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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趙家莊

起霜了。在金燦燦的黍米和豆子入倉後不到半個月, 幽州就進入了冬季, 連呼口氣都能夠看到白色的水蒸氣。初雪還沒有下,但在遼東郡住了快五年的移民們也都心裡有數, 一旦降水, 必然是雪片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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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家莊依舊處於忙碌之中。婦女們既要縫製冬衣又要加工糧食;而青壯年們, 則是成群結隊地進山伐木。汶縣缺煤,大連也缺煤, 這是縈繞在遼南曹氏頭上最大的陰影。明知道北邊就有大片大片的煤礦,但沒有一個是有條件可以開採的:

後世的阜新一度是亞洲最大的露天煤礦, 然而如今位於遼東、遼西和鮮卑的三地邊境上, 流寇肆虐不說, 連個可以落腳的城池都沒有。

後世的撫順, 號稱煤都, 是曾經讓侵華日軍為之眼紅的良礦大礦,但如今還沉睡在玄菟郡和高句麗的邊境處。縣城倒是有, 叫西蓋馬,是一個多民族混居的半軍事駐地。要在各種各樣的民族糾紛和高句麗可能的入侵下開礦,光是想想就覺得牙疼。

至於其他的大型煤礦,那就更遠了, 遠在東漢的疆界之外。

綜上所述, 雖然到了礦產豐富的東北, 但木柴依舊是曹氏移民村莊最主要的燃料來源。好在大連出產石灰礦,而遼東又多硫鐵礦,這使得村莊周圍的水泥封土牆在足夠的原材料支援下得以越修越高。短短五年, 就修成了一座座小堡壘。

其中以汶縣下屬的趙家莊最為壯觀。

三米高的牆體圈起了一個二十多米高的土坡,高處立有曹氏的塢堡。一百多戶移民家庭的房屋,白牆紅瓦黑柱,整整齊齊地排列開去,在陽光下閃爍著奪目的光彩。儼然可以稱得上是小城了。

一輛載著沓安的牛車,駛過壕溝上方簡陋的木橋,從門洞進入趙家莊。

“木橋破損,亟待換新。”青伯取出一支小筆,用口水舔了舔筆尖,化開有些凍住的墨水,在隨身攜帶的木牘上記下這麼一句。他年紀大了,在車上寫字多有不便,等到他寫完的時候,牛車已經停在了卜家的小屋前。

他嘆了口氣:“老了,不中用了。”跳下車的動作卻依舊矯健。

沓安從帷帳裡探出小腦袋:“青翁強健。等我娶妻的時候,還要請青翁喝兩壇酒,吃十斤肉呢。”

“哈哈,你懂什麼叫娶妻,淨胡說。”青伯伸手將小豆丁從車上抱下來,“去吧,不是總吵著要找卜大家的小子玩嗎?”

沓安一落地,就跟顆小炮彈似的往屋裡衝。他包裹得嚴實,頭上是狗皮帽,身上是貂皮襖,腳上是狼皮靴,看上去就是顆毛茸茸的球,骨碌碌就滾進去了。

卜大的妻子陳氏正在熬肉湯,被順著香味滾過來的毛團一驚,差點把湯勺掉鍋裡。“哎呀呀,瞧瞧誰來了?這不是安郎嗎?”

沓安仰頭,紅撲撲的小臉上露出一個老少通殺的微笑:“陳姨好。是安郎。”

“安郎是不是又來偷肉吃呀?”

“不是,”沓安皺皺小鼻子,委屈地說,“沒有偷。”

“好好好,沒有偷。”陳氏摸摸小豆丁的頭,“你來得不巧,你卜大叔當值。阿菡在醫館幫工,阿萏在學堂,阿震去了育嬰堂後院玩耍,就連二叔也幫人盤炕去了……”

話音還沒落,門口就傳來卜家二女兒阿萏活潑的聲音:“母親,我剛剛看見青翁趕著牛車進了醫堂,可是安郎來了?”

陳氏這下是真的驚訝了:“今日怎麼回來這麼早?你莫不是逃課了?”

“怎麼可能?!”阿萏一蹦一跳地跺腳,“今天開始是積柴季,學堂只上半日,下午去田間運秸稈。我們組幹得快,這才能夠早歸。”

女兒越發伶牙俐齒,陳氏跟不上她,就只得默默去蒸黍米飯。她原本烙了麵餅,但沓安小小年紀啃不了硬餅子,還是做黍米飯來得妥當。

阿萏自顧自地伸手去捏沓安的小臉蛋:“走,我帶你去村頭劉家。二叔今天給他們盤炕呢。你不是一直想看看炕是怎麼盤的嗎?”

沓安一把抱住阿萏的胳膊:“好啊好啊,多謝阿萏姊。”

一個小學生帶著一個幼兒園小朋友跟一陣風似的跑出家門,只留下陳氏無奈地高喊:“你看著點安郎!他要有個好歹,我扒了你的皮!”

一直在陰影裡當壁花的阿石抱著劍,看似慢悠悠地跟了上去。然而一轉眼,就見不到了。

陳氏擔憂的種種意外自然是沒有發生,到了飯點,卜二就帶著兩個孩子回來了,嘴角還都帶著油漬,想來是劉家招待了吃的。又過了一會兒,長女阿菡也從醫館下班,順著小兒子阿震一併回到家中。

卜大今日要值班到午夜,早就說了不回來了。於是晚飯就只有五個主人家並兩個客人。哦,阿石還不上桌,拿了一塊肉夾饃站著啃。

黍米飯,棒子骨燉山菇,雞蛋肉絲炒白菜,難得豐盛的一餐了。畢竟豆油和鐵鍋這樣的新事物可不是家家戶戶都能用得起的,得虧卜大是半個管理層。

沓安吃得滿嘴流油。雖然是農家飯,但在他看來可比高門大戶的蜂蜜熊掌還要讓人胃口大開。用餐時還有人關心他。“安郎,聽說你在大連受傷了,可有妨礙?”

沓安吃飯的時候已經摘了狗皮帽,露出纏在腦門上的一圈繃帶。他嘻嘻一笑,一邊啃肉骨頭一邊說:“只是皮肉傷,我都沒覺得疼。倒是二公子陪我住了七日,還給我講故事呢。”

阿萏呸了他一聲:“美得你。是不是還想再弄點小傷,好搏二公子的寵愛?”

沓安低下頭,小眼神飄來飄去:“安郎才沒有。安郎是乖孩子。”他那樣子完全瞞不過大人們的眼睛。就連十四歲的阿菡都笑著搖搖頭。

室內氛圍正融洽,就聽見門外傳來一聲中年婦女的哭嚎:“陳阿窈!你男人出息了,你就瞧不起人了是吧!”中氣十足,潑辣非常。

陳氏和小叔子對視一眼,兩人同時放下筷子。家醜不可外揚,何況是在主家之人做客的時候,真真晦氣。“阿萏,你留屋裡看著你阿弟和安郎。別惹事!”陳氏瞪了一眼滿臉興奮就差沒喊著要出門虐渣的小女兒,轉身帶著小叔子和長女就出了家門。

這個時候沓安若還能吃下飯,那他就不是會看眼色會說話的安郎了。小豆丁先給自己戴上狗皮帽,遮住腦袋上那有礙觀瞻的繃帶,然後蹦蹦跳跳地跑到阿萏的几案後去拽她的衣袖。“阿萏姊,我們過去聽聽?悄悄?”

阿震是個正常的小豆丁,被小夥伴一攛掇就學舌:“阿震悄悄的,不讓母親發現。”

阿萏正撅著嘴,聞言站起來,一手拉一個:“走!”就她母親那戰鬥力,她怕她吃虧。阿萏輕車熟路地帶著兩個小的從正堂側面摸索到大門後,完美地藉助院中的棗樹藏住了身影,還沒摸到門板,就聽見了外頭的吵鬧聲。

“當年你家吃不起飯的時候,是如何向我家借黍豆的?如今竟然看不起我兒來了!論相貌,我家阿富也是一表人才;論家財,我老陳家比不上卜大,但也有三年餘糧;論親疏,兩孩子也是打小一塊兒長大的表親。正說反說都是上好的親事,不比阿菡拋頭露面在醫館做工強?”

“阿嫂,我們兩家並無婚約,你突然來這一出……”

“那還不是看你家阿菡天天給野男人擦身換藥,壞了名聲!這要不是打斷骨頭連著親,何必委屈我兒——”

“不必委屈富表兄。”這是阿菡細小的聲音,不用看阿萏就能想象出她姐姐面紅耳赤的兔子樣。

“你不要不識好歹!”陳家阿嫂的聲音提高了八度,顯得又尖又利,“要不是阿富求我,我是不要這樣的兒媳的!誰家的女郎十六了還沒有定親?也就是在幽州,放兗州,你這是要被朝廷罰錢的。連帶著老陳家的名聲都不好。你好歹是村老的外孫女,不替你自己想想,也要替你三個表妹想想啊!”

阿菡氣勢不足,卜二就得出來給大侄女撐腰,他正在變聲期,公鴨嗓分外低沉:“名聲不好也是卜家的名聲,不勞你們陳家操心!且你也知道這是幽州,規矩和兗州不同了。非議主家醫堂的言語,再有下次你就好自為之吧。”

“你!”對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我在醫館挺好的。”阿菡細聲細氣地說,“包四季衣裳,也有月錢。大醫說我有天分,要舉薦我入醫學堂。”

“就是就是。”阿萏沒憋住,從門板背後跳出來給姐姐幫腔,“給主家做工怎麼就丟人了?有本事你們得了病別去醫堂啊!”

“你個小丫頭又懂什麼?做工是男人的事——”

“我呸!閻管事是不是女人,丁大醫是不是女人,阿翁、村老見了都要行禮。我阿姊年輕,成績好又肯幹,去大連進修幾年未必就不能成第二個閻管事丁大醫。現在就嫁人生孩子,那才是虛度光陰了!親戚親戚,阻人上進,你這是結親啊,還是結仇啊?”

她一個一米四的小女孩,對著舅母指點江山意氣風發,陳家阿嫂受不了這種侮辱,掩著臉跑了,連帶著左鄰右舍來看熱鬧的也偷偷散了。阿萏還意猶未盡:“鼠目寸光,陳家沒出息了。”

陳氏被氣得胸脯上下起伏,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也不知道是被陳家氣的,還是被小女兒氣的。倒是卜二摸了把小侄女的狗頭:“你都知道鼠目寸光了,了不起。”

沓安和卜震給小姐姐鼓掌:“了不起。”

阿萏捂住頭頂不讓摸:“我正在長個兒呢。二叔你去摸阿震。”

卜二哈哈笑,單手抱起一米四的阿菡就往正堂走:“連閻管事都拿出來說事了?可把你厲害壞了。”

閻管事不姓閻,姓於。但因為她在檢部做到了遼東主管,掌握查案大權又鐵面無私,所以被同屆生戲稱為於閻王。閻王,還是個佛教傳入的新詞呢,但似乎這種外號在民間傳得格外快,現在人人都管於閻叫閻管事了,還真沒幾個人知道這位剛滿二十的女強人本姓於了。

於閻是阿生樹立起來的一個標杆,近年來漸漸鼓舞了一批願意自食其力的女學生。遼東和其他地方那全是孤兒奴隸的狀況不一樣,逃難而來的大小家族是不能全部收為奴隸的,她只能透過迂迴的手段來和宗族勢力作鬥爭,無論是強制教育、鼓勵分家還是提拔女孩,都只是手段之一。

當然了,大格局上的博弈還不是沓安能夠理解的。他只知道跟卜家相處對他有好處,畢竟這是在二公子那裡能夠掛上名的好人家,將來只要不作死,還能往上升一升。

沓安在卜家的火炕上美美地過了兩天,在一個午後接到阿石的通知:“你的兩個姑母已經到村口了,我帶你過去。”

對哦,他這次來趙家莊,主要是為了能和探親的姑母們見面。二公子總覺得受傷事件是委屈了他,各種補償跟不要錢似的。別的補償他都笑納了,唯有和姑母們見面,讓他興致缺缺。

九姑嚴厲,八姑糊塗,都不是好相與的。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爭取發個便當,別嫌棄我老是寫沓氏,沒有人作死就沒法影響遼東王公孫度的人生。

捉蟲。

公孫度這個歷史人物有些偏門,簡單介紹一下。他是董卓部將徐榮的同鄉。董卓上位的時候跟著雞犬升天成了遼東太守。當時因為北方鮮卑叛亂,遼東通往中原的陸上通路被完全切斷,公孫度因此順理成章割據遼東,後擊敗高句麗(今東三省)、威震三韓,自稱“遼東王”。一直到他孫子公孫淵的時候,才被司馬懿擊敗,遼東併入魏國版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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