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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佛羅倫薩的街道猶如棋盤的橫縱線,赭石黃的房頂便猶如大小不一的棋格。

到了深夜,整個城市便泛起暗金色的光芒來,聖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頂便猶如一輪孤日在此沉睡。

平日裡在天際盤旋的鴿子們早已回籠,房頂的柑橘樹在月光下靜靜地呼吸著,連巡夜官的獵犬也懶洋洋地晃著尾巴。

海蒂睡不著覺,又爬起來開始寫東西。

她拿出僅有的工錢給自己換了些紙筆和墨水,開始回憶自己上輩子記憶的許多事情。

化學,物理,數學,還有生物……

在她人生過去的四十年裡,從四十五歲到八十五歲,彷彿知更鳥墜入了沼澤中一般,掙扎著越來越難以呼吸。

投資屢屢失敗,明明得到了專利卻被美軍否認,伴隨著電視媒體的發展自己也越來越聲名狼藉。

她寫了一半忽然抬起頭來,控制著自己深呼吸著屏蔽掉心底那沮喪的感覺。

她的十九歲,其實已經早已過去了六十六年。

年少時的許多記憶需要不斷地挖掘和細化,再全部用紙筆記錄清楚。

這感覺便像是拿著小銀勺去刮陶壺裡僅剩的糖渣,怎麼都好像不太夠。

自從去藥劑店裡逛過之後,海蒂就對這城市的醫療條件頗不放心。

這兒的醫生自那場大瘟疫之後便習慣性的戴著鳥嘴面具,長長的銀喙和黑洞般的眼睛讓人看著害怕。

她學過歷史課,知道這個年代的人們都是如何治療自己的。

放血,拿螞蟥吸傷口,敷蝸牛的粘液,甚至是磨碎木乃伊粉和著水喝。

絕對——絕對不要生病。

生了病一定會有災難般的後果。

她握著烏鴉羽做的筆,沾了沾墨水,劃掉了清單上的金雞納霜。

奎寧這種藥是不用想的了,今天在城裡找許多人問過了,根本沒聽說過金雞納樹。

恐怕產地是在拉丁美洲的哪裡吧。

阿司匹林也被隨之劃掉,製造出這個的難度更高,還不如想些更實際的東西。

這伏案工作的狀態,讓海蒂的記憶不知不覺地飄到了從前。

那時候,兩個孩子在膝邊嬉鬧,自己則在低頭完成有關魚雷跳頻通訊的圖表,滿腦子都在想該怎麼讓海軍部能夠接受這項技術。

如今連潛水艇都沒有,似乎好些知識都用不上了。

她抬起頭來嘆了口氣,看了眼玻璃皿裡的橘皮。

青黴素的實驗還在進行中,可以說約等於沒有進展。

如果這東西真的能夠問世,恐怕下次出現瘟疫時能救下不少人吧。

第二天又是主日,主僕二人一塊去了教堂參與彌撒,還要接受聖餐的分食。

主祭穿著象牙白的長袍,信徒們虔誠而莊重。

“願天父的慈愛,基督的聖寵,聖神的恩賜與你們同在。”

海蒂跟著行禮,動作沒有半分的出錯。

她如果在這種場合暴露自己是個猶太人,等於在自尋死路。

“——也與你的心靈同在。”眾人回應道。

“願天父和基督,賜給你們恩寵及平安。”

“——也賜給你。”她低聲道。

麥麵餅是耶穌的聖體,葡萄酒是他的聖血。

吃下這些東西,是為了緬懷受苦受難的耶穌,感受與他同在的內心。

味道還算不錯,葡萄酒比達芬奇家裡的好喝多了。

在彌撒結束之後,達芬奇回了家,而海蒂則趁著禮拜日去了趟工坊。

達芬奇先生最近在家裡幫劇場的夥計改良旗幟和飛行特技——他相當喜歡這些花裡胡哨的事情,之前還特意幫他們做了套燈光效果。

做這些事的時候,倒是從來不拖延,當天都能設計出好幾種花樣出來。

海蒂攏了一下披肩,順著市民的指引找到了小桶先生的工坊。

她第一眼以為自己看錯了,又左右張望了一下。

沒有錯——但完全不是想象的那樣。

海蒂和達芬奇呆的時間頗久,已經快完全習慣清苦的生活。

吃飯總是沒有肉的,隔很久可以吃到魚。

葡萄酒有時候會餿掉,恐怕是密封做的不夠好。

工坊自然也是簡樸而單調,哪怕是上過色的畫顏色也很簡單,多是以黃褐色為主色調。

可能裡面加一些木乃伊棕,但也就大致如此了。

可是當她站在波提切利的工坊面前時,一切舊有的認知都被改變了。

這條街的作坊有兩三層,而且寬敞又漂亮。

一樓都是半開放式的結構,可以看見商店般的陳列品,以及正在忙活的學徒和工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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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臺和畫架一塵不染,畫布上有鮮亮又明麗的色彩,藍色綠色都悅目而飽滿。

窯爐和磨具都是新貨,好些人便如流水線上的工人一般,分散或聚攏地做著雕像和繪畫,而那些畫上並沒有署名,儼然是工坊集體造出來的商品。

佛羅倫薩是藝術之城,連青年男女在結婚時也要按著習俗買一張雙人畫掛在臥室裡。

畫家倘若有了贊助人,日子恐怕過的也頗為快活。

“嗨——”抱著訂單的波提切利從二樓快步走了下來,笑著跟她打招呼:“你一來這兒,連灰椋鳥都忍不住唱起歌來了。”

海蒂微微一笑,友好道:“叫我基思勒小姐就好。”

“你真是達芬奇先生的女僕嗎?”波提切利打量著她面容接近完美的比例,忍不住讚歎道:“他真是太幸運了。”

他開始領著她看這裡的雕像和畫框,還講了好幾個有趣的故事。

看的出來,這才是畫坊的正常運營狀態。

有學徒,有幫工,更重要的是,有繽紛而又活潑的色彩。

小桶先生的畫架上有幅貴婦人畫像的半成品,哪怕細節還沒有點綴好,那柔和又明淨的面龐,淡金的珠寶與碧藍的海灣也頗為生動。

他的筆觸細膩而又輕盈,能夠將人的膚色還原到極其逼真的狀態。

海蒂打量了那副畫許久,望著他道:“您的店子,是城裡最大規模的麼?”

“當然算不上,”波提切利笑著擺手道:“達芬奇先生的老師——韋羅基奧的畫坊,僱傭的幫工更多,他甚至不用自己畫畫。”

“哎?他的老師?”

“嗯,達芬奇先生年輕時在那學了很久,他們合作過很多副畫,比如《基督受洗》。”波提切利想到了什麼,忍俊不禁道:“那副畫裡,韋羅基奧先生的鴿子畫的跟被錘扁了似的,還是達芬奇畫的天使救了這張畫。”

自從達芬奇露了一手,畫出天使和幼童的面容之後,那工坊的人臉便都歸他來完成了。

“他的畫,都是在老師那裡學的嗎?”

“這個我就不太清楚了,”小桶先生頗為認真的想了想:“不過師生兩人很像就是了。”

韋羅基奧先生,是出了名的交稿慢、容易分心,動輒畫了一半就棄稿。

在這方面,達芬奇確實是做的更到位——他完全拖延出了老師的精髓。

海蒂記著某個人翻白眼的樣子,也不好意思在這多玩一會兒,簡單聊了幾句便與他告別。

她在往回走的時候,心裡會有些遺憾,以至於又不知不覺地往藥劑店那走去。

聽小桶先生說,達芬奇畫的彩繪也特別漂亮,對顏色的運用令人驚豔。

可那時候,都是因為他在老師的工坊裡做學徒,藉著工坊的資本才能用那些顏料。

真的到了達芬奇自立門戶開個人工坊的時候,完全沒辦法應付群青色之類的昂貴價格。

他拖稿成性又總是分心,直到今天都沒畫完美第奇先生的壁畫,更別說畫些別的貼補家用,自己在家裡畫的許多練筆和草稿都是暗淡的深色調。

說到底還是因為窮啊。

海蒂心裡嘆了口氣,甚至想拿些自己偷偷換的銀幣出來,為他做些什麼。

她走進藥劑店裡,漫無目的地挑了一圈。

今天的玻璃罐裡也塞滿了好些蟋蟀和蚯蚓,雜貨櫃裡多了一籃子的地衣青苔,上面還沾著潮溼的泥土。

所以這個時代的人們喝藥的時候到底在喝什麼……

海蒂的目光轉了一圈,忽然瞥見了一個頗為漂亮的小盒子。

那盒子裡有紫色的粉末,在燭燈下讓人移不開眼睛。

紫色,當真是華貴又獨特的顏色。

深沉,華美,而且讓人會想到紫羅蘭這樣美好的花卉。

她下意識地靠近了一步,去看那紫色粉末在光芒下細小的閃爍。

雖然隔著玻璃櫥櫃,好像聞見了些奇怪的味道,但這雜貨店裡什麼東西都聞起來很奇怪,估計和顏料本身沒關係。

“你很喜歡這個嗎?”藥劑店老板阿雷西歐先生湊了過來,試圖推銷這款產品:“這可是我新從波斯商人那買到的顏料——要不要來一份!”

這怎麼有種當初去買衣服挑裙子的感覺。

海蒂努力讓自己不要被成功慫恿,心裡卻想起了一句英語俚語。

——bornpurple

紫色降生,即是顯貴之人。

她心想少吃條魚也成吧,扭頭看向店主:“多少錢?”

“一勺,一百二十五索爾迪,來點嗎?”

“哎,基思勒小姐,你別掉頭就走啊——給你便宜五個索爾迪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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