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無忌不由想起當年剿滅南方部落作亂大敗被俘時的場景,他跪在地上,卑微地親吻著那個男人的腳指,以及,那個男人張狂而鄙夷的笑聲。
他不想死,他還有太多事沒做。
最終,那個男人放過了他,並交給他《劫天三術》中的《欺天術》。
這是一門亂世絕學,它並非什麼功法,只是術,裂國滅運的術,三術中,九黎只有欺天、裂天二術,最為關鍵的《封天術》,早已不知去向。
九黎一族源自蚩尤諸部,蚩尤戰敗後,部落被黃帝收編,但仍有部分人抵死不降,竄入更深的叢林。
這些人用仇恨教育著後代,一代一代延續下去,可終究時隔太遠,九黎人的復仇的思想逐漸產生了其他變化。
有人在為這個目標奮鬥,有人走出叢林,隱瞞身份進入炎黃之地生活,更多的則是感覺事不關己,冷眼旁觀。
鬼面人的父親,是個力量強大的野心家,費無忌從見他第一面就知道,所以他活了下來,重新回到了楚國。
這些不堪的記憶讓如今身居高位的費無忌難以面對,就像人突然闊起來,就生怕別人覺得自己窮酸,不戴上大金鏈子,不開上轟隆隆的跑車,就感覺不自在。
大家鄙視暴發戶,是因為自己不是暴發戶,當自己成立暴發戶,那種大款做派,真他媽爽啊!所謂的鄙視,不過是大多數人羨慕嫉妒的遮羞布而已。
只有極少的人是真的鄙視,這些人在為更加有意義的事情活著,他們才是真正的精英,可惜,費無忌並不在此列。
眼見著費無忌離開,鬼面人默立良久,陡然怒氣勃發,一掌將身前的木桌拍碎,桌上的油燈骨掉落在地,骨碌碌不知滾到了哪個角落。
密室內一片黑暗,只剩下隱隱約約的些許聲音。
那是壓抑到極致的哭聲,哭聲中有悲傷,有怯懦,有刻骨銘心的仇恨!
時間一天天過去,郢都的地痞流氓這些天過得很不安穩,每天都在擔驚受怕,不知什麼時候被抓起來,什麼時候被一頓胖揍。
因為受人尊敬的左司馬大人像瘋子一樣,逼他們回答一些奇怪的問題。
有沒有見到奇怪的陌生人?有沒有發生奇怪的事?有沒有聽到奇怪的口音……
開始還有機靈鬼從中看到了打擊仇家的希望,說謊話誤導那些冷著臉的軍士,結果就真的變成鬼了。
後來大家再也不敢說謊,還不得不裝出一副努力思考的樣子,最後才斬釘截鐵地來一句“沒見過!”
不斬釘截鐵不行啊,一旦稍作猶豫,必定被暴打拷問,這個時代可不會管你什麼人權不人權。
這些狗日的殺胚,老子是真沒見過,什麼時候說真話都這麼難!
十來天功夫,只有暗線在青樓裡抓住了兩個憋不住出來找刺激的傻貨,但這兩傻貨也不是易於之輩,一見被包圍,立刻便服毒自盡。
落在沈尹戌手裡的,只是兩具冰冷的屍體。
其他的戰績,無非是揪出了十四個潛藏的殺人犯、撞破了二十五次姦情,找到了不少郢都居民被盜的財物,善良的郢都人民只差給沈尹戌送面錦旗。
這都是什麼事!
沈尹戌發愁,沈諸梁發愁,發愁最多的,還是伍尚。
因為處死伍奢的日期,越來越近了。
“我再去求見大王!”沈尹戌寬慰完伍尚,向王宮而去。
“別急,等我父親回來再想辦法。到現在還沒幫上忙,真是慚愧。”沈諸梁拍了拍伍尚的肩膀,溫言道。
伍尚身體已經見好,只是內傷還較重,但並不影響起居,聞言一稽著地:“這些天麻煩尊府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不在我罷了,無論如何,總是要面對的。”
沈諸梁看著已經不急不躁的伍尚,心裡一陣不安。
王宮內,花園門口,等待了近半個時辰的沈尹戌終於見到有人走出。
“費!無!忌!”沈尹戌雙目噴火,咬牙切齒道。
費無忌哂然一笑:“沈大人,王上正在陪娘娘賞花,沒空見你,著我過來勸沈大人回去,不過看沈大人氣勢洶洶的樣子,我倒是害怕得緊啊!”
“害怕?”沈尹戌怒道:“你有什麼害怕的,什麼惡事你沒幹過?”
“這就是沈大人的不對了,我做過什麼惡事?總得講究個證據。”費無忌奇道:“莫非沈大人年齡大了,腦子也不好使,學那升斗小民,見風便是雨?”
君子可欺之以方,沈尹戌是君子,而且是武功極高的君子,動氣手來,費無忌不夠沈
尹戌一個拳頭打,但在這王宮內,費無忌半點不虛。
當下,費無忌心中冷笑,就等你把我做的惡事說出來,最好把關於娘娘的事說出來,那就最完美不過。
沈尹戌也不是傻子,孟贏是熊居的心頭肉,把曾經倒灶的破事說出,不僅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會讓熊居大怒。
“臣沈尹戌求見吾王,吾王昭昭如天日,如今伍太傅蒙冤,祈吾王……”沈尹戌抱手躬身,向門內拜道,聲音猶如金石,響徹王宮。
但還沒等他說完,花園內便有一個中正平和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孤自有計較,左司馬無需多言,且回府吧。”
“大王……”沈尹戌還想再說,熊居卻不給他機會。
“費大人,替孤送司馬大人離宮。”
花園內,熊居一手攬著孟贏的腰,一手負在身後,不知在想什麼。
費無忌砸吧了下嘴巴,很是意猶未盡的樣子,一伸手道:“沈大人,請吧!”
這一日終於來了。
黑暗被朝陽刺破,好個晴朗的春日!
“不好了,伍公子不見了!”伺候伍尚的丫鬟驚慌失措,找到沈諸梁。
“不是讓你看著他嗎,怎麼搞的?”沈諸梁呵斥一聲,見這丫鬟一副害怕的模樣,心中又一軟,道:“算了,他真要走,你也看不住,帶我過去看看。”
伍尚房內,床榻上被衾整整齊齊,桌上留著一份書簡。
沈諸梁拾起書簡,一字一字看了下去,心中五味雜陳。
聞訊趕到的沈尹戌接過書簡,看完後長長嘆了口氣。
“唉,傻孩子,這又是何苦……來人,備車,前往王宮。”
王宮大門前,一名白衣青年默然佇立。
伍尚,伍家的麒麟子,大楚俊彥中的領軍一代,再次站在了宮門前。
今日的伍尚,頭髮打理的一絲不苟,衣服纖塵不染,看起來像是赴會一般。
宮牆上的軍士喊道:“王宮重地,閒雜人等速速迴避!”
這話似乎沒有進伍尚的耳朵,即使進了,大概他也不會在乎。伍尚運起氣勁,朗聲道:“太子太傅之子伍尚,求見大王!”
宮牆上的軍士面面相覷,領頭的百夫長猶豫片刻,才大聲回道:“伍公子,你還是走吧,你是進不去的。”
伍尚臉上露出微笑,腳下一動,卻不是離開,而是徑直向宮門走去。
百夫長見狀手一抬,身旁軍士立刻拉弓上箭,指向伍尚。
“伍公子,後退,否則我只能不客氣了!”百夫長做著最後的勸說,見伍尚不理會,一咬牙發令道:“射!”
伍尚臉上笑意更濃,腰間寒光乍現,長劍已在手中,足尖一點,向宮城飄去。
“射!射!”百夫長心中一慌,有人衝撞宮城,若不攔下,恐怕他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箭如雨下,伍尚身形飄忽,長劍或點或撥,沒有一支能射中。
轟隆隆,宮門大開,一堆玄甲軍士簇擁著幾輛戰車從門內魚貫而出,狼字戰車上,一員大將手執大戈,遙遙指向伍尚。
宮城上的箭雨暫歇。
這員大將名叫衛虎,本不想與伍尚相見。
他是王室旁支後裔,曾經很看好太子建,也尊重伍奢,卻沒想到事情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在個人崇敬和職責面前,他沒有選擇。
衛虎與伍尚相對,誰也沒有動作。
大戈和長劍上幽光流轉,驀然,風起了。
電光火石間,大戈與長劍糾纏一處,劈出的氣勁在宮城外鋪設的石板路上留下道道痕跡。
戰車不動,玄甲衛士不動,彷彿是泥塑的一般,只有兩人在拼鬥。
伍尚內傷開始反噬,他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衛虎已經留手了,若是施展十成功力,恐怕他已經落敗被殺。
但這又如何?伍尚嘴角溢位鮮血,臉上笑容卻更加燦爛。
衛虎心中暗歎,握著大戈的手緊了緊,面容一峻,全身功力急轉,就要發出石破天驚的一擊。
既然你求死成仁,那就成全你罷!
“住手!”宮門內,一個聲音急喝道。
衛虎反刺為擋,逼開伍尚,回頭看去,來的卻是宮中內侍。
“大王令我告訴伍公子,你父親不在宮中,昨晚已經轉到西城刑場,若不速速離去,定斬不饒!”
伍尚沉默片刻,收劍入鞘,轉身便走。
宮內大殿前,錦緞虯鬚的楚平王望向天邊漫卷漫舒的流雲。
他的王位本就是奪來的,心早就在
殺戮親族時變得冰冷,這個世界上,只有孟贏能給他一點溫暖。
而這點溫暖,已經成為他的逆鱗,如同溺水的人,不管不顧地抓住任何能抓住的東西。
只因唯有這點溫暖,能讓他放下猜忌、放下防備,讓他感覺自己還是個人。
走吧,走吧,死在宮門前總歸是不好的,群臣怎麼看,百姓怎麼看,最重要的是,贏兒怎麼看?
她已經幾次勸孤放下殺心,可是,怎麼可能?
不是孤要殺你們,而是這權柄,這人心吶!費無忌的小動作難道孤真的不清楚?只是順水推舟罷了,這次,就將你伍尚也推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恢復平靜的宮門前再次喧囂起來——沈尹戌父子到了。
衛虎出來相迎,將伍尚的事說了一遍。
“轉向,轉向,去西城刑場!”沈尹戌招呼隨從,匆匆忙忙就要走。
“左司馬,既然來了,就進宮陪孤說說話吧。”熊居宏大的聲音從宮內響起。“哦,諸梁也來,好久沒見你們這些小輩了。”
沈氏父子對視了一眼,向身邊隨從使了個眼色,無可奈何地踏入宮門。
隨從心領神會,駕車離去。
西城刑場,又叫死刑場,進到這裡的犯人,每一個能活下來的。
此時,西城刑場被重兵重重包圍,一隊隊軍士將刑場周邊議論紛紛的人群驅散到警戒線外。
費無忌看看日頭,已經差不多了。
伍奢盤膝坐在刑臺上,仍以禁封鐵鏈鎖著丹田。
凡鐵是鎖不住高手的,郢都城內,能勝過伍奢的屈指可數,只有這出自器家的禁封鐵鏈,才能讓費無忌覺得安全,他實在是害怕伍奢臨死拉他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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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青年擠出人群,向刑場走去,衣服上沾著點點血跡,像春日裡盛開的桃花,帶著一種煞是好看的悽婉。
伍尚來了,坐在高臺上的費無忌無聲地笑著,衝刑場外看來的衛兵搖了搖手,示意放行。
“伍大人,有人來給你送行了!”
伍奢睜開眼,看著伍尚一步步走近,眼中閃過痛惜之色。
“父親,孩兒來遲,請父親恕罪!”伍尚恭敬施禮,似乎這裡不是刑場,而是家中一般。
“尚兒,你這是何苦……”
“父親,您從小教導我們,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我身為家中長子,父親蒙冤,若孩兒惜命不敢前來,與禽獸又有何異?怎麼對得起父親的教誨?”
“傻孩子……傻孩子……”伍尚站起身,囁諾著伸出手,試圖撫摸自己的孩子。
費無忌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幕,突然抓住禁封鐵鏈的另一端,用力一拉。
“啊——”伍奢慘叫,跌倒在地縮成一團,被鐵鏈拖開伍尚身旁。
“父親!”伍尚悲吼一聲,隨即站直了身體,抬頭冷冷看向高坐在上的費無忌,慢慢拔出腰間的長劍。
“哈哈哈哈——”費無忌笑得前仰後合,拍著桌子道:“區區一個伍尚,居然想動手,為什麼不死得痛快點,非要找罪受?”
“費無忌,像你這種小人當然不明白,今日我既然來了,哪有讓父親死在我前面的道理,來吧,讓我看看你怎麼殺了我們!”伍尚平靜地說完,手中劍揮動,一道劍氣直衝費無忌而去。
費無忌輕描淡寫地伸出手掌,一股強烈的掌力將劍氣擊潰。
“我雖不及你父,可你算什麼東西,敢跟我動手?何況你的功力只剩下十之四五。”
“十之四五,若能殺得一狗,也不虧!”伍尚深吸一口氣,劍隨身動,刺向費無忌。
這次費無忌沒再動手,也無需動手,身旁兩名門客已然從拔出兵刃,迎向伍尚。
“戲這麼快就看完了,終究還是打打殺殺,真個無趣。”費無忌好似失去了興致,又看了看日頭。
人群中,一個裝扮普通的年輕人心裡湧起同樣的想法。
伍尚漸漸落入下風,這場戲就要落幕。
“時辰到!”令官大聲宣佈。
“既然時辰到了,就不容你伍尚胡鬧。”費無忌長身而起,大笑道:“伍大人看好了,本官這就送你兒子上路,讓你嚐嚐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滋味。”
說完,臨空飛出高臺,一掌向伍尚當頭印去。
伍尚被那兩名高手纏住,躲閃不得,這一掌避無可避。
圍觀的不少人閉上雙眼,不忍看著一幕。
人群中那名年輕人突然眼神一偏,似乎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
“休傷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