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羅的再次到訪，已經是一週之後了。
說實話，他當初的造訪確實是讓我大吃一驚。雖然在高考之前我便邀請他來松匯，但當時完全是抱著一種開玩笑的態度，萬萬沒想到他竟然真的來了。
如今經歷過這一週，身體也終於恢復得差不多了。我的體格本身不算弱，雖然爆肝的那段時間幾乎是晝夜不停地寫，但一週過去身體竟然就奇跡般地恢復大半，確實是沒有想到。
我坐在床上，雙腿搭在床沿，不住地晃動。雖然手稿暫時借給了古羅，不過還有些剩餘的A4紙。寫小說的自動鉛筆也還在手中，既然如此，那就還勉強可以寫下去。
但是寫出來的又都是什麼呢？都是些空洞的沒有靈魂的句子。
我已經寫不出什麼東西了。
“砰砰——”
我聽到房間的門被輕輕敲了兩下。
“門沒鎖，進來。”
古羅推開門，見我坐在床邊寫東西，先是一愣：“身體好些了？”
“好些了。”我放下手中的筆，“不過感覺腦子有點壞了。寫出來的東西沒有以前好，不僅囉哩囉唆，讀起來也越來越空洞和彆扭……”
“……”
“啊對了，說起來，你快回去了吧？”
他點了點頭，拉過一邊的椅子坐下：“車票已經買好了，明天就返程。”
“這樣……”
我應付了一句。
寒暄幾句之後，古羅掏出了揹包裡的手稿。
“這個，還給你。”他拿出手稿在我眼前晃了幾下，“給你放在哪裡？”
“給我就行。”我伸手接了過來。
隨手翻了翻最後的幾頁，並沒有古羅的字跡。
看來他和陸芸芸她們不同，並不喜歡直接把評價性的文字寫在正文後面。
不過，這樣也好。
“唔，老哥，看完之後覺得怎麼樣？”
古羅沉思了片刻：“怎麼說呢，感覺，有點微妙吧……”
微妙嗎……也確實啊……
“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嗎？”
“哪些？”
“那些被你用‘正章增某’命名的章節，還有那些夢境。”
“……雖然，聽起來確實很像我在胡說八道，但那些確實都是我親身經歷的事情。”
“這樣啊……”他喃喃道。
“讀起來確實很糟糕吧？”我笑著問道。
不用他回答我也知道答案，我很清楚自己在這麼一篇二十餘萬字的小說裡都寫了些什麼。如果說作為番外的“增章”還算是承上啟下，串接了上下兩卷的劇情的話，那“夢境”的那些章節就完全是囈語了。雖然把話說得曉暢而明白本應該是我們這些寫手的責任和義務。但在寫到那裡時，我選擇拋棄它。
現實與夢的區別，大概也只在於夢總是斷斷續續混亂不堪，而現實卻往往呈一條直線，延伸到常人難以看到的未來。而為了寫出我想要的夢，我甚至把話語的邏輯也一併捨棄。
那是只屬於我的故事和回憶。
因此，其他人看不看得懂，並不重要。
我注視著他。他點了點頭，繼續說道：“老實說，你在那些‘夢境’裡想要表達什麼吧？”
“大概吧……雖然我在有意控制寫出來的格式，但所謂的內容都是無意識的產物，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我到底想傳達什麼。”
“那些夢，確實是你當時夢到的嗎？”
“嗯……大概……是吧……”我猶豫不決。
我清楚在寫出那些句子時我的大腦處於怎樣一種渾沌和不清醒的狀態，因此，寫下那些話時候的我到底在想什麼，對於現在的我來講，已經是完全想不起來了。就像我曾經在記錄小說靈感的本子上記下數不清的思路和設想，但其中的大多數都已經報廢一樣。
“寫出這些東西來……一定很痛苦吧……”
“……”
我低著頭，沒說什麼。
“果然……你還是沒從當時的陰影裡走出來啊……”他嘆了口氣。
“什麼陰影？”
“當初的三個人……”
……
“並不是因為那個啦——嘛……雖然硬要說的話……也算是有點原因在裡面吧……”我的目光躲閃著，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
“不過也沒關係了。你看，我這不也活得好好的嘛。”
“……你可是為了寫這麼一本不會發表的小說而不眠不休地肝了兩週……”他小聲說道。
“……”我沉默，“……沒事，我應該沒那麼容易就掛掉。”
“……對不起……”
“哈啊？”我不解，“你為什麼要道歉啊？”
“如果不是我的錯……三個人到現在，應該還是朋友吧……”
“……”
“如果是那樣的話，現在這個時候，三個人大概正在好好地享受暑假吧。就算最回不到過去，至少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至少，還可以做朋友。”
“那種事情……真的會發生嗎……”我語氣平淡地問道。
“應該會發——”
“其實你自己也知道，那種事情根本就不可能成立的吧……”
“……”
他不說什麼了。
“沒必要把所有的錯誤攬到自己身上。更何況，當初做得不對的，本來就是我而不是你。如果不是我當初的迷失，三個人也不會繞那麼大一個彎子吧……”
“我不覺得你當初做錯了什麼。喜歡一個人就要去追，這不是正確而且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是的，沒錯。
這句話，這種信念，直到現在我依然相信著。
但是……
“古羅，即使我曾經喜歡的是你喜歡的，是你正在交往的人，你也會覺得這沒關係嗎？”
“……也許吧……”他遲疑了一下，但最後還是給出了肯定。
“——但是我……我不能接受……我知道那樣是不對的，喜歡別人喜歡的人，這種事情是違背我原則的‘罪’，因此……”
“因此？”
“因此會走到這一步，也是很正常的吧……反正向我這種有罪的人，這種背負著插足別人的感情關係，這種足以作為一生的恥辱的事件的我，不管受到怎樣的對待，不管淪落到怎樣的境地，都是合情合理沒有問題的吧。”
“……”
“所以說，她沒來，對我來講反而是種解脫。”
“這樣嗎……”
“就是這樣。”
“那麼，你還會在將來找新的女朋友嗎？”
“大概不會了吧。”
“‘大概’嗎……雖然如此痛苦和絕望，其實你的心裡，還是渴望被喜歡被關注，渴望受到愛的吧？”
“……”
我沒說什麼。
因為他說的並沒有什麼錯誤。
“所以這就是我為什麼要道歉了——關係的破壞只是表象，你的離開只是直接原因，但根本原因還是在於我。如果我當初……”
“沒有什麼‘如果’可言！”我打斷道，“如果——如果真的按照你的假設——那樣的我只會讓我在某一天幡然醒悟，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和罪孽，並且在意識到的那一瞬間，倏然遠離；就像我曾經突然闖入你們的生活一樣，再在你們的生活中突然消失。啊啊，如果真的到了那個時候……三個人的人生就會徹底崩壞吧……”
“……”
“就算那樣，你依然覺得那種結局會是更好的嗎？那種會給三個人都留下巨大陰影的結果和這種只會對我一個人造成影響的結果，你覺得哪個會更好呢？”
“就沒有一個所有人都不會受傷的結局嗎？”
“原本有。”我並沒有否認，“但從我萌生那個念頭開始，就不可能踏上那個結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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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他嘆了口氣。
“……假如人生能像galgame一樣，能用SL大法度過一生，會不會就會產生完美的人生軌跡呢？”我自言自語道。
“只要人還有自主思考的能力，那種事情就永遠也不會可能發生的。被感情牽絆的我們，明明知道那並不是最好的選擇，明明知道每一個決定都會永遠地改變我們的方向，卻依然會選擇那個錯誤的選項——這大概，就是人的通病吧……”
“要真是這樣的話，我寧肯不做人了。”
他一臉驚愕地望著我，顯然對於我突然說出這種話而感到有些吃驚。
“我隨口說說的，不要當真。”我笑笑。
“……好吧……”
我們兩個都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糾纏，所以不約而同地換了話題，閒聊了幾句別的。
……
“幾點了？”古羅突然問道。
“到中午了。怎麼了，要回去了嗎？”
“嗯。”古羅邊說邊起身收拾東西，“那邊的幾個朋友聽說我來這邊，委託我買點東西帶回去。而且行李也還沒收拾，下午沒空陪你了。”
“這樣啊……”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吶。
“話說你下次有機會來渭東吧——如果你有時間的話。”
“不用了，我已經沒有前往那座城市的理由和必要了。”
“……確實是很符合你的作風的回答啊……”
我笑了笑，沒說什麼。
“那我先走了——你不用送了，身體還沒恢復，還是先在床上歇著吧。”
“噢。”
我目送著他背上書包走出房間門，緊接著是防盜門的一聲巨響……
他走了。
——我花了一天的時間記下這些事情。
——所以，終於結束了。
還要繼續下去嗎——我詢問著自己。
還要在這種灰暗的世界中繼續存在，再將自己的失落與挫敗一一記下嗎——我一再詢問著自己。
想逃出去……
隨便去哪裡都好，我想逃出去……
我寫不動了。我也不想寫下去了。
如果這本書真的有公佈的一天，我希望是我死了以後。到那個時候，所有人眼中的這部作品會變成徹頭徹尾的虛構的小說。我曾經所經歷的一切，到了那時，連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都算不上。
那便是我想要的結局嗎？
“是的。”我如此輕聲喚道。
所以在這裡宣告一切吧。這一切的一切，終於到了要畫上一個句號的時候了。
太久了，為了寫下這句話，我茫然地奮鬥太久了。
我雙手顫抖著，從已經碎裂的本子的最後，將寫滿字的兩頁紙抽了出來。
那上面記載著我的夢……
我曾經所夢到的一連串的怪夢的最後一個夢……
“撕掉它。”我自己對著自己命令道，“將這寫滿了你命運的讖語撕掉，燒燬，化為誰也無法復原的塵埃——如此以來，就不會有人能再一次看穿我的命運。”
而我確實那麼做了。
那上面所記下的是那個“我”的後續。“我”最後到底算不算從命運中逃離出來了呢？我不知道，也想不明白。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在夢的一開始所見到的那個“法則”，實際上卻出自“我”的手。
一切像是一條銜尾蛇，我的命運被困在原地無法前行，只能不斷地迴圈。一邊吞食著過去的自己，一邊又進行著新生。
這一過程，永遠不可能停下。
我走到衛生間裡，在馬桶邊將最後一章引燃。黑色的紙灰覆蓋在水的表面，隨即，伴隨著水箱的轟鳴，那曾經讓我殫精竭慮的“夢境六”，終於化為了灰燼，與汙穢混雜在一起，並最後被人遺忘。
那麼……
這支筆，也終於不再需要了啊。
我將這支用了三年，陪伴我寫了數不清的小說的自動鉛筆放到眼前，似乎慈愛但又似乎冷酷地凝視著。那筆並不算十分精緻，但足夠耐用。很多邊角的地方已經磨損，金屬的筆夾表面已經被刮花，在並不明亮的光線下，反射著暗淡的銀光。
“結束了——我不會再寫任何小說了，絕對不會。”
我喃喃著，將筆猛力摔在地上，拼盡全力地跺著腳，想把那支筆踩碎。金屬刮擦著瓷磚，發出刺耳的尖聲，而那筆桿也終於無法再承受我的壓迫，在咔咔聲中碎掉了。
將那殘骸收入手中，我開啟窗，用盡全力地把筆的碎片扔了出去。
隨即我癱坐在床上，笑了出來。
——是的，我相信，我一定是有病。
我沒有再對剩下的手稿下手，只是在新買的膝上型電腦上記下這最後的事情。
隨即我閉上眼，躺在床上，帶著滿足的笑容睡去了。
這便是我的青春，我的過往，我所經歷的一切。
這便是我對自己施加的謊言。
所以……忘記這一切吧……
唯有如此，我大概才能繼續下去吧。
——“他被欺壓，在受苦的時候卻不開口。他像羊羔被牽到宰殺之地，又像羊在剪毛的人手下無聲，他也是這樣不開口。”
唐脎|2017年8月17日【注1】，畢於臥室電腦前
（全書完）
【注1】2017年8月17日：此處為小說世界中的時間。
emmm此刻的我應該正在為了收集證據而東奔西跑吧……
嘛……老實說……
這展子逛得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