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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單調的鋼琴聲響起，我才再度得知我已擁有了一個女兒。沒有華麗樂章，任何美妙動人的樂曲都是從枯燥和乏味開始的。我們共同經歷了這個過程。她手指流動的同時已有了如歌般的聲響的流動。她的琴聲有時能使我從狂躁中安靜下來，我便不再痛苦而且開始麻木。
太陽先是照在那片很遙遠的白壁上。那牆已感到了溫暖。
接下來的又一天，太陽又被霧遮住了。
我想起了父親所給予我的最為親切的教誨，他說，應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深刻的教訓。他用教訓而不是用經驗。他問我你難道不能從別人的代價中汲取一點什麼嗎？後來我不再以為他的話是至理名言。我不是別人。我不可能是別人。我最終只能從我自身的失敗中得一些深刻的關於人生的關於女人的經驗罷了。而不是教訓。那墓地長滿藍色思念小花的時代，那個如蒲公英般輕盈的童年之於我，是早如死去般流逝了。
那一年當我走進街道辦事處那間低而窄小的房間時，我才知道這裡對於我意味了什麼。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流汗。而且到處是嗡嗡鳴唱著的飛來飛去的黑色蒼蠅。它們撲面而來。有一面紫色的帷幕要啟開了。我們共同等待著。我們從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地點走來。我們相約在一個電話中講好的地點會合。那時候我們早已經分居。我於是可以選擇一件我自己想穿的衣服。一件紅色的無袖襯衣。他如約走來的時候用一種很惶惑的目光看我。他說他一直在等我已等了很久。然後他又說你很顯眼，你一來我就看見了你。這時候我看見了他身上的汗水在太陽下蒸騰。熱氣徐徐升上頭頂，然後消失在空氣中。我告訴他，我的心情很灰暗。他用嗤之以鼻的方式聳一聳肩，我想他如果但凡還有夫妻的情分他不會使用從外國人那兒學來的這瀟灑的動作。所以我弄懂了其實我們已再沒有挽回的可能。他說他不喜歡我們現在的這種名存實亡的生活方式。他又說他的一條極為重要的人生信條是，他需要愛。而我們不愛嗎？而我們已不再愛了嗎？
他在很炎熱的太陽下看著我。有一個瞬間我突然覺得這像我們熱戀的那一刻。那一刻如隔了一百年般的遙遠。那是在一個深暗的雨夜，很冷，他過生日，他約我出來同他一道吃晚飯。
我們能夠結婚嗎？
他說他將為此努力。
然後他在那雨的迷濛中親吻我。我們是相愛在一個早春的季節。
他說，我們舉杯為我。
他又說，在這個陌生的我不願走進也不喜歡的城市裡，我沒有親人。只有你。所以我要你在這個時辰陪著我。我是25年前的這個時辰降臨人世的。你願意陪我嗎？
然後他喝酒。他說我感謝我的母親把我帶到世間，我想我將畢生愛她。
然後他拼命喝酒。他不聽我的勸告。他覺得在這個城市，在我的身邊，到處是阻礙他同我結婚的黑色力量，他在這個問題上幾乎是懷著一種病態的心理。他的心理很陰暗。
他喝得醺醺大醉。他想要我知道在他25歲的這一天他有多麼愛我。那是個近郊的偏僻荒涼而且也很髒的小酒館。酒是用木桶裝的。而店裡往來的都是鄉下趕著馬車進城，在大車店裡過夜的人。我們坐在那個漏雨的角落裡。我們看著門外的雨把空氣澆滅。我們很冷。但是我們手拉著手。我們分手的時候雨仍不停。那天夜裡我病了。發燒。夢中是他的射進來的眼睛。
那些都是往事。
畢竟都是往事了。
我們終於還是衝破重重阻力結了婚。而婚姻並沒有使我輕鬆。我問我自己我幸福過嗎？這是我自己的代價。父親以為太慘痛。他問，當初你為什麼就不聽我們的勸告呢？我告訴他其實對此我並不後悔。
掀過去一百年的一頁，他依然在大街上等我。他可能已深懷憤怒，他問，你為什麼總是遲到？
我望著他在陽光下的眼睛。我曾經一直以為他的眼睛很好看，但是後來才懂我原來是過分注意外表。眼睛再美麗也是徒有虛表。往事早已成為歷史。歷史當然就不是現實。無論我怎樣弄懂了我實在不該同他結婚，我覺得我還是並不怨恨他。他要同我分手的過錯並不在他，而是我們的路到了盡頭，我們的緣分命定這樣短。我還知道不管在我們之間都發生了些什麼，但他始終都是對我坦誠的，包括他同別的女人戀愛，包括他偶爾同她們睡覺。他講給我聽他那些浪漫的故事，他說因為他信任我還因為，他知道我是個寬宏的女人。
奇怪的是，即或這樣我的心仍沒有破碎。我為他生了一個女兒，並含辛茹苦把這個女兒帶大，結果，在我女兒兩歲的一個早晨，他以往日般同樣坦誠的態度對我說，我們分開吧。
那正是夏的末日。滿目落紅。而且偶然的一陣風，也會把那些不牢固的綠葉碰掉。
你真是這樣想的嗎？我想讀懂他眼睛中的那份坦誠，然後，我聽到了他宣言似的解釋。他說這已是我最後的決定他說我已經考慮了很久。他說我決定的事是不會改變的了。不管你是不是同意。但我想你是會同意的。即或你不同意我也將堅持到底直到我們能夠分開的那一天。
那一天我哭了。
然後他走出了我們的房間就再沒有回來過。
我陸陸續續讀完了他留下來的那個日記本。他可能是專門留下來給我看的。他在我不在家的時候拿走了全部他自己的東西。但是他留下了這個日記本。
有一個還在讀書的女孩一個他的崇拜者給他寄來了襯衣；
有一個已婚的美麗的女人總是在火車站接送他；
有一個曾同他睡過覺的女人突然出國了他感到無限感傷。
他在他的日記中真實記錄了這一切。然後他談到了我，談到了他的妻子。他說，我曾經愛過她，至今還愛，但是我已必須同她分手了。這是我們之間唯一的出路。在我們的麻木的生活中實際已佈滿焦慮。我現在並沒有所謂的第三者，我不是同她離婚就要同誰結婚。還沒有這樣的女人。我現在懷著家的情感所想念的女人還是她。但我知道我們遲早是要分開的，那為什麼不早一點呢？
我看著他走過來。
我同樣被曬在火辣辣的太陽下。
他問我，為什麼穿這樣的紅衣服？
我問他，這有什麼不好嗎？
他不再講話。然後他說，好吧。走吧。你畢竟遲到了。你聽我說，此次你必須配合我。我已經原諒了你一次兩次。我不想還有第二次，我也不原諒第三次。你必須說你在考慮了之後終於想通了。你必須說你同意和我協議離婚。否則我們一趟兩趟地來這街道辦事處幹什麼？我是好不容易才託人同這兒的老太婆們達成了協議，她們已答應儘快為我辦理。這也並不是那麼輕易的事。她們的腦瓜本來很頑固。你總不會比她們的腦瓜還頑固吧？我付出的代價是要為這兒的一個老太婆的女兒補習語文，那女孩要考大學。而你不必付出什麼，我只要你配合。
他問我是否聽懂了他的話。
我說聽懂了，你作出了犧牲。
好了，那我們進去。
可我並不想離婚。
你不該出爾反爾。
我們已有了女兒。
他兇狠地看我。他好像要來抓我。最後他終於惡狠狠用極其邪惡的聲音對我說，反正我要離婚。你如果不同意我就……殺了你。
我在死亡的威脅下面對他的坦誠。我知道他說了什麼就必能做到什麼。而我有女兒我不願意被殺。為了能活著，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裡，我和我不到兩歲的小女兒被迅速扔到大街上。我終於看清了他，如果說我從一個辦著傷天害理違背良知的惡事的男人那裡得出了些啟示的話，那麼就是他的坦誠和一意孤行。好像只有唯此才能把事情辦成。我很佩服他。他竟然這麼快就辦成了離婚這件事，由此看，他可能是那種能成大氣候的人。前提是，他能夠把靈魂交付給魔鬼。他由此獲得了魔鬼般的坦誠。不論善與惡，也不論美與醜。他從不講假話，也從不掩飾他內心的陰暗和邪惡。他什麼都能毫無廉恥地、也不臉紅地講出來。他卑微的出身使他躋身於知識階層後仇視這裡的一切。所以他恨，包括他恨我恨我的家庭和女兒。誰也做不到像他那麼透明而徹底地把他的這種恨表現出來。沒有像他那麼坦誠的男人。他不虛偽，也不隱藏陰暗，所以他做成了離婚這件事。
而我竟同這個男人，這樣的男人有過愛情有過肌膚之親。
他很壞嗎？
他是個壞人嗎？
當初我是否該聽從勸告不同他結婚？
生活就像一個猜不透的謎，這樣，我跟著他再度走進了那間陰暗而窄小的房子。
那時候天空中沒有能安慰心靈的鋼琴曲。
那時候，我從一個很遙遠的南方返回，在飛機降落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我將要面對的這種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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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心像一塊很沉重的血石。
坐在辦公桌前的那個老太婆很快同他打招呼，很親切的樣子。我猜想她可能就是他已經作出犧牲為之補習語文的那位女高中生的母親。那老太婆甚至注意到了他很熱。她如母親般即刻把電扇開啟並朝向他，她笑著說你們先坐下。
然後一切例行公事。
然後那老太婆不得不說，你們看上去不是很好嗎？兩個人可以好好談談，幹嗎一定要走這一步呢？離婚對孩子會多不好。
可能是由於這老太婆很有人情味兒地談到了我女兒，我當時竟忘記了她這是虛偽的話她早已經同他達成了協議，而一時覺出了心裡的痠痛，委委屈屈哭了起來。我並且說了我不願意，我這樣說了之後又很後悔了，因我明明看到了他投過來的怒不可遏的目光。然後我聽他開始了宣告般的陳述，他講述離婚的理由時振振有詞。他提到了我們之間的很多不那麼愉快的往事。他的發言很長，而且一副急於求成的樣子。他甚至說，你們看，她居然穿這樣的紅襯衫。我當時抬起眼睛看他。我是想提醒他，他恰恰忽略了他同別的女人睡覺的事。他不提這些。他當然不會提這些。這些是可以忽略不計的，而他也知道即或是我不同意離婚我也不會把這些拿到公開場合去宣傳。他其實瞭解我。然後，在他說得實在口乾舌燥的時候，在他覺得他為自己辯護得無懈可擊的時候，他驕傲地把目光朝向我，他當著那些老太婆們問我，你說，你是不是也同意我們離婚？你自己對這些大娘們說。
我當時肯定是點頭了。但是我記不清了甚至記不清他說的話。但我知道路是已走到了盡頭。前方沒有路了，路斷了。離婚的原因是感情破裂。只是我自己覺得還殘存愛，但這愛被他踐踏了。
我為什麼不可以穿紅襯衣。
走出那間令人窒息的陰暗窄小的屋子時，他說他對我最後的認可很滿意。他說你是個好女人。他說你也很善良。他還說你是個有知識的人，所以我們何苦呢？我們何不好離好散，我可能對不起你和孩子，但我已無從選擇。
說過之後他就走了。他騎上腳踏車，最後扭過頭，他說，謝謝你，假如今後需要，你可以來找我。
聽到他最後的話我竟然淚如雨下。我找到了一所沿街的房子，把臉朝向那房子的磚牆，哭了很久。
就這樣結束了一場愛一場婚姻。
我當時沒有指望，不知道一個帶著孩子的三十歲的單身女人今後的路該怎麼走。
我為什麼會離婚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愛我的丈夫並且忠實於他，可他又為什麼？
父親說，他知道了為什麼。（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