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紹行於是噎住,不知道應該怎麼說。
——他當然不能說衛清樓狂妄自大,沒有自知之明,事實上,他能以這般年紀,憑一己之力扳倒在朝中根基頗深的常悲秋,已然是十分厲害了。
若是假以時日,說不定也能官拜內閣。
但以後的事且得等以後再看,現如今,橫亙在他與常悲秋之間的,是常悲秋幾十年在官場上、仕途中積蓄下來的人脈。
如今雖然看似樹倒猢猻散,沒人再願管常悲秋的事,以免惹得一身臊,但若是常悲秋稍有起勢,屆時局面又是不同。
更遑論他為官幾十年,私底下如何旁人不得知曉,但明面上卻是一絲錯處也沒有的,正因他有這樣滴水不漏的本事,天下文人才會奉他為榜樣,大鄴清流才會尊他為典範。
他清清白白的好名聲,是一輩子積攢下來的,最寶貴的財富。倘若有一天他借人之口,明言自己乃是被冤枉,又找來能顛倒是非的證據,必然有數不清的文人士子願為他衝鋒陷陣,哪怕拋頭顱、灑熱血,在所不惜。
讀書人就是這樣,心裡裝的東西少了,便也就容易將別人的話聽進去,無論好壞忠奸,是非黑白,他們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實。
衛清樓比之常悲秋,便也就差在這裡。
道理不能使他明白,姜紹行便準備以情動人,他抬起頭來,直視著衛清樓的眼睛:“你不在乎你自己的性命安危,便也不在乎祝嘉魚嗎?她愛重你,願意陪你一同走過世上的荊棘與刀叢,那你呢?你捨得她受那樣的苦?”
“什麼意思?”衛清樓面色漸凝,寒聲問道。
姜紹行於是便拿當初在祝家園子裡,祝嘉魚說給他聽的話複述了一遍,教衛清樓知曉了。
他亦是冷著臉笑道:“若是只有衛大人自己,你便是與常悲秋鬥得你死我活,也與我無甚干係。可你也說了,嘉魚姐姐快要做你未過門的夫人,以她對你的心意,你若真在這場鬥爭中有個什麼不測,你要她該如何?”
“想來我不說你也知道,姐姐性子執拗,又最為堅毅……”
他想起來夢中一幕幕光景,當初叛軍是先抓了公主威脅容衡,後來才是嘉魚姐姐主動找上了叛軍,提了以命換命的法子。她向來如此,認定了要做什麼事,便決絕得令人心頭髮苦。
他聲音漸低了下去,卻還是繼續說道:“若不是為了她,我今日也不會來找你。”
衛清樓淡淡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亦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所以在沒有萬全的把握下,我到底不會對常悲秋出手。我既出手,他必死無疑。倘若真如你所說,到如今因懼怕他多年的名聲人脈收手將來他得勢反撲,第一個不好的,反而才會是她與衛家。”
“不過你說了這麼多,我卻也不懂,你與阿瑜究竟有何淵源?你拜常悲秋為師多年,而今歲秋時,她方從綏平至京,在此之前,你們並無交集吧?為了她,你竟捨得下與常悲秋師生之誼,轉過頭來提醒我?”
他探究地看向姜紹行,卻見他一時竟是神色怔然了。
他心中更為疑惑。
他能感覺到,姜紹行對阿瑜的感情,確是深厚。然而在這樣的深厚中,其實隱藏著一種悲哀與無望。
他曾經見過姜紹行看向阿瑜的眼神,他的眼神裡,有隱晦的情意,卻也有慶幸,也有哀傷。
他在慶幸什麼?又在哀傷什麼?
姜紹行低頭,抿了口茶水。
溫熱的茶水順著喉管流下去,撫慰著他的肺腑心脾,一如祝嘉魚的存在。
如此不合時宜地,他想起來祝嘉魚對他說:
“等再過幾年,遇著你心裡願意珍之重之的人,你自然能懂我的心境。”
他早已經遇到了啊。
可是他心裡那個人,並不曾給他一點機會,甚至一絲念想。
但他確實是懂得她對衛清樓的心意,因為那恰如他對她一般。
沉默許久,姜紹行抬起頭來,輕聲道:“衛大人可知道,我少時重病過一場。”見衛清樓頷首,他方繼續說,“病好之後,我便夜夜發夢。”
他將夢裡的內容說給衛清樓聽。說他夢中的祝嘉魚是如何的受容衡冷待,說她又是如何的在那樣的境遇中,仍然溫婉良善,最後說她是如何以命換命,保下公主,求容衡善待姜家。
衛清樓面上不動聲色,然而袖中手卻已緊緊握成了拳頭。
“你知道,當初我在奚府見著她時,我心中有多高興嗎?更令我感到高興的是,她還未曾冠容姓,也沒有被玉京城裡的繁華富貴磋磨得灰心冷意。”
說到這裡,姜紹行苦笑了一下:“我原想,這是上天賜給我們的緣分,既然如此,我該好好守在她身邊。卻未曾料到,我終究是遲來的那個。”
在夢中,他遲於容衡;而如今,他又遲於衛清樓。
而他為了護佑夢中的女子,苦讀先賢詩書,習得狠辣手段,又拜太傅為師,這一切,也都失去了本該有的意義。
衛清樓愕然之餘,也終於明白了自己方才的問話出口後,姜紹行眼中一閃而逝的譏諷是什麼意思了。
——他原是想庇佑、保護祝嘉魚,這才打算入朝為官,爭權奪勢,故而苦心籌謀,拜在了常悲秋門下。而今既為了祝嘉魚,舍下師生情誼,又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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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究是我失了先機,她選擇你,我也認了,我相信你,會是個好夫婿。”姜紹行說罷,忽地聲勢凌厲起來,“可你若如容衡一般,負她殺她,我定會讓你不得好死!”
衛清樓正色頷首:“我不會。”
至此,他終於明白為何姜紹行看向阿瑜的眼神那樣複雜。
而他心中,也漸漸生起疑慮。
姜紹行做了這樣的夢,所以一改往日頑劣性情,苦心研讀詩書,惟求入朝為官,那麼阿瑜呢?
會不會也是因為做過同樣的夢,所以她如此地恨容衡,恨不能對容衡趕盡殺絕?
姜紹行說,他夢中的祝嘉魚與容衡成婚,乃是綵樓招親之故。所以,他今生初見阿瑜之時,她才會打砸綵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