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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滿堂鴉雀無聲, 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清晰入耳。

虞璁抬手抄起那把繡春刀, 交還給了陸炳,緩緩地坐了下來。

俗語說刀懷身中,殺心自起, 現在的他猶如出鞘的刀鋒芒畢露,根本不容任何人再質疑二三。

但治理下屬, 光靠威懾不夠,一旦他們脫離了自己的監控範圍, 又有了些許的安全感, 開口非議是遲早的事情。

“鶴奴,把那幾本冊子都抱過來。”皇上抿了口茶,心裡雖然緩了過來, 但神情依舊繃著:“時辰還早, 會議也才剛剛開始,各位大人可坐住了。”

皇上即位沒幾年, 鶴奴也沒讀過什麼書, 但他們有個天然的作弊器,那就是宮中藏書檢索器楊大人,還是聲控的。

“楊大人,”虞璁抬手,不緊不慢道:“請你來為大家分析一下, 這永樂年間鄭和七下西洋的相關情況。”

“諸位大人也勞煩洗耳聽聽,這勞民傷財,到底是個怎麼傷法。”

鶴奴識趣的後退了一大步, 示意楊慎穿過擁擠的人群,站到皇帝身邊來。

楊慎怔了下,竟有種做夢的感覺。

剛才那些審視他的目光,在這一刻也變成了羨慕與敬畏。

皇上竟然抬舉這麼一個罪臣!如今是真要變天了啊!

他即刻起身,快步從椅子人群中走了過去,站到了那堆書的旁邊。

伴隨著一聲輕咳,他的聲音沉穩有力,不急不躁。

“臣,楊用修,獻醜了。”

書本本身厚重繁多,但楊慎一站在這些書卷之間,就彷彿突然耳清目明,連說話的聲音都洪亮了幾分。

他隨手執了一本,朗朗道:“據天財庫記載,永樂三年舉國歲入約八百萬兩有餘,歲貢三十餘萬兩有奇。”

“哦?”虞璁瞥了眼神情複雜的人們,開口問道:“那麼楊用修,這修建一支如鄭大人當年的船隊,造假幾何?”

楊慎沒有很快的回答問題,而是又低頭快速翻閱了幾本舊錄,謹慎道:“永樂年間的艦隊,合計兩百多艘海船,最大的有六十三艘,一艘兩千料的中等船隻需三百六十五兩,此計價來自於南京龍江造船廠,不會有差。”

原有的典籍早就沒辦法找了,眼下也只能靠各地縣誌和零碎的記錄,來一點點的還原永樂年間的情況。

要不是弘治年間的那一把大火……

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反而思考的越加迅疾和從容,又掐指核算道:“‘寶船’論寬窄用料,都遠巨於常規船隻,如果單算這六十三艘大船,天財庫舊簿記載總支出為十八萬九千兩。”

“那麼除了寶船之外的普通船隻呢?”虞璁挑眉道。

“合計三十五萬八千兩,總計為五十四萬七千兩,”楊慎抬起頭來,補充道:“陛下,這些財務支出,和零碎消耗,臣等和天財庫都是往大的方向統計的——也就是說,實際造價只低不高。”

楊一清前面全程沉默不語,此刻突然輕咳一聲,開口道:“陛下別忘了,這船隊至少要三年才能建成,因此每年支出應當在十八萬上下。”

十八萬兩。

皇帝抬了眸子,輕巧道:“諸位愛卿知道,朕這光祿寺消減清查之前,一年要耗費多少銀子麼?”

“三十六萬兩。”

每年三十六萬兩,養三四千的廚子屠夫,就為了應付內外宮廷裡的祭享宮筵,就為了把這些扒在紫禁城裡的蛀蟲們都個個喂得滿肚子流油!

不清查這真正殘害民脂民膏的異己,倒來質疑朕不得海運!

“繼續說。”虞璁以手扶額,不緊不慢道:“告訴朕,在船隊建成之後,每年的修復保養船隻的開銷又是多少?”

“‘松木二年小修,三年大修,五年改造’,但寶船均使用了上好的楠木料子,應是五年一小修,十年一大造,”楊慎低眉一算,再度開口道:“回稟陛下,每年維修費用約十一萬上下,而這兩三萬人的隨行部隊,約莫每年軍餉消耗萬兩有餘。”

哪怕就是現在新立船隊,國家也定然負擔得起。

虞璁聽完這些,忽然勾唇笑道:“剛才說勞民傷財的那位,是哪幾個大人來著?”

“要不你們替楊大人查查,這一趟海貿回來,國庫裡又充了多少銀子?”

這完全是只賺不賠的買賣!

方才還跟正義鬥士的幾個老臣現在臉上都又羞又臊,恨不得鑽到地下去!

這幾朝幾代不都是隨心而談,有幾個像皇上這樣把書都扔桌子上來擺事實講道理的?

從前他們都比的是誰聲勢大,誰更豁的出去,可如今皇上來這麼一出,意味著以後胡說八道哪怕聲音再高都不做數了。

——意識到自己其實一直在胡說八道,也是頗不容易而且相當羞恥的事情。

伍文定一臉的窘迫懊悔,此刻也只得站起身來,鄭重其事的認錯道:“是臣逾矩僭越,目無史蹟,望陛下贖罪!”

其他幾個大臣見狀,也忙不迭的告罪認錯,生怕皇上從此不待見自己。

“朕原想著,今天與你們探探這東南三省的海禁該如何管,又該分哪些官僚過去協治,”虞璁悠長的嘆了口氣,淡淡道:“沒想到諸位對此一無所知,也真是浪費時間。”

“今晚都各自回衙門,寫完或分析或議論的奏摺再走。”他抬起眸子,再度掃視安靜如雞的眾臣,揚起笑容道:“至少三千字,朕要明早睡醒時就看的到,聽懂了嗎?”

回宮的路上,鶴奴見皇上腳步越發輕快,還哼起小曲兒來,完全沒有剛才的肅殺之象。

“陛下,你說這幫老骨頭,會不會熬壞身體啊?”

“呵,”虞璁挑起眉毛,習慣性捏了捏他的小臉:“想什麼呢?我不這麼說,他們能長記性?”

這次要是就罵一頓放過他們了,回頭絕對又有人跟沒裝腦子似的撞過來,再憑主觀感覺瞎嗶嗶一通!

“像王楊這樣的老臣,恐怕在回衙門的路上就想好了該如何做文章,”虞璁想了想不太對,改口道:“不,恐怕在我發脾氣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肚子裡一堆話想說了。”

“至於查驗案卷,核實資料之類的事情,自然有書童去做。”

三人走到東殿附近,皇上忽然讓鶴奴去看一趟時間,這會議開完,也才過了一個時辰不到,距離凌晨十二點還有四個小時左右,也不算太沒人性。

幾十年裡偶爾加這麼一次班而已。

寢殿裡早已備好剛煮的冰糖雪梨湯,專門給他潤潤嗓子。

虞璁一回到這暖意升騰的寢宮裡,就覺得臉皮發沉,他喝碗梨湯匆匆洗了個澡,然後一臉安詳的癱在了柔軟的大床上。

陸炳沒有馬上回寢宮,而是再度囑咐守夜的侍衛們注意閒雜人等的進出,又前後核查了一遍,才算略放鬆了一點。

鶴奴被下毒之後,他就格外警戒這乾清宮內外的異常,就連宮裡每個婢子太監的家世和往來,都跟剝魚刺似的格外仔細小心。

他知道,皇上跟孩子似的信任又依賴自己。

所以更要保護好他。

等陸炳洗澡歸來的時候,皇上還捧著書在眯眼看著,睏倦之意略有些明顯。

“累了一天,怎麼不早點休息?”陸炳翻身上床,略熟悉的把他圈在懷裡,輕聲道:“明日既然不用上朝,就多睡一會兒。”

“我在等你啊。”虞璁滿足的蹭了蹭帶著清冷香味的陸大人,又親了下他的臉頰,慢悠悠道:“睡前咱們再講個笑話吧。”

陸大人原本放鬆的身體又僵硬了起來。

皇上最近真的是沒完沒了了啊。

虞璁摟著他又貼的近了些,笑眯眯道:“蘇人遇一友雲:昨日兄為何如此高興,在家狠幹。”

在·家·狠·幹。

陸炳眸子一睜,心想這是越發的沒規矩了……先皇要是知道熙兒私下如此,恐怕連鬍子都得氣歪。

皇上笑的蔫兒壞,語氣又親切的跟說體己話似的:“友雲:並不曾。其人曰:我在府上親聽甚久,還要賴麼?友曰:騙兄非人,我昨日實實不在家裡。”

最近這笑話是一個比一個露骨了啊。

陸大人沉默了半天,才悶悶道:“你這些都是聽誰說的?”

虞璁眨巴了下眼睛,不假思索道:“鶴奴講給我玩兒的!”

陸炳低頭親了下他的額頭,不聲不響地在心裡給鶴奴又記了一筆。

黃錦聽鶴奴說皇上昨日發了好大一通脾氣,也不敢貿然叫他起床。

這一睡便睡到了己時,虞璁醒來一摸發現陸大人又走了,便趴在床上喚鶴奴端碗牛肉蛋花粥來。

鶴奴知道這一碗粥不夠,又端來三四籠點心,擇一放在瓷盤上之後,再把小木桌端到了床上。

虞璁去年穿越過來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給床上墊五層褥子。

這硬板床簡直是現代老頭兒老太太的標配,自己夜裡翻個身都覺得硌得慌。

不光如此,他還按照西式早餐的那一套,把吃飯時看的閒書和小桌子全都設計了一通,還吩咐宮裡每天都切些水果拼盤和糕點,用下午茶那般的三層塔隨時端上來。

可惜不知道怎麼做黃油麵包,要是平時能吃到吐司芝士之類的就好了。

——好像是用牛油還是什麼東西來著?回頭跟鶴奴琢磨琢磨去。

原主的身體本身纖瘦得很,可如今虞璁活兒多胃口好,臉頰也漸漸豐滿了許多。

他少了從前的凌厲神情,哪怕垂眸坐在一側,都有了幾分溫柔的感覺。

陸大人也明顯發現了這一點——也不算長胖了,不過抱起來手感較好了不少。

鶴奴看皇上又在看那些男歡女愛的小本子,悄咪咪的開口道:“我今兒聽趙公公說,衙門裡有臣子到現在都沒走,據說都寫摺子查卷宗寫哭了。”

“該的!”虞璁頭都不抬道:“平時朕穿個花衣裳都能嗶嗶好幾本子,這時候倒是屁憋不出來了!”

“朕就愛穿花衣裳!”

-2-

最後這奏摺全都遞了過來,摞了一人高。

聽說王守仁回衙門之後就揮墨而就,一個字都沒改。

虞璁繞著一摞奏摺轉了一圈,勾勾手指道:“鶴奴,你來把這些奏章先分個類,我看的都眼睛疼。”

鶴奴認命的應了一聲,踮腳夠最上頭的那一本。

虞璁被他蠢得看不過去,伸手把上面一摞抱了下來,慢慢道:“這些摺子我晚上再看,王大人今天下午沒有講學,但是我想去吃他們家的栗子糕了。”

鶴奴怔了下,猶豫道:“又出宮?”

“你說這司禮監做糕點的怎麼就比不上他們呢?”虞璁還在回味栗子糕的甜香味:“軟糯又噴香,是放了蜂蜜還是牛乳啊……”

他在那一咂吧嘴,鶴奴也略有些饞了,只弱弱道:“他們家的油炸小河蝦也特好吃。”

“小河蝦?”虞璁愣道:“我怎麼沒吃過。”

“這個……他們家的婢女見我長得好看,悄悄去後廚端來的。”鶴奴摸著後腦勺笑道:“我聞著香沒忍住,兩三口就全撈嘴裡了。”

“你這吃獨食的!”

陸炳還有忙不開的公務,他們便只二人去了尚書府。

孫管家一看是那兩位貴客,忙不迭上前迎道:“王大人正在後花園裡垂釣——”

“不用過去再講一聲,”虞璁揮袖道:“帶朕——咱們過去就成。”

“好嘞。”孫管家那頭早就被叮囑過,這時也毫無顧慮,直接領了他們過去。

終於到了二月,池塘邊還有一株早開的桃花。

王大人穿著依舊樸素的長袍坐在亂石旁,正一邊打盹一邊釣著魚。

初春的陽光暖烘烘的,讓人心情都好了許多。

虞璁示意孫管家找兩把椅子來,一左一右的坐了下來。

世人敬他為聖人,可等自己貼近了,才發現並非如此。

大概是因為活的比誰都通透,王守仁平日裡才更像個無拘無束,又普普通通的老頭子。

“喲?”王老頭兒微睜開眼,見著皇上時笑了起來:“你也釣魚試試?”

白雪卻嫌□□晚,故穿庭樹作飛花。

前些日子下了場小雪,雖然如今都消融乾淨,倒是讓桃花兒的香味都流溢開來。

不遠處的柳枝開始抽條冒綠芽,四處都透著春意淺淺的味道。

黃管家瞥見虞璁躍躍欲試的樣子,忙不迭捧了漁具過來,還把魚簍都在水邊弄好。

婢女們端來茶點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一眾人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虞璁拿起串好魚餌的魚鉤,在他的指點下甩杆又坐下,神情略有些忐忑。

“皇上在想什麼?”

“怕它上鉤,又怕它不上鉤。”虞璁坐在王陽明身邊的時候,總是忍不住說心裡話:“我從前沒釣過魚,這要真是蹦上來了,還怕它甩我一臉的水。”

其實改革許多,也是這樣的念頭。

他想出種種舉措,就如同往這魚鉤子上串餌似的,可並不知道會釣上來什麼。

也正因如此,內心才會總是忐忑。

王守仁微笑著看了眼這個年輕人,又望向遠處靜止的浮標,慢慢道:“《圓覺經》中,曾有這樣的一句話,是普賢菩薩教與文殊菩薩的。”

“知幻即離,不假方便。”

“離幻即覺,亦無漸次。 ”

鶴奴在旁邊拿起那小桌下藏的一小碟炸河蝦,悄咪咪的又開始吃東西。

虞璁注意力都在那微微搖晃的魚竿上,只好奇道:“這是什麼意思?”

“倘若知道一切生滅妄想都是幻境,那便馬上覺知,不要再靠唸經咒來妄想煩惱。”王陽明的聲音不輕不重,每個字都彷彿放進了他的心裡:“離開幻影便頓悟清醒,也不用再徒勞彌補。”

什麼是幻影,什麼又是妄念?

虞璁怔了下,陷入漫無目的的思索之中。

“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王陽明望著漣漪迭起的池塘,溫和道:“陛下遲早會頓悟的。”

正在思索之際,魚竿忽然劇烈的搖晃起來,虞璁驚呼了一聲,忙站起來拽竿。

“上鉤了王大人!”

王老頭也慌慌張張的站了起來,幫他穩住杆子。

“現在——現在該怎麼辦?”虞璁又怕魚兒跑又怕杆子被拽斷,束手束腳的往上提:“怎麼收線?我不會啊!”

“我也不會啊,我從來沒釣起來魚過——”王守仁邊幫忙拽線邊哭笑不得道:“你慢點!魚要脫鉤了!”

隨著他一個用力,一道水花滑了老長的弧線,一隻肥碩的鯽魚在空中拼命打著擺子,還在努力掙脫長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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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魚魚魚!”虞璁高呼:“鶴奴!鶴奴你趕緊拿簍子接著啊!”

沉迷吃蝦的鶴奴終於反應了過來,忙不迭擦了下一手的油,慌慌張張把魚簍從水邊拿起來,小心翼翼的把魚裝了進去。

三個人慌亂之間,全都被甩了一臉的水,身上都濺了一股子魚腥味。

“你看,”王守仁抹著臉上的水,給自己找著臺階訕笑道:“這不就成了嘛。”

“所以,你帶著皇上,釣魚直到天黑了才回宮?”

陸大人看著乾清宮御案旁邊滿滿當當的魚簍,沉聲道:“越發沒規矩了。”

鶴奴直接躲到虞璁身後,辯解道:“王大人說皇上一來魚就全蹦出來了,死活要繼續釣,不關我的事!”

“咱們燉魚湯吧,奶白奶白的鮮魚湯!”虞璁一臉的驕傲:“我是不是特別棒!釣起來這麼多!還分了一大半給王大人呢!”

“你先去洗洗吧……”陸炳心裡嘆了口氣,拿過帕子幫他擦乾淨臉側的水漬,又低頭嗅了嗅他身上泥土和魚腥的味道,無奈笑道:“等你洗完了,就有魚湯喝了。”

“鶴奴你記得把多的魚分給六部的尚書,就說是皇上親手釣的御魚!”虞璁臨走之前還在?n瑟著,又補了一句道:“還有剩的就給後宮送過去!”

鶴奴應了一聲,頗為嫌棄的聞了聞自己爪子上可疑的味道:“嘖嘖嘖。”

皇上連玩帶吃,折騰到天黑了才開始看摺子。

這看古代的文章,就需要拿根炭筆劃重點,一目十行的忽略掉那些文縐縐的掉書袋和華麗辭藻,用縮句的法子來找這幫人都說了啥。

虞璁一邊啃著梅乾菜燒餅一邊加班,時不時還抿一口牛乳茶。

最近這小日子過得是越發滋潤了啊。

楊慎之流自然早就明白這海禁之事利大於弊,在簡要論述之後就開始幫忙設計制度的改革和完善。

而兵部尚書和左右都御史在被自己好好教訓了一通之後,連夜翻了無數的卷宗,從軍事的角度總結了近百年的情況。

這開放海禁的時候,東南一帶的流寇禍亂還真就比如今的情況要好。

而且好很多。

透過《日本考略》、《寧波縣誌》等書的記載,在最早的洪武時期,也就是朱元璋老祖宗執政的那段時間裡,海盜侵犯沿線有大概二十一次,倭寇進犯的記錄為三十六次,加起來就是五十七此。

而到了永樂年間,隨著海軍力量的全面崛起,海盜的記錄為十三次,倭寇二十六次,合計三十九次。

在永樂大帝駕崩之後,到了宣德年間,海盜和倭寇各進犯三次,合計六次。

在這個時間段裡,隨著船隊的維護和對沿海管理的加強,流寇海盜的猖獗都被碾壓式掃平,再無人敢犯我中華海域。

可到了前朝和如今,這海患如野火般再起,又成了極為頭疼的一樁破事。

虞璁看了資料半天,覺得哪兒不太對。

他當時看明史的時候,只對朱元璋朱棣、嘉靖萬曆那兩段感興趣,畢竟是猛人神人層出不窮的光輝歲月,哪怕拍成電視劇都好看的很。

可對嘉靖以前的兩朝,他只是略讀了幾段通史,沒怎麼關心過具體的事情。

可是前朝明顯發生了什麼,讓大明朝的海軍力量明顯江河日下。

這事兒也不能老麻煩自家阿彷,皇帝想了想,又吩咐鶴奴把徐大人給找來。

封建社會就是好啊,加班費都不用給。

似乎從他跟徐階認識開始,兩個人交流公務都不管早晚,半夜有事都敢來敲門。

比起楊慎,徐階更深諳為官之道,在官場裡短短幾年就看得清大事態。

比起楊一清,徐階又多了幾分忠奸難辨的圓滑和制衡,也正因如此,虞璁才某些中惡難辨的問題上,才更放心找他。

——畢竟開放海禁這件事,在目前的輿論看來,簡直比拆了孔廟當窯子還離經叛道。

在等待徐大人的這段時間裡,皇上把兵部的摺子看完,又意外的發現了第三摞。

第一摞被鶴奴分為歌功頌德,鼓吹皇上如何英明神武的。

第二摞被判為有理有據的分析,乾貨滿滿又頗有創新的。

這第三摞……居然是幾個老臣的辭職信。

虞璁哭笑不得的翻了翻摺子,內容還差不多都是那個論調。

要麼說身體越來越差,要麼說自知愚鈍難迎聖意,全是要告老還鄉的。

很明顯啊,有幾個老家夥發脾氣發不過他,講道理又講不出道理,索性掀桌子不幹了。

不幹了正好,眼瞅著新科舉改革,未來要湧入的新鮮血液會越來越多,巴不得再多走幾個。

皇上抿了口奶茶,笑眯眯的批了個準。

徐階居然沒回府,還呆在衙門裡看書呢。

一聽虞大人過來找他,他披了袍子就跟著上了玉輦。

“徐大人這麼晚了,怎麼還沒回家呢?”鶴奴跟他處的熟了,忍不住關心道:“當心著涼啊。”

“我是感覺,皇上最近肯定會找我,這幾日都留宿在衙門裡。”徐階想了想道:“畢竟這開海禁之事,確實同前朝的論斷截然相反,那些老臣必然是不會同意的。”

哪怕好話說盡,把事實和證據全部都擺在眼前,某些守舊派的也會臨時性耳聾眼瞎,油鹽不進。

他甚至隱隱擔心,陸大人會不會又跟幾年前一樣,再把那些棍棒全拎出來。

虞璁這頭一盞茶還沒抿完,徐階就到了乾清殿裡。

皇上如此聰明的人,當然意識到他就在衙門裡呆著,不然不可能來宮裡如此之快。

“朕問你,”他開口道:“弘治年間有關海運的資料,怎麼會如此之少?”

弘治皇帝是朱厚照的爹,也是明朝裡難得的明君。

作為大航海時代和海禁時代的中間點,這一段歷史裡有關航海的資料,幾乎是一片空白。

就連楊慎為自己收集的一摞書籍裡,也全然沒有這一段的任何記載。

徐階愣了下,他原以為皇上對這段歷史一清二楚,才會在會議上怒斥群臣,以正視聽。

可能是皇上原本世子出身,遠居湖北,所以不太清楚這一段?

“回稟皇上,”他行了個禮道:“若單論航海之說,宮裡原有鄭和出海的完整檔案,無論是艦隊製備,還是往來財獲,都全面齊整。”

“怎麼不早說?楊大人沒告訴朕這個!”虞璁猛地坐了起來,急切的提高聲音道:“去給朕取來!現在就去!”

“陛下,”徐階深深行禮道:“這些檔案在成化年間,已經全部被焚燬了。”

-3-

焚燬了?!

虞璁整個人像被迎面潑了盆涼水,心都涼了。

這又不是什麼宮闈醜聞,祖宗啊你們燒了這些書幹什麼!

“陛下,海貿之事確實對國家、對東南,都福澤深厚。”徐階心知皇上是真不清楚這一截,只緩緩起身道:“但是對於朝中老臣而言,這都是誅心之論啊。”

徐階講的不緊不慢,虞璁癱在龍椅上聽了一會,算是明白了自己漏掉了什麼。

自己這輩子的爹興獻王曾經說過,

這楚地之中,有三大才傑——劉大夏,李東陽,楊一清。

劉大夏作為三朝老臣,雖然沒機會活到嘉靖朝,但在過去兩朝裡都拼命發光發熱,熱到最後把有關鄭和所有的資料都通通給燒了。

他算是舊時代裡,當之無愧的忠義之臣。

當年他當右都副御史的時候,就主力大治黃河,修築堤壩,嚴查貪汙之亂,肅清朝廷上下,陪老皇帝朱佑樘開創了弘治中興,重新給大明朝一長段喘息和痊癒的時間。

也正是他,在弘治年間成為反對海禁的領頭羊,不光帶動一堆大臣上奏停運,關掉了許多的港口和船廠,還一把火燒掉了在現在而言堪稱寶物的舊檔案!

“劉大人當時稱,‘三保下西洋費錢糧數十萬,軍民死且萬計。縱得奇寶而回,於國家何益!’”徐階話說了一半,見皇上臉都黑了,還是硬著頭皮把話說完:“‘此特一敝政,大臣所當切諫者也。舊案雖存,亦當毀之以拔其根。’”

虞璁沉默了半天,這時候連殺人心情都有。

這劉大夏腦子裡全是出海的消耗和死傷,怎麼就不看看沿海一帶被滅了多少海盜,搶了人家小日本的多少船隻,賺回來了多少錢!

這群死腦筋!

由於弘治年代與現在離得太近,現在宮廷裡的許多老臣,都還在堅定不移的跟著舊觀念走。

這不是他們蠢,是這中國過去的幾千年裡,墨守成規的問題從來沒有被改變過。

也正應如此,過去每一個時代的改革,都如分娩般痛苦又掙扎,這些老頭兒們會把命都賠上,就是為了把那胎兒塞回肚子裡去。

要不是他今晚和徐階如此深入的交流一番,他會完全忽略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再往後的改革和創新中繼續被煩的口乾舌燥,還未必能動搖這大半朝代的古舊思想。

“徐階,你現在就去東殿,給朕寫篇忠奸賦出來。”虞璁看了眼一旁守候著的鶴奴,揉了揉眉頭道:“虞大人,這一夜都得勞你為我研墨謄寫了。”

有些東西如果不連根拔起,會如膿疽般傷及骨血,毀掉整個王朝。

“忠奸賦?”徐階愣了下,多問了一句道:“陛下想重新定義劉大夏這個人麼?”

“不錯。明日上朝的時候,由你來跟百官念這一篇摺子,”虞璁知道他向來懂自己,點頭道:“朕會令六部上下都謄抄學習,下午交心得體會上來——當天晚上,我們再去乾鈞堂開會。”

徐階微微點頭,又行了個禮,退到東側去寫論稿了。

這搞政治,就得折騰意識形態。

虞璁心裡清楚,按照現有的經濟結構,自己要是弄出個議會制度、人代會制度,那完全是給國家亂上加亂。

現在的經濟體系和民智,只能由君主□□來統領,這也正方便自己強行扭轉方向盤,逼著這些乘客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多虧這個朝代兵權在手,還有錦衣衛時刻出動,不然事情真不好辦。

皇上頭一次加班,就直接加到了天亮。

他寫了改改了寫,廢了不知道多少張紙。

鶴奴一改從前不正經的嬉笑神情,也沉默著幫忙謄寫抄錄,一點點的陪他把一個小冊子給做了出來。

這將是傍晚開會的講稿,也將是未來照耀這些古人的一盞明燈。

陸炳沒有睡,只如守宅的忠犬一般,安靜的候在角落裡,陪他熬過這漫漫的長夜。

朝廷裡通知又要臨時上朝,哪怕訊息來得再晚,無數的官員都從被窩裡爬了出來,披星戴月的往金水橋那趕。

這皇上一下旨,有誰敢稱病退朝,哪怕跑都得趕緊跑去奉天門那吹寒風去。

虞璁一夜沒有睡,這個時候都有些恍惚。

徐階的《忠奸賦》一共改了四遍,不斷地突出要強調的重心,還簡化了文藻,讓論述變得更加鋒芒畢露。

他在寫青詞上的出色才華,在這一刻展露無遺,每一個字都挑不出毛病來。

皇上確認一切無誤之後,從出乾清殿的那一刻起,就在玉輦上睡的昏昏沉沉,完全醒不過來。

剩下的,都按照原定的計劃來好了。

在上了金臺之後,他短暫地醒了一刻,囑咐完黃公公一些細節之後,吩咐鶴奴把準備好的東西交給徐階。

年輕的徐大人接過這個奇形怪狀的東西之後,懵了半天:“皇上是要臣把這個戴在頭上麼?”

虞璁噗嗤一笑,瞌睡都醒了:“這個是擴音器,你等會把開口朝向外面,大聲對著中間說話就好——整個廣場的人都能聽見你的聲音。”

這是自己之前靠僅有的理科知識儲備,摸索著做出來的,還差點把黃錦嚇得從窗戶旁邊蹦出去。

——兩張硬紙剪好貼合成紙杯的樣子,再粘個紙筒,在上面纏上一圈圈的銅線。

他想法子讓宮人找來一大塊的磁鐵,又打磨成巨大的甜甜圈狀,套在紙筒上面。

左右是紙杯狀的擴音筒,中間是套著磁鐵圈的紙筒,效果還相當不錯。

待一整套的禮儀走完,鴻臚寺的小吏頭一次沒有唱班。

在眾人的疑惑中,徐階走到了高處,舉起了那個奇怪的擴音器,試探著高聲道:“臣——徐階——”

巨大的聲音瞬間掃蕩過去,整個廣場的人都被嚇得猛抬起頭來,少數人差點拔腿就跑。

“臣徐階,奉陛下之命,誦讀《忠奸賦》一章,供諸位求索反思。”

由於擴音器的效果相當不錯,整個廣場的人終於都能基本聽清楚他說的每一個字,由於篇幅略長,聽著聽著也漸漸習慣了這奇怪的聲音加強效果。

整篇《忠奸賦》深入淺出的探索了劉大夏這個前朝老臣的一生,並且按照皇帝的意思,做出中肯又深刻的表揚和批評。

很多老古板的思想都僵硬而黑白分明,但一個好人可以做壞事,一個壞人也可以做好事。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灰色的。

等一整篇誦讀完,虞璁的瞌睡也醒了大半——沒辦法,位子離徐階太近了一點,睡都睡不著了。

他起身接過那個話筒,又開口說了幾句,只是自己聲音沒那麼大,只好扯長聲音吼出去,聽得官員們都一愣一愣的。

——畢竟在場的那麼多人裡,沒跟皇上見過面的,其實多了去了。

六部又陷入了緊張又混亂的思想狀態裡。

徐階的這篇摺子,其實是在扇很多老臣的臉,問題是皇上存心推崇這樣的說法,還讓他們下朝了去寫思想報告。

皇上還特意表示了,誰不寫就等著挨板子吧,陸大人那邊都準備好了。

——就頗有種班主任虎視眈眈的盯著一幫小崽子們寫作業的感覺。

皇上趁著這些官員思考人生反省自己的時候,從中午到下午飯都沒吃,窩被褥裡睡了個囫圇覺。

晚餐特意準備了清粥小菜排骨湯,好照顧他的腸胃。

今晚又是一場硬仗啊。

鶴奴和陸炳自覺地跟在身側,不約而同的心想皇上今晚搞不好又要拍桌子發脾氣了。

六部和各處的高層們明顯吸取了教訓,下午不光忙著寫心得體會,還又臨時抱佛腳的找楊大人問資料出處,瘋狂的記資料記歷史,生怕晚上被點名起來回答問題。

虞璁一走進會議室裡,就看見每個人面前都擱著一摞紙稿和筆記,明顯比上一次有準備的許多。

他們的神情都透著幾分隱隱的緊張和期待,當然今天缺席了幾位告老還鄉的老臣,這一點都不影響。

虞璁站定,忽然勾唇一笑。

“今天,朕不講海運。”

“海運也好,科舉改革也好,那都是表面的東西。”

“如果最根本的精髓你們聽不懂,那這大明朝也不用談什麼福祉綿長。”

他緩緩的坐了下來,語氣從容而堅定。

“今天,朕要好好的跟你們講一講,”

“什麼,叫科學發展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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