋往邊軍秘密輸送工藝粗糙拙劣的兵器,致使三千鐵騎陣亡邊疆,可見這是一個如何冷酷之人。今日三千,明日便可三萬,他不將三千將士的性命放在眼中,更不將大鄴社稷的安危放在心裡。
這是一個真正的,不忠不仁之人。
“賜死吧。”
“是。”
……
天色陰下來,又開始飄雪。鵝毛一般的大雪洋洋灑灑飄下來,飄得漫天皆白。
遠處的假山池塘上,近處的石徑枯樹上,早先堆的雪還沒化,現下又積了厚厚一層。
綠蕪亭中,祝嘉魚與宋絳眉對坐飲酒。
“倏忽一年,當初在鶴陵城裡與你談話聊天的情形還歷歷在目,如今我們又在玉京城裡聚著了,可見人生處處有相逢。”宋絳眉飲了一大口據祝嘉魚說是從老爺子珍藏裡扒出來的好酒,隨即皺了皺眉,“祝嘉魚,你這酒我怎麼喝起來,和城西二兩銀子一壺的慰風塵沒什麼區別啊?”
祝嘉魚撇了撇嘴,將酒壺搶過來,抱在懷裡:“我好心好意來請你喝酒,你不想喝就直說,怎麼還貶起我這酒來了?”
“就算這酒真是二兩銀子一壺,我都在這兒陪你喝著呢,它還不算珍貴?更何況這可是我趁我爹喝多了,從他嘴裡撬出來的!”
宋絳眉伸手去奪她懷裡的酒:“好嘛好嘛,你說是就是吧。不過,你來找我喝酒,那位知道了,不會生氣?”
她可是有幸見過一回,那姓衛的是如何管束祝嘉魚的。太涼的不讓吃,太熱的不讓吃,太甜的太辣的都不行,反倒是各類補湯,他簡直恨不得讓祝嘉魚長兩張嘴,最好統統喝光。
養女兒都沒他這麼嬌慣。
要是被他知道祝嘉魚今天來找她喝酒,這兩人真不會鬧上一場?
祝嘉魚橫眉冷對:“他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