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紹行清亮的眼眸微暗,他低頭抿了口茶,聲音也低落下去,像這時節霜青的遠天下一截枯灰的藤蔓:“他就那麼好?”
他不明白。
為什麼偏偏她就挑中了衛清樓。
衛清樓到底有什麼好!
祝嘉魚輕笑了一下:“他好麼?”
“我倒是不覺得。在我看來,他這人衝動,幼稚,還有些小家子氣。”
“那你還喜歡他?”姜紹行急急道。
“是啊,我喜歡他,”祝嘉魚點點頭,想到衛清樓說過的話,對姜紹行道,“我愛他少年銳氣,所以也就原諒了他的衝動;我愛他澄澈心性,自然也就接受了他的幼稚……”
姜紹行近乎自虐地聽她說著這番話,終於捱不下去,他站起來,唇邊勉強扯出一個笑來:“夠了,我懂了,姐姐。”
“你真的懂了?”祝嘉魚微笑著問他,又道,“不懂也無妨,你如今年紀尚輕,等再過幾年,遇著你心裡願意珍之重之的人,你自然無須人言,也能懂我如今心境。”
她舉起茶杯,向他示意:“姐姐先在這裡以茶代酒,祝你今後能遇著足與你相配之人,舉案齊眉,並蒂白頭。”
姜紹行忽然覺得難堪起來。
她還是知道了。
知道他心悅她,渴慕她,所以才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敲打他。
她哪裡是在祝他今後情路順暢,分明是在告訴他,要趁早斷了對她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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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個念頭在他心中久久地盤旋著,揮之不去。他心神震顫,同時又覺得輕快了許多。
知道也好,他總歸瞞不長久的。
想起在忠和街上看到的背影,姜紹行忽然覺得,便是不能同她在一起,看見她過得好,他也能滿足了。
只要她不再重蹈他夢中覆轍,與那個男人重有瓜葛,落得城頭自刎,香消玉殞的下場,除此之外,怎樣都好。
他緩緩地握緊了手中的茶杯,與她相敬,而後仰頭,飲盡了杯中茶水。
溫熱的茶水自喉中流淌過肺腑,他深吸一口氣,輕聲道:“那就借姐姐吉言了。”
言罷他便起身,對祝嘉魚道:“姐姐,天色不早,我該回去了。不過此番見著姐姐清減許多,眼下又是歲暮天寒的時節,還望姐姐多珍重,飽餐飯,勤添衣。”
祝嘉魚頷首:“你也是。”
她說完,便作勢要起身送他,姜紹行連忙攔住:“姐姐留步,我自行歸去便好,就不勞姐姐相送了。”
他出了祝府,便立在階下,不再往前走。天邊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微雨,細細密密地落在他衣裳上,很快打溼了他的頭髮與衣袍,冷寒的溼意順著雨水滲進他的身體髮膚中。
他幼時貪玩,淋過許多場大雨,卻不曾覺得冷。
後來生了重病,病中及後來,夜夜夢見身著紅衣的女子於城頭自刎,如同蝴蝶栩然跌落。
他從夢中驚醒,終覺寒冷非常。
可那些無數個雨中漫跑的瞬間,無數個夜中驚夢的瞬間,加起來都比不上他此刻心中的冷意。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身著褐衣的小廝撐傘來尋他,見著他便急急忙忙走過來,將傘撐在他頭頂:
“公子身上怎麼這樣溼,想必淋了許久?您怎麼不叫祝府的下人來知會小的一聲,小的也好早些撐傘來接您?快快快,咱們快些回去,小的一會兒就讓廚子煮好薑湯給您喝了,可別染了風寒!”
……
雨勢漸大,玉京城裡車馬行人漸少,街巷都空蕩起來,玉京城外的住空山上,亦是寒鴉瘦雀都歇了啼聲。
雨水落在山中,山中便生起飄渺的輕煙。
憑欄望去,只覺得整座山都籠在一片水霧中,朦朧而淡遠。
“公子,了善大師仍然閉門不肯相見。”懷抱長劍的侍衛行至憑欄之人身前,跪地凜聲道。
被他喚作“公子”的人轉過頭來,露出一雙溫潤的眼眸。
那雙眸子彷彿也同這山一般,盛著清寡的霧氣,瞥過來時,猶帶著餘溫。然而餘溫之下掩蓋的卻是無盡的沉冷與凌厲。
便是容衡了。
自胡閻王之事後,他便來了住空山,算而今,他在住空山已經養了近半月。身上的傷得了救治,如今已不用臥床,然而他的心底,卻空空蕩蕩,彷彿缺了個口,填不滿,掩不住。
他無法抑制地想起祝嘉魚。
他實在不是好人,可他對祝嘉魚,卻總也沒下過狠手,非但如此,他甚至在胡閻王面前,也沒有戳穿她的偽裝。
他這一生作惡多端,唯獨在對上祝嘉魚時,稱得上一句仁至義盡。
他不明白,祝嘉魚怎麼就下得了那麼狠的手。
第二回了,他險些在她手中死第二回了。
侍衛低著頭,不明白為什麼公子非要見這位了善大師。
明明公子向來不信神佛之說,更認為因果報應之言皆是虛妄……難道說,這位了善大師身上,藏了什麼不得了的秘密?
容衡冷笑:“看來咱們的了善大師,是覺得我容某乃心懷仁善之輩了。”
侍衛訝異地抬起頭,自從公子傷好後,第一件事便是命手下圍了住空山,不許任何人進出山寺,寺中僧侶灑掃庭院,洗衣燒火,一舉一動皆在他們耳目之下。
都這樣了,了善大師真會覺得公子心懷仁善?
下一瞬,容衡便開口解了他的困惑:“去將僧侶們都抓起來,帶到了善禪房門外,一個時辰殺一人。他不出來見我,我便殺到他見。”
侍衛按著劍的手緊了緊。
他神情閒適:“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
“……是。”侍衛這才緊著聲音道,“屬下這就去辦。”
一個時辰後,了善果然捻著佛珠出現在了容衡面前。
這位大鄴朝野人盡皆知的得道高僧,看起來也不過三四十的年紀,他生得眼角細長,目若青蓮,看起來真有幾分莊嚴相、慈悲心。
容衡微笑著看向他:“看來我的法子果然奏效。”
了善不言,依舊閉眼,默捻佛珠。
容衡又道:“大師既然來了,便也請收一收這清高模樣,否則我若是不快,屆時您這滿寺的僧人,只怕也落不得什麼好下場。”
“不知施主逼貧僧前來,所為何事?”了善終於淡淡開口。
容衡揮退侍衛:“聽聞大師少時曾言,誓要渡盡世上一切惡鬼,我今來請大師,自然也是為能讓大師渡一渡我。”
“我心中有惑,思來想去,只覺得這世上除了大師,似乎無人能解。”
他立在欄杆前,山間風徐吹,吹得他目光渺遠:“這半年裡,我識得一位女子,她對我十分瞭解,能知我諸多隱秘。我看話本中,常有說前緣今生之法道,故而想來問一問大師,這女子與我,莫不成也有什麼前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