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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第 96 章

借用了胖子的身體, 寄居在他體內的古神看著賀淵, 臉色不掩驚詫。

他雖然沒安好心,活了數千甚至上萬年,但幾乎從沒與外面的世界接觸過, 所見到的人,無不都是來這裡探險尋寶的隊伍, 也就不會真正瞭解人心的聰明與複雜,他怎麼也想不到賀淵竟然能從他寥寥數語裡就猜測出所有的真相。

“你究竟是誰!”古神用胖子的聲線發出近乎尖叫的聲音, 聽起來愈發詭譎。

賀淵彷彿沒有看到他的歇斯底里, “你不僅違背了跟胡亥的約定,而且侵蝕了他的記憶,把自己當成胡亥, 可見你壓根就不是一個信守承諾的, 但那個人仍然敢跟你交易,甚至至今沒有被你吃掉, 可見他的聰明狡詐, 必然遠遠在你之上。”

“胡說八道!”古神憤怒地打斷他,“我怎麼可能怕他,要不是他手上有……”

聲音戛然而止,他桀桀笑了起來:“想套我的話?我偏不告訴你們,何況就算你們知道也沒用, 現在也出不去了,我很快又會有三具軀殼可以用,這次的軀殼看起來要比之前好很多, 這死胖子的身體,我是受夠了!”

一直沒吭聲的蕭闌突然插嘴:“你不停地換人的軀殼,那是不是也會擁有那個人的記憶?”

古神一愣,似乎沒想到他不擔心自己的生死,反倒問起這種問題,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不,只有當我想要,才會去攫取他的記憶。很多時候,人類的記憶都是無用的,吃喝玩樂,權欲享受佔了很大一部分,許多都大同小異,這樣的記憶,我要來何用?”

言語之間流露出明顯的輕鄙,顯然很瞧不起,卻忘了自己的處境。

“那你現在佔用了軀殼,也會擁有軀殼的感覺嗎?”

古神歪著腦袋想了想:“之前寄居在器皿、蛇蟲身上的時候,並沒有喜怒哀樂,更不會有痛楚,但在人的軀殼時會有,但這並不就說人類要比那些蛇蟲鼠蟻來得高階,在我看來,反而是落後很多。”

“為什麼?”這個古神明顯有好為人師的毛病,也並不急於殺了他們,蕭闌自然從善如流地問。

他冷笑一聲:“因為人喜歡把過多的時間浪費在無用的事情上,就拿胡亥來說好了,他的地位對於凡人來說已是至高無上,可他卻並不珍惜,反而將這種資源揮霍殆盡,反觀那些智慧低下的螞蟻,卻反而能夠心無旁騖地做好一件事情,相比之下,孰高孰低?”

紀一鳴略帶諷意:“胡亥只是一個異數,小時頑劣,大時陰毒,總覺得這世上的好東西都該歸他,在他之前的那些兄弟姐妹都不該出生,他們生來就是與自己搶東西的,凡是擋在自己前面的人都該統統消滅,他不配為大秦皇族,甚至不配稱之為人!”

對於一貫沉穩的紀一鳴所表現出的罕有激動,蕭闌有點茫然,賀淵卻露出所有所思的神情。

古神嘿然一笑:“不錯,他很卑劣,但除了他之外,來到這裡的人,不是為名,就是為利,有什麼區別?很久以前,那些對我頂禮膜拜的人,和現在來到這裡的你們,又有什麼區別?我見過他們為了埋在這裡的寶藏,可以互相殘殺,前一刻還兄弟相稱,後一刻就背後捅刀子!你們都有一條底線,就算現在你們交情很好,那也只是出賣彼此的價格還不夠高而已,一旦有達到底線的價錢,父子兄弟,都是浮雲罷了,這是我所見過的,人類千古不變的劣根性!”

眼前的古神雖然遠離塵世,被困在這裡,卻明顯對人心有過一番研究。紀一鳴靜默了一會兒:“你說得不錯,但並不能代表所有人。在這世間,還有很多人性的光明面,有些人會為了對方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這不是你能夠理解的。”

古神陰□□:“我不需要理解,我只知道,你們三人,一個也走不了了。”

蕭闌一臉崇拜地舉手:“神就是神,言簡意賅,直指核心,我還有個問題。”

古神有點不耐煩:“說!”

對他來說,三人已經是甕中之鱉,就算拖延個一時半刻,也改變不了結局了,所以他並不著急。

“你閒下來的時候,都在思考這些事情嗎,這幾千年是怎麼度過的?如果你附身在人的軀殼上,就有了人的感覺,那你會感覺冷熱嗎,會肚子餓嗎,會有尿急的感覺嗎?”

賀淵:“……”

紀一鳴:“……”

他們就知道蕭闌一開口就是不靠譜,完全指望不得。

在這裡數千年,見過的人寥寥無幾,古神似乎也充滿了說話的慾望,倒沒有計較,只是悶哼一聲:“你們以為我被困在這裡那麼多年,只會光靠藉助軀殼活下去而已?這裡以前,曾經是一個不遜於秦朝的繁盛帝國的所在,無數人在我面前頂禮膜拜,那些信仰凝聚的力量是巨大的,而我,自然也擁有帝國所有的智慧。”

他口中的帝國,無疑就是劉教授他們孜孜尋找著的古蜀國。

蕭闌笑嘻嘻的,似乎就等他這句話:“可惜你有將近萬年的智慧,到頭來也被一個凡人玩弄於股掌之中。”

古神暴跳如雷:“誰敢玩弄我?!

“就是跟你合作,把我們騙到這裡來的那個人。你說過,人都有私慾,這句話沒錯,那麼,你能夠保證他在滿足你給他的願望之後,能不反過來咬你一口嗎?”

蕭闌其實只是在信口開河,拖延時間,但是當他看到自己話剛說完的那一刻,胖子那張臉上出現一閃而過的猶豫時,就知道己方確實有空子可鑽。

古神冷笑:“你們人類就是太狡詐了,幸好我早有防備,就算他食言也無妨。我既是神,神則無處不在,這裡的一切,都帶著我的烙印,無論他走到哪裡,都會被我的神識察覺。”

“也就是說,到最後,你們一個都出不去。”

換句話說,其實這位所謂的古神,就類似於這裡的智慧電腦,不僅能夠掃描到遺蹟內的所有人行蹤,這部電腦還有了自己的智慧,被人的念力所凝聚起來的神,到頭來不僅不會護佑凡人,反而要吞噬。

從剛才到現在,賀淵一直摸不清他的底細,所以不敢貿然出手。

這位古神,如果只是一團意識,那麼只消滅胖子的肉體是沒用的,他可以附在任何一種東西上面繼續存活。

但世間萬物,都是相生相剋的,古神無所不能,只是在古蜀遺蹟的範圍內,他自己也無法出去,否則不需要費盡心思引誘人進來,而在這裡,必然也有限制他的事物在,讓他無法隨心所欲地壯大,否則數千年過去,怎會還只是一團需要借屍還魂的神識而已?

創造了這個神的,是無數人心中的慾望,念想。

那麼,可以毀滅他的,是什麼?

賀淵心中隱隱有個未成形的想法。

他是一個極其謹慎的人,如果可以,並不想冒險。

但他沒有選擇了。

因為已經胖子獰笑著,朝蕭闌抬起手。

“過來。”

他的眼神彷彿帶著某種磨礪,讓人無法抗拒,蕭闌甚至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身體已經不由自主地作出回應,踏出腳步,失魂落魄般地走過去。

紀一鳴大吃一驚,伸手就想去抓他。

但賀淵動作更快。

他抓住蕭闌的手腕猛地往紀一鳴懷裡一推,大踏步就往古神走去。

“賀淵!”紀一鳴忍不住叫道。

賀淵頭也不回,動作極快,幾乎像是躍了過去。

但實際上他只是摸出一個不起眼的罐子,開啟,朝胖子潑去。

從剛才到現在,古神附在胖子身上說了一大堆話,卻始終沒有走動過半步,那或許有故作神秘的成分,但更多的可能,是他壓根就不能走。

人的大腦主導思想,小腦則控制行動,古神有了自主的意識與智慧,意味著他佔據了胖子的大腦,但胖子早就死了,神經中樞死亡,即便是古神,也無法控制。

胖子臉上閃過一絲驚慌,可沒等他來得及反應,罐子裡的液體已經澆到他身上。

那是一種粘稠的,略顯黃色的液體,看起來並沒有出奇之處。

但就在剎那之間,胖子慘叫了一聲。

那是痛苦到了極點,從喉嚨深處發出來的叫聲,還夾雜著無數他們聽不懂的詞彙,聽上去古老而陌生,胖子的五官完全扭曲擠在一起,充血的眼珠子幾乎要崩裂開來,極其可怖,怨恨地死死瞪住賀淵。

“……那是什麼……是什麼?!”

“屍油。”賀淵淡淡回答。

“所有被你殺死,充滿怨恨的人的屍油。”

能夠創造神的,是人眾志成城的意念,能夠毀滅他的,也是所有人凝聚在一起的,對他巨大的怨恨。

“不!不!————”古神淒厲地吼叫,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乾癟下去,最後,僅剩下一具人皮。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嘶吼:“我不會死的,你們——!”

戛然中斷,再無聲響。

紀一鳴有點不可置信:“這就死了?”

賀淵:“也許只是逃逸了,我不能確認。”

蕭闌的表情有點呆滯:“那個罐子……”

是他們在小鎮上時,洛桑老人給的小瓦罐,當時他還拿在手裡把玩,結果被賀淵搶過去,還不許他碰。

“對。”賀淵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

蕭闌持續呆滯:“那我們見到的……”

“真亦假來假亦真。”他很少有這樣的表情,以致於賀淵都有點不忍,難得抒情地來了句安慰,見他仍呆呆的模樣,嘆了口氣,走過去,旁若無人地,溫柔地擁住他。

從紀一鳴的角度看,賀淵高大的身體擋住了他的視線,看不清楚他們在做什麼,但動作無疑極其曖昧,引人遐思。

他的神色則有點奇怪,看上去複雜難懂,最終還是一言不發地撇過頭,走向胖子,檢視屍體。

“我們要怎麼出去?”紀一鳴四處檢視,只覺得這裡古怪得很,像是壓根就沒有邊際,更沒有出口。

“等等。”賀淵道,伸手在蕭闌揹包裡亂翻,翻出一個打火機和一疊舊報紙。

紀一鳴看得黑線,蕭闌的揹包果然是個百寶垃圾袋,什麼玩意兒都有。

賀淵點燃了報紙,丟在胖子的屍體上,不一會兒,屍體便燃燒起來,火焰越來越大,將整具屍體團團包圍起來。

火勢很快蔓延到地上,在他們腳下延伸出去,幾乎方圓幾十裡都成為一片火海。

但三人別說被燒著,連一點灼熱感也沒有。

紀一鳴很驚奇:“這是怎麼回事?”

沒等賀淵回答,周圍的景緻倏然一變,如同突然從黑暗中回到光明,數十根青銅柱子佇立在周圍,石壁上無數盞長明燈點燃著,照亮了整個大殿。大殿中央有把青銅椅子,上面坐了具白森森的骸骨,也不知死了多少年,褪色的衣袍上面隱約還有華麗的紋理,彰顯著主人生前曾經有過的顯赫。

椅子前面突兀地安置了一個石臺,上面盤著一條五彩斑斕的巨蟒,懶洋洋吐著蛇信子,粗大身軀卷成一團,拳頭大小的眼珠子像兩顆電燈泡似的盯著他們。

石臺四面刻滿了無數稀奇古怪的符號,既不像常用的符記號,更不是歷代文字,連賀淵也辨認不出來。

紀一鳴看著那條不懷好意的大蛇,恍然:“剛才是環境,現在才是真實?”

賀淵嗯了一聲:“他是由意念創造,自然也擅長創造意念。”

紀一鳴眉頭一皺,正想說什麼,卻聽到一個聲音突然響起。

“賀淵,蕭闌,紀一鳴。”聲音悶悶的,像是被什麼東西捂住,又帶了點尖細的陰冷。

這大殿裡面空蕩蕩的,沒有入口,沒有出口,四面封閉,除了他們,更不可能有人,三人最後發現,聲音居然是從大蛇那裡發出來的。

“你又是什麼東西?”紀一鳴不掩驚訝,蛇本是通靈之物,上古傳說就曾有女媧伏羲這樣人首蛇身的半神,印度人也喜歡奏樂引蛇起舞,但還從沒聽說過一條蛇會說話,還能準確喊出他們的名字。

“吾鎮守此殿,業已五千載有餘,汝等擅闖此地,今日須得葬身於地!”

大蛇還是慵懶地盤在那裡,眼睛一眨一眨盯住他們,閃動著看見狩獵的興奮與嗜血光芒。

蛇身佈滿亮晶晶的鱗片,它這一直起身體,他們才發現蛇身竟有兩米來高,還不算盤在石臺上的尾部。

這樣一條蛇,是實打實的存在,渾身上下都是劇毒,而且還能開口說話,只怕已經成了精,比起對付只能附在別人身上,使用精神控制的古神,只難不易。

“嘰嘰!”就在這時候,很久沒有動靜的阿毛發出叫聲,從蕭闌的口袋裡冒出來。

先前蕭闌掉入血池的時候,阿毛跟著經受顛簸,也不知道腦袋撞上哪裡,就此暈了過去,直到現在才醒過來。

可見上古異獸也不都是厲害的,像阿毛這種愛哭貪吃愛撒嬌,除了賣萌一無是處的異獸,通常作用是不大的。

但那只是通常情況下。

素來膽小的阿毛抖抖毛茸茸的腦袋,眨眨還沒從暈眩狀態恢復過來的蚊香狀雙眼,看著巨蛇,竟然沒有膽怯之態,反而有點躍躍欲試的興奮。

反觀大蛇,卻忽然瞳孔一縮,彷彿有忌憚之意。

還沒等蕭闌抓住它,阿毛後蹄一蹬,從口袋裡蹦了出來,誰知道身體太小,摔了個七葷八素。

蕭闌大汗,忙把它抓起來撫摸順毛。

那邊大蛇眼神閃爍,竟像是要退縮,卻被什麼東西阻住,腹部一抖一抖,如同痙攣。

阿毛這次表現得很勇敢,不僅沒有哭,還從家長的懷裡掙扎出來,依舊鍥而不捨地撲向大蛇,它的身形跟那條蛇比起來,就像高樓大廈跟路人一樣的差距,但夫諸極其興奮,抖抖身體,似乎想撲上去狠狠咬一口。

大蛇眼中終於染上懼怕,轉身就想逃竄。

幾乎是在同時,賀淵拿了把瑞士軍刀朝大蛇腹部擲去。

嘣的一聲,彷彿割斷什麼,大蛇擺脫鉗制,忙不迭就往後逃。

阿毛嘰嘰兩聲,還想追上去,被蕭闌一把撈了起來,揣在懷裡,嚴禁自由活動。

“裝神弄鬼的伎倆!”賀淵冷笑一聲,伸手一抓。

其他兩人這才看清楚,他手裡抓著一根幾乎細小得幾乎看不見的絲線。

紀一鳴也明白了:“有人在作怪?”

絲線的一端連著巨蛇腹部,另一端操縱在人手,聲音透過絲線引起蛇腹震動,看起來就像是蛇能人言。

蕭闌戳戳阿毛的小腦袋:“蛇為什麼會怕你?”

阿毛享受地蹭蹭他的手指,眼睛眯成一團,像在邀功。

賀淵:“夫諸屬水,蛇性陰,亦屬水,充其量也不過幾千年,比不得夫諸這等上古異獸,見了它自然要跑。”

“嘰嘰!”阿毛上躥下跳,向麻麻表示自己很偉大,並驕傲地接受紀一鳴驚訝的圍觀。

蕭闌撓頭:“是誰在背後操縱那條蛇,聲音聽著很熟的感覺。”

賀淵沒有說話,只是扯了扯手裡的絲線,絲線的盡頭嵌入石壁後面,像是被卡住了。

而他們直到現在,才有閒暇功夫看一看那四面石壁上雕刻的內容。

古代壁畫,無非傳達兩種內容,或與宗教神明有關,或與當時的風俗有關。像古埃及法老王墓中壁畫,大多描繪的是法老死後在冥界統治的情形,而中國的石窟壁畫,往往又與佛教有關。從古至今,以壁畫來描述事情的形式很常見,後來者甚至能從中發現當時人們的生活習慣,甚至是一些重要事件。

這裡也不例外,石壁上雕刻的,是一群古蜀人在進行宗教祭祀的情景,他們所祭祀的,自然是先前蕭闌他們見過的那位古神,只不過壁畫裡面形象地呈現出古神的神像:高大,嚴肅,威風凜凜,是古蜀人所能想象的神明的形象。

蕭闌的目光移到其中一處上,卻驀地怔住。

有個人,被五花大綁縛在刑架上,四周火焰熊熊燃起,火光外圍,是一群人圍著他手舞足蹈——那也許是一種宗教儀式,而那個被燒死的人,可能也是當時部落裡犯了大罪的人。

下一幅,那個人被燒死,餘下一堆骸骨灰燼,被人撿起來,然後丟進一個跟棺材大小相仿的大盒子裡,然後蓋上蓋子。

蕭闌忽然心念一動,看向之前被大蛇盤踞在上面的石臺。

賀淵與紀一鳴顯然也注意到了,兩人的目光都凝注在石臺上。

蕭闌喃喃:“凡身犯大罪,烈火焚身而死的人,骸骨都被丟進去,那裡面是不是也……”

也有扶蘇的屍骨?

其實事情的脈絡,至此已經漸漸浮出水面。

古蜀後來為秦所滅,國中巫師皆歸順大秦,胡亥從他們嘴裡聽說了古蜀人將罪人挫骨揚灰烙下詛咒的事情,便起了心思,害死扶蘇之後,還將他的屍骨丟在這裡加以封印,使其世世命途多舛,劫難橫生,還與古神交換條件,希望能夠永生不死地統治秦帝國,結果古神違背諾言,胡亥死了不說,連肉身都被人佔了,正所謂可恨可憐,可悲可嘆的寫照。

“開啟那個蓋子。”賀淵沉聲道,先行走上前。

石蓋很沉,但並不難開啟,似乎也並沒有什麼玄機,三人合力,不多時便緩緩推開一條縫隙,一股惡臭撲鼻而來,幾乎把人燻暈。

阿毛嘰的一聲,眼睛已經被燻成了蚊香狀。

石臺只是一個入口,從外面看,看不到裡面有多深,但無論有多深,已全被層層疊疊,看不到盡頭的白骨堆滿,堪堪堆到石臺邊上,如同一座萬人坑。

要殺多少人,才能填滿這裡?

曾經賢名遠播,舉國百姓盡皆愛戴的扶蘇公子,秦帝國的繼承人,如今也是這些骸骨之一,縱然歲月流逝,他也是被遺棄和遺忘的人,甚至直到死,也沒與父皇見上一面。

生別前的所有誤會,成了永遠的誤會,再也沒有機會澄清。

蕭闌找回了所有的記憶,可關於死前那段痛苦的經歷,一直是模糊不清的,又或者說,這是深刻入靈魂也不願意回想起的記憶。

他沉寂下所有表情,淡淡道:“要怎麼才能毀了這些骸骨?”

紀一鳴也有些失態,他深吸了幾口氣,才能勉強捺下激動的心情,啞聲道:“我去找引火的東西,把這裡燒了。”

“不用那麼麻煩,”賀淵道:“石臺雕刻了詛咒的符,只要把石臺毀了即可。”

話雖如此,但是這裡沒有鐵錘之類的工具,要毀掉石臺,談何容易。

蕭闌從揹包裡掏出烤爐,拆下裡面的小煤氣罐,開啟,放在石臺邊上,然後拿出報紙,點燃,隨著砰的一聲轟響,石臺被炸得粉碎。

他拍拍衣服上的灰塵,笑得陽光燦爛:“搞定!”

其他兩人默默無言。

紀一鳴輕咳一聲,打破沉默:“剛才那條蛇蛇往椅子下面的方向逃走,說不定有出口,我去看看。”

椅子是青銅所鑄,沉重得很,憑三個人的力量,竟絲毫撼動不了它。

阿毛驀地跳出來,哧溜一聲鑽進椅子下面的小洞裡,不見了蹤影。

“阿毛!”蕭闌大喊。

“嘰嘰!”

沒過幾分鐘,頭頂傳來微弱的叫聲,蕭闌抬頭,發現一團雪白正從石壁頂端的縫隙彈出腦袋,朝他得意地叫喚。

“後面是相通的!”紀一鳴立刻反應過來。

沿著壁畫上人物的線條,有一條細小得幾乎辨認不出的縫隙,不仔細端詳,根本看不出來,賀淵將手放在上面細細摩挲,最終發現所有縫隙都往一個方向而去——石壁底部一個凹陷處。

那裡彷彿是為了手掌而設,四指插進去,正好貼合,賀淵微微皺眉,手掌往上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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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其他兩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石壁完全抬起,如同舞臺幕布,緩緩往上升去。

阿毛從上面跳下來,準確無誤地撲進蕭闌懷裡,打了個滾。

石壁後面的情景完全暴露出來,那是一面晶瑩剔透的冰牆,而冰牆裡面,陳白,劉教授,江秀敏等人被一一封在裡面,或坐或站,臉上無一例外都露出震驚的表情,顯然是在猝不及防的瞬間被冰凍起來,根本來不及反應。

長明燈突然之間全部熄滅,大殿裡倏然陷入黑暗。

蕭闌甚至還沒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就覺得後面有種古怪的感覺,也虧得是他多年鍛鍊出來的身手,下意識地一避。

砰的一聲轟然巨響,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打裂。

“蕭闌?”是紀一鳴的聲音。

蕭闌甚至沒空應他一聲,破空之聲又從頭頂直直落下,他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往旁邊一個驢打滾,順勢摸出□□,憑直覺朝對方開了一槍。

對方悶哼一聲,沒再動作,這時候賀淵已經開啟手電筒,照亮周圍一片區域。

地上殘留下一灘血跡。

紀一鳴緊張起來:“蕭闌,你沒事吧?”

“沒事,有人躲在暗處偷襲。”打從第一眼看到紀一鳴開始,蕭闌就覺得莫名其妙的順眼,這種順眼就像是久別重逢的老朋友,對這個人有股說不出的親切。

賀淵抓住他的手臂,將他護在身旁,一邊朝暗處冷冷開口。

“姚三刀,該出來了。或者,我該喊你李青?”

“嘎?”蕭闌眨眼。

他當然知道姚三刀,這人正是他們去鄱陽湖的導火索,姚桐的父親,賀淵的同門師叔。

但,他不是已經在鄱陽湖底失蹤了嗎?

殿內一片死寂,除了他們三個的呼吸聲,彷彿再沒有人。

“唔!”紀一鳴突然睜大雙眼,手按在脖頸處,身體像是被人拖著往後退。

蕭闌飛快地躍起,伸手要去拉人。

“別動!”賀淵阻止他,從蕭闌手裡搶過槍,朝紀一鳴身後的虛空開了一槍。

紀一鳴摔落在地,蕭闌這才看到他手捂著的脖子部位有一條細細的血痕,正不停地出血,如果再晚一步,也許就要割斷喉管,這就是為什麼剛才賀淵不讓他貿然拉人的原因。

敵暗我明,隱在暗處的敵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突然發起襲擊。

紀一鳴隨手扯了塊布料把脖子束起來暫時止血。

蕭闌接過賀淵遞回來的槍,垂手不動,聽音辨位,俊美面容罕有的沉靜。

賀淵狀若不耐地轉身欲走。

一條透明的,極細的絲線直直刺向他後背心窩的位置。

蕭闌也開槍了。

槍聲打破靜默,伴隨著一陣沉重的悶響,一個身影重重跌落在地。

長相平凡無奇,是那種丟在人群裡也找不著的容貌。

李青。

也是姚三刀。

他大腿和肩膀的位置各中了一槍,鮮血正汩汩地流出來。

“你們怎麼發現的?”他咬牙。

賀淵沒回答他,只冷冷道:“把他們放出來。”

姚三刀縱聲大笑:“你們害死小桐,我讓他們陪葬,也不算虧啊!”

賀淵面無表情:“當初你拜師學藝,你師父就曾說過你心胸狹窄,過於追求名利,終究要死於這上面。”

姚三刀冷笑:“那幫冥頑不化的老頭子懂什麼,我想讓自己活得更舒服點又有什麼錯了!我資質是師門之罪,他們卻不教我最好的本事,還藏著掖著!”

“你要找長生不老藥,卻把親生女兒間接害死。”

“小桐是死在你們手裡的!”

賀淵漠然:“如果不是你,她也不會去鄱陽湖。”

姚三刀喘氣:“……我們來做個交易。你們放了我,我告訴你們,古蜀的珍寶放在哪裡,我個人力量有限,上次只拿走了一小部分,還有一大部分留在這裡。”

蕭闌插嘴:“大叔,說謊前要打下草稿啊,如果你上次能帶走一部分,這次為什麼要幫古神引這麼多人過來,無非是這裡頭有什麼機關是你開不了的,所以要找一大幫人來幫你開路,你好坐收漁人之利。”

姚三刀:“……”

賀淵指著冰牆裡的人:“先把他們放出來。”

姚三刀怪笑:“放他們出來幹什麼,人少,能瓜分的東西不是更多?”

蕭闌搖頭晃腦:“我們這種高尚的思想境界是你理解不了的。”

人為刀俎,姚三刀強忍下火氣:“把冰劈開就行了。”

他剛才襲擊蕭闌的時候,隨身帶了一根鐵棍,被蕭闌避開,打在冰牆上,那地方已經裂開一條縫,賀淵撿起那根鐵棍,在裂縫上又加了幾下。

冰層隨著縫隙紛紛龜裂,被禁錮在裡面的人跌落下來,人人被凍得臉色發青,但尚有氣息,估計時間也不算長。

“怎麼出去?”賀淵問。

那頭紀一鳴和蕭闌拿著酒精給眾人擦拭,幫他們慢慢甦醒。

姚三刀哈哈大笑:“很快你就不會關心這個問題了!”

他說話之間,剩餘的冰牆紛紛碎裂砸了下來,整面牆壁等於失去屏障,暴露出一片耀眼的光芒,幾乎閃瞎了眾人的眼。

古蜀最輝煌的時代,正如中原許多古老的王朝,貨幣價值仍不是以銀本位來衡量的,金銀在當時的地位遠不及青銅鐵器,所以他們看到的光芒,也不可能是金銀發出來的。

而是小山似的的珍珠,瑪瑙,水晶,甚至各種顏色的寶石。

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他們甚至能夠感受到寶石的光芒映在臉上那種火辣辣的感覺。

江秀敏醒來沒多久,就被這番景象攫去了呼吸,她想過古蜀遺蹟中也許藏著大量的古董,卻沒想到竟是如此直觀的財富。

再看其他人的神情,都跟她相去不遠,甚至比她還激動。

蘇介輕輕抽氣:“我不是在做夢吧?”

姚三刀嘴角勾起一抹詭笑:“你們還急著離開麼,不拿了東西再走?”

他的聲音帶著蠱惑,呂四爺甚至已經站起身朝那堆東西走去。

“大叔,你再磨磨蹭蹭,我手指一癢,指不定就擦槍走火了。”蕭闌懶洋洋的聲音響起,槍口頂住他的太陽穴。

姚三刀身體一僵。

“古蜀人有著極其輝煌的文明,建造這裡的時候,也融入了日月星宿的方位排布,再過一刻……十五分鍾,那裡,”他指著石壁上的某一處,“會開啟一道門,到時候進去,就能直接通往外面。”

就在他們說話的當口,其他人已經跑向那堆寶石,抓起一把就往口袋揹包裡塞,直到塞不下來,還不停地在拿,看到更大更漂亮的,又把原來的掏出來丟掉。

姚三刀的臉色因為失血而變得難看,但他並不求饒,只是不住冷笑。

十五分鍾的時間很快過去,另一面的石壁上,果然慢慢地撕開一道口子,正好能夠容納一個人過去。

陳白大喊一聲:“別撿了!”

其他人忙不迭裝了大袋小袋地跑過來,其中以於叔最為搞笑,他的揹包在先前的路上弄丟了,於是只好脫下所有上衣來裝,然後打結背在身上,看起來整一個越南難民。

姚三刀按著傷腿站起來,卻不動。

賀淵眼神一閃,拽起他就往洞口走。

姚三刀鎮定自若地冷笑:“這個口子只會維持半刻鐘,半刻鐘後,口子癒合,你們要再等一年的時候,才能出去,你們不抓緊逃命,還等什麼?”

賀淵漠然,腳步不停:“我很公平,既然是你提供的主意,自然是先讓你出去。”

他力道極大,姚三刀又受了傷,根本無法抗拒。

眼看就要被推進口子裡去,姚三刀大喊大叫,死命抵住旁邊的柱子,大口喘氣:“錯了!我記錯了!這道不是,要再等一個時辰,等一時辰後的才是!”

賀淵冷冷道:“那這個口子,又通向哪裡?”

對於不關心的人,他是真正的冷血冷清,姚三刀驚悸未定:“我也不知道,古神說過,按照特定的時辰,會開啟十二道不同的口子,分別代表了荒蕪,生機,虛空,宿命……十二個不同的方向,我只記得順序,並沒有去過!”

一個時辰後,新的口子在原處慢慢形成,這會兒姚三刀臉上露出欣喜之色,一瘸一拐地往那裡走,眼看已經進了半身,又被賀淵生生拽了出來。

“你最後,其他人先走。”他表情淡淡,姚三刀知道這個師侄的厲害,暗自憤恨,卻強忍住火氣沒罵出口。

劉教授,江秀敏,呂四爺,陳白……

一個接一個從那道口子裡進去,最後是蕭闌和賀淵。

口子開合時間很短,眼看又要慢慢癒合,姚三刀再也顧不上其他,用盡全身力氣撲上去,手抓住口子邊緣,腦袋和肩膀已經鑽進去,卻忽然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往後一扯。

耳邊隨即響起一個陰冷的聲音:“你是與我定下契約的,這就想走了?”

是古神!

姚三刀扭曲了臉龐,眼看著口子在自己眼前慢慢合上,不由嘶吼出聲:“不—————!”

陽光明媚,萬里晴空。

陳白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覺得自己就像是再世為人。

於叔心滿意足地哼著小曲,他設想著自己剛才背了那麼多東西出來,足夠把自家的小店規模擴大,在京城三環以內買個房子,嗯,還要別墅式的……以後老子一頓要買兩碗豆漿,一碗喝著,一碗澆花,怎麼著!

他越想越美,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怎麼這麼輕?一摸身上,只有乾癟癟幾件衣服被打結揉得跟鹹菜似的掛在身上,什麼寶石玉器,通通不翼而飛。

“我的東西呢?!”他跳了起來。

不僅是他,其他人也一樣,身上空蕩蕩的,哪裡有什麼東西。

蕭闌沒空理他們,他四肢平躺癱軟在地上,剛才要拉上劉教授,還得扯著戀戀不捨的於叔,幾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力氣。

紀一鳴把他扶起來,剛想幫他按兩下肩膀,手驀地一空,人被搶走了。

賀淵頂著一張面癱臉,宣示著自己的主權。

晚了一步,就拍馬也追不上。

紀一鳴暗自苦笑了一下,對蕭闌慢慢道:“我從小的時候,就一直做著一個相同的夢,夢裡的人、事,我記得清清楚楚,甚至還能背出他們的臺詞。一開始,我沒放在心上,後來,我以為自己精神出了問題,嘗試去看精神醫生,心理醫生,甚至是催眠,都沒有結果。後來,有人告訴我,那也許是我的前世的一些片段,因為心願未了,所以一直執著。”

“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出現在夢裡的人是誰,他伴著我一起成長,在夢裡跟我一起讀書識字,闖禍搗亂,長大了跟我一起馳騁沙場,我發誓要當他的不二之臣,為他守那萬里河山,錦繡中原。”

蕭闌一開始是漫不經心的,後來便慢慢認真起來,目不轉睛地看他。

賀淵沒有說話,臉色依舊是冷漠的,手卻攬著� �闌的腰,不肯放鬆半分。

“但是,你知道,後來一切都變了,我沒有辦法守約,只能陪著他一起赴死。”

“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裡,我即便相信那是前世,也僅止於夢境而已,直到遇見了你。”

說完這些,他笑了起來,朝蕭闌伸出手,溫柔地望著他:“我們可以重新認識一下嗎?我叫紀一鳴,曾經的名字,叫蒙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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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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