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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紙上的那個熟人

她看到了那份報紙,知識分子的報紙。她讀到了他的名字,知識分子的名字。然後她陷入沉思。她想世界又變得單純。彷彿只有她和他。是從繁複的背景和龐雜的人物中提煉出來的一種純粹的關係。名字依然是那個名字,但名字旁邊的那張他的照片,卻不是原先的了。他好像有了很大的變化。如果沒有標明照片中的那個人就叫那個名字,她簡直不敢相信那就是他。是的,她已經不認識他了。這就是歲月的作用,很殘酷的。如果在大街上她與他擦肩而過,她想他們一定會失之交臂。

她是在睡覺前閱讀那份知識分子的報紙的。通常她總是喜歡在睡覺前閱讀這份報紙,因為這至少能提醒她,她的知識分子的身份。她並沒有想到在這份報紙中會讀到他的名字。她很意外。她在讀到他的時候已經忘了身邊正躺著她的丈夫。她想那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她當然沒有必要告訴他,非常偶然的,她在這份知識分子的報紙上看到了一個熟人,過去的熟人。她丈夫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在她的生命中還有這樣一位熟人。他當然沒有必要知道這些,就像是,她也沒有必要去認識他的那些曾經的甚至現在的熟人。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在那個晚上獨自輾轉反側。第二天早晨,她同樣什麼也沒說,就故作漫不經心地收起了那份報紙。因為報紙在評介那個男人的同時,還留下了他現在的工作單位。他已經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學者了,很有成就。她想那是他應得的。因為她在最初認識他時,他就顯露出了那種未來可能會有所成就的學者風範。

她想她或者應該按照報紙上的地址給他寫一封信?她的確這樣想了,而且滿懷著激情。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她沒有趁熱打鐵。她不是沒有機會,也不是沒有時間。但她就是這樣激動地一閃念,之後,就錯過了她的激情。當激情不再,她當然就沒有理由再寫那樣一封她自己日後讀起來可能都會難為情的信了。像她做過的很多事情那樣,她對他的熱情最終不了了之。

後來,她對報紙上那個熟人的思念漸漸淡泊。她甚至再也想不起來她精心收藏起來的那張報紙到底被她放在了哪兒。家裡的東西總是很亂。她總是找不到她想要找的東西。這次也一樣。她再也找不到自己存放的激情了。找不到了便不再找。她想那是命定。

只是到了一個可能也是命定的清晨,她才又突然想到了那個熟人,並且更深一點地想到了她如果給那個熟人寫了那封信,結果又會是怎樣的。無非是她在某一天的清晨或者黃昏又接到了他的既充滿熱情又無限剋制的回信。那麼接下來又會怎樣呢?他們能鼓足勇氣一道面對過去那段短暫的愛情嗎?或是他們這對昔日的熟人繼續不了了之。那麼這樣的通訊又有什麼意思呢?

何況,她自己也並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心境和語言去和報紙上的那個熟人對話。不鹹不淡或者滿懷激情。不鹹不淡毫無意義,有等於無;而滿懷激情又不符合他們作為知識分子、作為學者的身份。她想這可能就是她為什麼最終沒寫那封信的緣故。她甚至覺得如此調動往事實在是太麻煩了,是他們這個年紀的人所承受不起的一種麻煩。再攪動起生命的激情?那是她不敢想的。因為她已經太習慣這種心靜如水的生活了。她認為這種平靜的生活,真的沒有什麼不好。

她重新想起那個報紙上的熟人,是在一個嚴冬的早晨。那個早晨她要去開一個知識分子的會議,所以她特意起得很早。她想她要騎著腳踏車趕往會場。她喜歡冬日的陽光。只是她低估了那個冬日的寒冷,低估了在冬日燦爛陽光下呼嘯的北風。她騎上腳踏車才覺出了風在怎樣地阻礙著她前行。她的兩條腿便也因那阻礙而倍感疲勞。自然她的速度也就降了下來。她很焦慮,因為開會的時間不會因為旅途艱辛而改變,況且,那是個對她來說非常重要的會議。她要在那個會議上宣讀一篇她的十分有分量的論文,那是她幾年來潛心研究的成果。所以她必須加快速度,儘管很累但還是要奮力蹬踏。很快她周身的汗水被凝固在寒冷中。她想或許她還是應該叫一輛計程車吧。但是她馬上又想,她還沒有那麼嬌氣,她為什麼一出門就一定要坐計程車呢?她還想她不該把騎腳踏車當作一種苦役,而是應當把它想成是一種健身。她知道如今健身很時髦,且收費昂貴。而在所有時髦的收費昂貴的健身房裡,都會有腳踏車作為主要的有氧健身器械。而她在冬日的狂風裡奮鬥,可以不付費就健身,她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呢?這樣想著,她便激盪起一種與狂風作鬥爭的豪情。她的速度自然也就明顯地加快了。

騎很快的車使她很快樂。

她很快樂便想起了騎快車的那些往事。

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問自己她是什麼時候騎過這麼快的車?後來她終於想起那是在她很年輕的時候。是的有兩次。第一次是為了去看一出歌劇,第二次則是為了去看一場電影。都與藝術相關。都是她一個人。那時候她喜歡一個人去看戲或是看電影。她記得那兩次她都是僅用20分鐘就騎完了原本需要30分鐘才能騎完的路程。她因此而沒有遲到,看完了整場的歌劇和電影。歌劇和電影的名字她忘記了,但是卻記住了她騎快車時的那種異常刺激的感覺。她甚至能聽到當年她喘著粗氣的聲音。

她就是透過想起這兩次超速行駛的經歷而再度想到那個報紙上的熟人的。因為她去聽歌劇的那個劇院就是她和他一道去過的劇院。只是那一次並不單單是她和他。那天和他們同去的,還有他的從家鄉來看他的那個漂亮的未婚妻。他們在劇院的門口見面。他們都有美麗的微笑,不管是不是由衷的。

為什麼?她是那麼想和他單獨在一起,而她卻要為他和他的未婚妻弄到那場舞劇的票。她記得那舞劇的名字叫《奔月》,一個很現代的舞劇。她至今依稀記得嫦娥和后羿的那段很感人的雙人舞,那種沉鬱頓挫、愁腸百結的舞姿。她看了那場舞劇,但沒有和他坐在一起。她知道他是和他的未婚妻坐在一起。她當然看不到他們在欣賞這部經典舞劇時那卿卿我我的樣子。她不記得她是否為此而痛苦過。她想她可能還是被嫦娥和后羿的舞蹈吸引了。她總是很容易被藝術所打動,所吸引。她忘了那一次她是怎樣趕往劇院的,但是她卻記住了那個舞劇。還有,那個與舞劇相關聯的熟人。

後來她想她之所以不記得是怎樣來到劇院的,很可能是因為她把她的腳踏車借給了他。她記得那是假期,長長的假期,暑假,炎熱的夏季。夏天他的未婚妻才會來看他,然後接他回家。她想那個漂亮的女人沒來過這個城市。她想他一定會帶她到處走走。她想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如果有一輛腳踏車就會方便許多。她這樣想著就把自己的腳踏車借給了他。那時候她騎的還是一輛男車。那個時代騎男車很時髦。而且那時候她還很年輕,她可以很從容地就抬起腿從後面越上腳踏車,並且她的腿總是抬得很高,她的姿勢也總是很優美。

是的,她把腳踏車借給了他。她想那是因為她很愛他。她不管她的腳踏車會不會使那個漂亮的未婚妻受益。她只是在很久以後回首往事的時候,才覺出她那時真的是很無私。她在與冬天裡的寒風抗爭的時候,是沒有氣力也沒有精力去回憶他們究竟是怎樣相識又相愛的。她愛他。在那段時間,顯然他也是愛她的。後來,當他結束了碩士學業,要徹底離開學院回他南方的城市工作時,他來向她告別,順便還給她腳踏車。那是怎樣的別離。她至今不堪回首。

她便是這樣在呼嘯的北風中驀然想起了那段往事。在最後的時刻,他把腳踏車送來,然後說再見。

她記得他來的時候她的家中正好沒有人。沒有人的時候,他就來了,帶來了他的無奈。他說明天他就要回家了。他們已經買好了火車票。他還說,他們很可能回去之後就結婚。

她聽著他說。

她知道他說出這些來也很不容易。

然後她哭了。問他還有沒有可能?這已經是她一千遍問他了。這當然也是她最不願問的問題,但是她還是問了他,還有沒有可能?

後來男人也哭了。因為他知道是沒有可能的。而且他們一分開就非常遙遠,遙不可及。他們也許再沒有機會見面了,也沒有未來。

然後他站起來。他不再哭。他始終是一個很剋制的男人,她瞭解他。她想他如此冷漠剋制,可能是因為他剛剛獲得的那個社會學碩士的學位。他很看重那個學位,是因為那是他知識分子理想的一部分。社會學使他變得冷酷麻木,他不願也不會同任何不可能的事情抗爭。他的人生原則是價值,所以他決不做徒勞的事。理智不允許他改變自己的生活。他的目標很偉大。他想做一名像樣的學者。所以不能讓女人的問題妨礙他。他認為女人在他生命中的地位實在是微乎其微的。

最後他們告別。

他們的告別很真誠也很傷感。

最後一次,她說,抱抱我。男人做了,不是違心的。他抱了她,因為他知道那是個深愛他的女人。那時候他們真的很年輕,也真的非常有感情。他們就那樣站在那裡擁抱著,親吻著。他們擁抱了很久,親吻了很久,直到他們不得不分開。

分開的時候,女人說,你不是不愛我。

男人沉默。

女人又說,我感覺到了,那裡。

男人說,那不是真的,那不是我。

後來男人不動。

後來男人就不能自已,眼看著。那一刻女人無所適從。

女人想,那是男人剋制的結果。女人又想,那不可能僅僅是慾望。她又想哪怕僅僅是慾望又有什麼不好?然後女人才說,好吧,就這樣,你走吧。

女人產生一種殘酷的快感。因為她得知了男人的愛和慾望。她知道這也是一種證明。於是她很滿足,以為是戰勝了那個漂亮的未婚妻,阿Q式的。

當一切慢慢平息,女人把男人送出了家門。她送得很遠。他們默默無語卻心照不宣。誰都沒有再提剛才的事。女人停住腳步,最後望著男人的背影。她不知道他該怎樣回到他漂亮的未婚妻那裡。她不知道他的心究竟屬於誰。

是的,她想起她是在圖書館的小閱覽室裡見到他的。那時候他們並不認識,卻不停地在小閱覽室裡頻頻見面。那是一個非常小、非常安靜的閱覽室。那裡的書都是孤本和善本,是不能借出閱覽室的,所以他們便只能長時間地廝守在那裡,讀他們需要讀的那些書。那是他們最終成為知識分子或是專家學者的一個必要的準備階段。他們都很珍惜。他們也都很熱愛知識。他們是在熱愛知識的同時熱愛上對方的。女人慢慢地被那個同在閱覽室裡讀書的男人所吸引。她想學院裡竟會有這樣的一個男人,她過去怎麼從來就沒有注意過他?她想她還記得他當年的樣子。他的英俊的有稜角的臉,大大的眼睛,和他的總是充滿了疑問的目光。只是她不知道他是誰。當然她也沒有勇氣去問他是誰。她能做的,只是越來越多地到那個小閱覽室裡去讀書。在讀書中尋找浪漫和夢想。在讀書時,等他。那時候她正在做一個關於雨果的論文。那是她在那個時代最喜歡的一位法國浪漫主義作家。她糾纏在他的《巴黎聖母院》中,想知道那個巴黎聖母院的副主教克洛德對愛斯美拉達的愛是出於性,還是出於情感。所以她就有了一千個理由來小閱覽室,為了學術而不是專門來等他。然而就在她為學術而戰的時候,她也同時等到了他。

她不記得他們是怎樣相識的。但總之他們相識了。他們最初的接觸當然是關於學術的。他願意從社會學的角度來幫助她研究克洛德這個人。他為她查閱了很多書籍並做了很多張卡片。他經常去找她,把他研究的成果告訴她。這是很自然的。在大學校園裡,他們彼此幫助,在學術上共同進步。沒有別的。

後來她寫出了那篇年度論文。她的論文中顯然也浸透了他的心血。那篇論文很成功,被教授認為是有著很高的學術價值。後來論文被拿出去發表,好像又曾被一個專門研究法國文學的大知識分子剽竊過。但是她無力抗爭,因為她還僅僅是一個小知識分子。不,她甚至連一個小知識分子都不是,她不過是一個還沒有畢業的大學生。

她不記得他們後來又有些什麼樣的交往的內容。他們除了時常在小閱覽室裡見面(他們的這種會面甚至引起了圖書管理員的注意,或者說,那個圖書管理員是看著他們這兩個素不相識的人是怎樣如膠似漆起來的,所以他看待他們的目光總是很異樣),有時候還會在晚上、在學生宿舍前的大樹下說話。偶爾在週末的時候,他也會把她帶到他的沒有人的宿舍,在那裡如魚得水、海闊天空地和她談他在社會學領域中的遠大的抱負。

有過的記憶還有他們曾一道去過學院附近的一個公園。他們是在黃昏的時候相約去那個公園的。他們去是因為他們知道他們就要分離了,而那是無可挽回的一種深深的傷痛。黃昏很快過去。像世間所有轉瞬即逝的事物。然後他們便被籠罩在了春夜的黑暗中,一種依稀別離的惆悵。他們走在水邊,看黃昏落日和接下來的滿天星斗。那個晚上她不停地問,還有可能嗎?他無法回答。他只是告訴她,他的未婚妻就要來了。他愛他的未婚妻。他對他和女人的未來很渺茫。

然後他懺悔,對著湖水。他是從社會學的層面上懺悔的,因為他在他自己的身上看到了道德的淪喪。他說人性多麼醜惡,他說你看我一面這樣緊抱著你,一面寫信要她一定來。我越是深愛著你,就越是希望她快來拯救我。他說我並不是要共同擁有你們兩個女人,而是想以我對她一如既往的愛來證明和洗刷我的罪惡。

然後他更緊地抱著她。他親吻她,說別以為我不想要你,只是我越是想要你,就越是覺得自己很噁心。他說,你看吧這就是我的人性,像克洛德副主教,和許多人面獸心的,甚至禽獸不如的男人。有很多的側面,有善也有惡。看清我了吧。我就是你的論文。寫透了我也就是寫透了人性。

女人聽著,任斗轉星移。她很安靜,只是在男人每一次喘息的時候她都會問,真的沒有可能了?

男人說,其實他也不知道他該怎樣面對他的未婚妻,但是他知道他們的關係肯定已經和從前不同了。女人問為什麼,他說當然是因為有了你。

他們是在淨園之後離開公園的。他們談得很投入,以至於忘了淨園的時間。他們當然是知道這時間的。他們並不想賴在公園裡做那些難以啟齒的事。他們的學者的理想也不允許他們這樣做。他們只是彼此依戀,想在最後的時刻說完他們一生的話。他們看錶的時候已經是午夜。他們被嚇壞了。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夜色已經這麼深,於是慌慌張張地跑到大門口。他們拍著玻璃叫醒了看門的老大爺。他們說他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他們穿戴整齊。他們神情自然。是的不應當懷疑他們,他們看上去是那麼純真。被他們的坦然所感動的老大爺毫不猶豫就給他們開啟了公園的大門,讓他們免除了那些無辜的麻煩。

不久她就在他的宿舍裡看到了他的未婚妻。她驚訝於她的美貌。她想她在偌大的校園裡竟從不曾見到過如此美麗的女孩。她與她年齡相仿。並且她們也都同樣非常愛他。即是說她們這兩個女人擁有同樣的品位,她們都喜歡一個執著於學業的男人。

他的未婚妻就住在他隔壁的宿舍裡。因為是假期,很多的宿舍空了下來,剛好可以讓他未婚妻這樣的人來住。她相信他們在沒有正式結婚之前是不會睡在一起的,因為她知道他是個剋制的男人。而束縛他的,不是女人,而是社會學的鎖鏈。

在他未婚妻來看他的那段日子裡,她偶爾也會去看他。就像是一個一般的朋友,她為他們的參觀遊覽提供了很多幫助。她幫助他們也許就是為了能有更多的機會和他在一起,哪怕和他們在一起的還有他的未婚妻。他們融洽地待在一起。她覺得那個漂亮女人對她是友好的。她有時候甚至故意離開,去洗衣服,或是回到她自己的房間。總之是讓他們單獨在一起。這說明她很聰明。其實她什麼都知道。她知道這是最後的一刻,將這個時刻捱過之後,她就將把他帶走。她不會小氣得連這最後的時光都不給別人。她是要她的男人的。她是要讓那個女人把她的男人還給她的。她知道就單單是為了這一點,她也必須小心從事,寬以待人,不能讓她的男人對她有一絲非議。於是兩個女人友好相處,被她們中間的那個男人彌合著。表面上她們是那麼誠懇和通達,而暗地裡她們卻又是在用微笑進行著一場爭奪男人的戰爭。那是種柔情似水中的炮火硝煙。那慘烈和殘酷是看不到的。

她認為他們的告別很輝煌。在最後的擁抱中她終於知道她是被愛的。不是所有的愛情都能有這樣完滿的結局。男人用慾望證明了他們的愛。不用管未來。只要這一刻有了這樣的一個美麗的結束。

是的,後來男人真的走了,一去不回頭。

再後來,男人來信,說他結婚了,並且很快有了小孩。

這期間他們曾有過幾封往來的信件,彼此通報他們此時此刻生活的悲哀。後來女人在信中就不再問可能不可能的問題了。因為她根本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要實際一點,像一個真正的社會學家。那時候她已經不再熱衷於浪漫的雨果了。

從此他們各自走著生活的路,沒有交匯。

他們在這二十年間,只見過一次面,那是在他們分手五年之後的一個夏天。那天女人正在洗頭。天很炎熱。她突然聽到樓下傳達室的值班大爺在喊她的名字,說樓下有個人來看她。她趕緊抓著溼頭髮把腦袋探出了陽臺的窗外。她看見老大爺的身邊果然站著一個男人。老大爺問,你認識他嗎?你如果認識我就放他進去。

她的頭髮滴答滴答地滴著水。她很惶惑,那一刻她真不知道老大爺身邊的那個陌生的男人究竟是誰。她有點猶豫。她為她不能認出那個男人而感到難為情,甚至懷了某種歉意。她看見那個男人正滿懷期待地抬起頭,望著她,希望她能認出他。但是她就是想不起那個男人究竟是誰,她已經覺得對不起他了,直到他終於大聲說出了他的名字。她簡直不敢相信。是的,她當然是認識那個名字所承載的那個男人的。不僅僅是認識,她曾經那麼深愛著他。只是她想不到,在事隔了這麼久,又斷了這麼久的音訊之後,他還能千里迢迢地來看她。

她有點驚愕地看著他。她的頭依然溼淋淋地探在窗外。直到老大爺再度問她,你認識他嗎?她這才如夢方醒地使勁點了點頭。是的,她認識他。她說,他是我的朋友。但是她沒有任何準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見他。因為那時候她就要結婚了。事實上並不是離開他後,她就再也找不到愛她的男人了。這就是時間的法則。時間總能讓愛情黯然無光。

那麼你讓他進去嗎?大爺充滿警覺地再一次問她。他大約看出了女人的遲疑,就更是把身邊的這個男人當作了一個潛在的壞人。

於是女人想儘快結束這尷尬。因為她覺得她已經使樓下的那個男人很尷尬了。於是她馬上說,讓他進來吧。她甚至還問他,要不要我下樓來接你?

男人說不用。

接下來的會面可想而知。與當初他們相愛時相比,顯然他們的角色已經完全對調了過來。女人正在狂熱的戀愛中,並且她期盼著不久將到來的婚禮;而男人則淡心無腸,沒精打采,在言談話語之間不經意地流露著他對婚姻生活的厭倦。

他們又一次不平等。

當男人處在劣勢時,局面就愈加地尷尬了。

她做不出她的熱情來。她當然更沒有想接觸男人身體的慾望。男人自然不是這麼期待的。他是因為懷念往日的愛才鼓足勇氣來看望女人的,他甚至要沖決社會學的羅網,把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的那一套統統撕碎。他期待著能像當年分手時那樣把女人緊緊抱在懷中。他甚至還想過這一次他絕不再剋制自己了。是的,他要真正佔有他深愛的這個女人,他是在經過了歲月的磨難後才知道他和這個女人的愛有多寶貴。

男人的學問做得很死,他竟然以為在漫長的五年中,女人始終會在情感和身體的完好無損中等待著他。這可能就是他學者的風範吧,以至於他把迂腐當作了堅貞。

歲月幫助男人重新認識了女人。但是男人卻忽略了歲月給女人帶來的是什麼。當他真的面對少言寡語、心不在焉的女人時,他才終於覺悟:他生命中這唯一的一次人性的抗爭是多麼令他羞愧。

後來女人送男人離開她的家。這一次他們是真正的告別了。男人說他還會在他們的母校停留幾天,他問女人他能不能再來看望她。女人躊躇地說,還是不要再見面了吧。男人說,我們或者可以去個別的什麼地方。女人說,不是在哪裡的問題。這會使我的生活變得很複雜。我是希望能單純面對未來的。

女人還是沿著五年前送男人走的那條路再度送他走。也還是在他們上一次分手的地方,女人停了下來,最後說,今後,請不要再給我寫信了,行嗎?

這樣女人就堵住了所有的路。用她的冷漠澆滅了男人的滿腔熱忱。是的怎麼不行呢?男人知道,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他對女人是沒有任何權利的。他再度感到很無奈。

男人轉過了身,朝著和女人相反的方向。直到男人轉身的那一刻,直到女人看到了男人的背影,五年前的那個背影,女人才突然萌生了某種歉意。她覺得男人實在太可憐了。她不應該這樣對待他。她受不了男人失望的目光。他們畢竟深深地愛過。然後,女人的眼淚就情不自禁地湧了出來。

女人站在那裡。她叫住了男人。她說,對不起。我要回去了。一會兒他會來。我們的婚禮下個週末舉行。我們還有很多的事情要準備……

男人說,我知道。

男人又說,你回去吧。

而女人不走。她只是沉默。他們就那樣對站著,很久。很久之後女人才說,能原諒我嗎?我知道我這樣對你很不好。讓你顯得很可憐。可是你想想我們這樣在一起又有什麼意義呢?可能嗎?你和我?求你忘掉過去吧,生活中一定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別毀了我,也別毀了你自己。

然後一切就真的結束了。

後來女人才真正懂得,生活中的那些更重要的事情就是她終於在那份知識分子的報紙上看到了他的名字。

他就是她的那個熟人,那個她曾經無比親愛的人。

但是她到底沒有給他寫那封一時衝動的信。她想一個成熟的知識分子是不會做那種輕薄的事情的。她已經沒有能力啟動愛情。她或者害怕又一次的不平等。她想她應該忠誠於她今天的生活。她今天的生活也是來之不易。她只是還會偶爾地想一想他,想一想他們曾經的愛情。就像這樣,在冬日的冷風裡,誰也不會妨礙。當然,也是符合社會學的法則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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