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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禍不單行(一)

這日雪兒正自操持家務,忽聽那白衣人在內屋哼了一聲,雪兒急忙入內,果見那白衣人已悠然醒轉。

雪兒大喜,搶上前去,歡聲道:“你終於醒了。”

那白衣人不答,只望著屋頂,神色茫然,“這是何處?我可是已死了?”

雪兒道“沒有沒有,你雖身受重傷,九死一生,現下卻是死不了了。”

白衣人聞得雪兒此言,那日受傷的情景如電光火石一般地掠過心頭,他四下裡掃視了一遍,對雪兒道:“想是小姐救了小人的性命,請受在下一拜。”說罷便要起身。他這一動,牽扯了傷處,登時疼得眉頭緊皺起來。

雪兒忙將他摁住,道:“這位大哥身上的傷勢還沒有大好,可千萬莫要亂動,免得前功盡棄。”

白衣人道:“小人汪銘,今番受了姑娘的救命大恩,不知何以為報,他日姑娘若有差遣,小人自當竭盡全力,萬死不辭。”他身體雖不能動,神色卻甚是懇切。

雪兒見狀忙道:“扶危濟困,乃是做人的本分,自小父母諄諄教誨,小女子片刻也不敢忘記的,壯士這番話卻是言重了。”雪兒稍一停頓,接著道:“卻不知壯士如何受了這等重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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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銘道:“小人本是蘇州人氏,蘇州絲綢天下聞名,小人便販賣些許,討個營生,哪知卻不幸遇上山賊,非但搶了我的全部貨物,還將我砍成重傷,多蒙姑娘相救,這才得脫大難,小人實在是感激不盡。”

雪兒道:“原來如此。”忽然心中一動,問道:“大哥是蘇州人氏麼?”

汪銘道:“不錯,土生土長的蘇州人。”

雪兒接著問道:“大哥是蘇州人,又是做絲綢生意的,不知可識得吉祥布莊的老闆駱員外?”

汪銘道:“姑娘說的是駱達駱員外,那是蘇州城中鼎鼎有名的人物,我怎會不識得?駱員外他待人厚道,輕財重義,做生意童叟無欺,我們城裡的人對他都是非常敬重的。只可憐駱府飛來橫禍,忽遭大火,數十年基業付之一炬。這橫火來勢猛惡,本已足奇,更奇的是駱府上下竟是不能逃脫一人,盡數燒死,連駱老爺夫婦二人也俱罹難,蘇州城上下聞之無不扼腕嘆息。”

雪兒聽到“連駱老爺夫婦二人也俱罹難”這句,不禁兩眼一黑,幾欲暈去,她深吸了口氣,強自鎮定地問道:“既是遭了大火,想必眾人都已燒成焦炭一般,卻如何識得便是駱老爺夫婦?”

汪銘道:“據聞大火過後,官府曾招與駱老爺相熟的人等前去認屍,本也認不出來的,只是見到兩具屍身上的龍鳳翡翠戒指,這才認定了。須知這龍鳳翡翠戒上的兩粒翡翠,晶瑩圓潤,質地空靈,入手溫良,遇火不焚,乃是駱老爺伉儷獨有的稀世寶物,那兩具屍身定是駱老爺夫婦無疑的了。兩具屍身相依相偎,想是他二人情深意重,生死相隨,著實令人敬重。”

雪兒心中早存了惡念,聞言更是萬念俱灰,禁不住失聲痛哭。汪銘登時鬧了個手足無措,一時摸不著頭腦,也不知如何勸慰,只囁嚅道:“姑娘,快別如此,姑娘請節哀。”

雪兒心中已憋了年餘,這一爆發,如何還能收拾得住,直痛哭了半日,才自抽抽噎噎地止住悲泣之聲,心中暗暗想道:“父母俱以辭世,今後我身上的責任便更加大了,我須得不顧一切,竭盡全力護得峰兒周全,助他成為當世大俠,這血海深仇方能有得報的一日。只是可憐爹孃一生仁義,竟落得如此下場。”雪兒念及此處,那淚水又忍不住撲簌撲簌地掉了下來,再抽泣了一陣,忽然想起汪銘還在身邊,忙抹去眼淚,向汪銘道:“不瞞汪大哥說,小女子姊弟本也是蘇州人氏,自幼孤苦,受過駱員外的活命大恩,驚聞恩公暴亡,失了常態,倒叫汪大哥笑話了。”

這邊峰兒學武回來,一邊悠閒地走著,一邊哼著小曲子,離家門還有數十步,便已耐不住叫了起來:“姊姊,我回來了。”屋內並無人應聲,峰兒也不以為意,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茅屋前,推門而入,只見姊姊臉朝下伏在桌上,背部微微抽動,而那白衣人也已坐起身來,臉色雖然蒼白,一雙眼珠卻已十分靈動。峰兒不禁吃了一驚,警惕地望著那白衣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白衣人道:“小兄弟,雪兒姑娘是你姊姊吧。你姊弟二人救了小人的性命,汪銘感激涕淋。只是雪兒姑娘聽了你們恩公的噩耗,傷心欲絕,小人不能從中開解,反而手足無措,實在是慚愧。”

峰兒聽了他如此說法,也不答話,徑直走到姊姊跟前,輕輕地搖了搖雪兒的肩頭,道:“姊姊,這是出了什麼事了?何故如此傷心?”

雪兒心情本已漸漸平復,聽得峰兒的這聲詢問,忽又悲從中來,轉過身來抱住了峰兒,失聲痛哭。峰兒嚇了一跳,他和姊姊一起長大,從沒見過姊姊哭得如此傷心,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一時間竟然傻了,只任由姊姊抱著,一動也不敢動。

雪兒又哭了一陣,忽地抬起頭來,對峰兒道:“峰兒,你隨姊姊出來,姊姊有些話要說與你知道。”說罷拉了峰兒便向外去,二人來到一處空地,雪兒看看四下無人,停下了腳步,道:“峰兒,事到如今,姊姊也不再瞞你了,我這就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你。你可要聽好了。”峰兒連忙點頭答應。雪兒用衣袖抹了抹淚痕,道:“姊姊就從咱們爹孃的身份講起吧。”說到此處,雪兒將目光投向了遠方,呆呆出神,約莫過了盞茶時分,才又接道:“你總道咱們爹孃是蘇州做綢緞生意的尋常富戶,卻不知咱爹孃當年曾是江湖上叱吒風雲的武林大豪。爹爹江湖人稱‘霹靂刀’,娘的外號喚作‘天女散花’,他二人鋤強扶弱,行俠仗義,是江湖上人人景仰的俠侶。爹爹還有結義兄弟二人,大哥叫做劉鵬,二哥叫做楊傲天,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鐵血男兒。他三人聯袂行俠,為武林做了許多好事。可是正當他們名震武林,如日方中的時候,江湖上卻發生了一件大事。”

峰兒聽到此處,忍不住插口道:“什麼大事?”

雪兒摸了摸他的頭,道:“你莫著急,聽姊姊慢慢講來。武林中原本平靜,卻忽然間謠言四起,說是昔年南唐的一張藏寶圖和寶庫的鑰匙流入了武林,這寶庫之中不但有堆積如山的金銀珠寶,更有那每一個學武之人夢寐以求的絕世武功秘籍。誰要是得到了這些寶藏,莫說成為武林至尊,號令群雄,便是與皇帝一爭天下也是指日可待。江湖中人,對金銀財寶多半沒有什麼興趣,可那絕世武功秘籍的誘惑卻實在太大,是以此謠言一出,江湖中立馬掀起了一場腥風血雨。”

峰兒此時又忍不住插口道:“那關我們爹爹甚事?”

雪兒也不理他,接著道:“爹爹和兩位伯伯都是世間的奇男子,自然不會把這些謠傳放在心上,且莫說還未知虛實,便是真有此事,他們也不會貪圖他人財物,捲入這場是非之中,可惜天意如此,註定他們躲不開這場武林浩劫。那年秋天,他們兄弟三人無意中在甘涼道上救了一位老和尚,當時這老和尚正被三個蒙面人圍攻,身受重傷,奄奄一息。爹爹他們將他救下後才發現他竟然就是少林寺戒律院主持福明大師。爹爹他們雖然用盡全力為福明大師療傷,無奈他傷勢過重,終於還是圓寂歸天。可是福明大師在臨終之前說出了一個大秘密,原來那關於南唐寶藏的武林傳說竟然是真的,不但是真的,而且這條訊息還驚動了蒙古國主,他重金聘請了藏邊的一位邪派高手率領國中的四大護衛前來搶奪。其時蒙古攻宋已有多年,宋軍早已元氣大傷,若是再讓蒙古人得了這些寶藏,我大宋的亡國之日便在朝夕之間了,是以少林寺中的第一高手福明大師才親自出馬,立意要將那藏寶圖和寶庫鑰匙搶到手中,帶回少林。如此不但可以免了一場武林浩劫,也可免了大宋的亡國之禍。福明大師武功卓絕,智慧高超,又得到了許多武林同道的支援,沒多少時日便拿到了半張藏寶圖和鑰匙,卻不料在回少林的途中遇到了蒙古國的高手。那些蒙古韃子早已探得訊息,知道緊要的物事都在福明大師身上,一上來就動上了手,福明大師且戰且退,跟韃子周旋了七天七夜,終於在甘涼道上被韃子圍住。福明大師是少林第一高手,無奈那藏邊魔頭申屠南的武功也著實厲害,兩人比拼內力,各自受了嚴重的內傷,福明大師奮起神威,斃了四大護衛中的一人,突圍而出,再逃了一夜,勞累過度,內傷爆發,又被三大護衛纏鬥良久,竟終於耗盡真元而死。福明大師彌留之際將半張藏寶圖和鑰匙交給了爹爹他們三人,再三囑託,萬不可讓寶藏落入韃子之手,否則大宋氣數盡矣。爹爹他們當然不會貪圖寶藏,可是此事關乎大宋氣運,是我大宋子民便當義不容辭,爹爹他們當即慨然領命,立下誓願,便是性命不保也要護得這寶藏的周全。”

雪兒說到此處,低頭默然了一陣,才又接道:“爹爹和劉伯伯,楊伯伯商議,準擬還是將這要緊物事送到少林寺收藏,於是日夜兼程往少林寺趕去。誰料那老賊申屠南的武功實在深不可測,又對醫道頗有研究,只養了幾日,內傷便已痊癒了七成,他一路追來,竟在河南少室山腳下將爹爹他們三人截住了。一場惡戰下來,爹爹,劉伯伯,楊伯伯都被那老賊打成重傷,眼看便要命喪這惡賊之手。幸而皇天有眼,總是保佑義士,這時山間竟忽然起了一場大霧,五步之外便不見人影,便籍著這場大霧,加上那老賊也受了傷,爹爹和劉、楊二位伯伯才僥倖走脫。爹爹他們逃出魔掌之後,又再商議,均覺這魔頭武功實在太高,心計又毒,若是將藏寶圖和鑰匙送到少林,只怕沒來由地害了一眾僧人的性命。少林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若是千百年基業毀於一旦,天下豪傑必定為之氣沮,這武林中的士氣一落,蒙古人滅宋的勝算便又多了幾分,那是萬萬不可的。於是劉伯伯決定,讓楊伯伯帶上半張藏寶圖,爹爹帶上寶庫鑰匙,兵分三路,各自逃散,從此以後隱姓埋名,銷聲匿跡,叫那申屠南再也尋不著。”

“他們兄弟三人原是志趣相投,心意相通,爹爹和楊伯伯都知道,劉伯伯如此安排法,便是要獨自一人引開追兵,好叫自己兩人順利逃脫,他身上沒有任何物事,便叫申屠老賊追上了,那老賊也佔不了什麼便宜,只是他自己多半性命難保。爹爹和楊伯伯都是義重如山的好男兒,如何肯依?那楊伯伯當即說道:‘我兄弟三人,誓同生死,要逃便一起逃,若是被那老賊追上,大不了轟轟烈烈地血戰一場,將三條性命送了也就罷了,要大哥一人身犯奇險,我兄弟二人如何依得。’爹爹也道:‘二哥之言甚是,我兄弟三人同心同德,至不濟便是全了我們結義時的誓言,卻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又怕它何來?’劉伯伯聽他二人如此說法,忙道:‘二弟,三弟萬不可意氣用事,此事關乎我大宋的氣運,我兄弟三人的性命算得什麼?如今我大宋已是積弱不振,若這些寶藏再落入蒙古韃子之手,亡國之日便不遠矣,那時我錦繡江山淪於外族鐵蹄,天下蒼生陷入水深火熱,我等俱有妻兒老小,推己及人,怎忍心讓生靈塗炭,宗族蒙羞啊。’爹爹和楊伯伯聽了劉伯伯這番話,各自驚出一身冷汗,暗責自己不諳大體,險些壞了大事。那楊伯伯微一沉吟,又道:‘大哥教訓得極是,如此我與三弟便依了大哥的計策,只是保護這藏寶圖,干係重大,小弟恐怕力有未逮,還是有勞大哥了。’說罷將那藏寶圖雙手奉上。爹爹見狀忙道:‘二哥武功智計遠勝於我,他若不能勝任,小弟更是一塌糊塗,還是請大哥替我保管這寶庫的鑰匙吧。’說罷也將那寶庫鑰匙雙手奉上。劉伯伯見爹爹和楊伯伯如此,心下激動,伸手握住了爹爹和楊伯伯的手,道:‘二弟、三弟義無返顧,捨己為人,都是天下豪傑,愚兄能與二位賢弟結成金蘭之好,實是不枉此生,只是我意已決,二弟三弟休要再多言。你二人既尊我為兄,便當聽我之言,如若不然,我今日便與你們割袍斷義。’說罷放開楊伯伯和爹爹的手,退後一步,拔劍在手,雙目之中淚光閃動。爹爹和楊伯伯知道,他們這位義兄向來說一不二,他主意既已拿定,便再也說他不動,當下都默默垂下淚來。劉伯伯見狀,還劍入鞘,笑道:‘男兒大丈夫,有淚不輕彈,怎地哭哭啼啼地學那女兒狀?現下時候已不早了,再晚只怕那老賊便要尋來,你們這就去了吧。’爹爹和楊伯伯知道此番九成便是生離死別,聞言更是難過。楊伯伯哽咽著道:‘我此去西南方,便在雲貴一帶落腳,只望天佑我兄弟三人,將來還有聚首言歡的一日。’說罷泣不成聲。爹爹也是傷痛難言,向二位伯伯抱拳道:‘小弟便往東走,在江浙一帶隱匿,大哥、二哥可千萬要來尋我呀。’說罷哭拜在地。兄弟三人抱頭痛哭,哭了一陣,劉伯伯道:‘你二人走了以後,無論聽到什麼動靜,萬不可回來,否則便前功盡棄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兩位賢弟,請。’說罷朝兩人一抱拳,向著北方頭也不回地去了。爹爹和楊伯伯知道多言無益,朝著劉伯伯的背影拜了幾拜,這才互道珍重,灑淚而別。”

“咱們的爹爹才約莫走出三五裡,便忽然聽見劉伯伯縱聲長嘯,也不知道是遇到了敵人,出聲示警,還是引敵人前去追他。爹爹驚疑不定,待要折回去尋劉伯伯,又想起劉伯伯說的話來,情知此番回去若是失手被擒,不但辜負了劉伯伯的一番苦心,更誤了天下百姓。爹爹猶豫再三,終於一咬牙,強忍悲痛,徑直向東而去。爹爹風雨無阻地趕了數日路程,誰曾想在長江邊的一處高崖之上,又被那三大護衛追上,莫說爹爹內傷未愈,就算是武功十足,也斷不是這三大護衛的對手,所以爹爹將心一橫,湧身從那百丈高崖之上跳了下去。爹爹只道這番定要摔成肉泥了,卻不料恰在此時,江面上一陣狂風吹來,爹爹的身子隨著風平平飄開數丈,那下墜的力道都消得差不多了,才‘砰’的一聲掉進水裡。咱爹爹自幼便諳熟水性,這一入水,便潛入水底,隨著江流遊出數里才浮出來換上一口氣,待到天色黑盡,爹爹已在數百裡之外,這才敢爬上岸來,稍作休息。那時我們孃親正在湖北老家的鄉下準備生產,爹爹便悄悄地潛回湖北,將我們孃親接走。他們二人從此改頭換面,到蘇州落戶,做起了一本正經的生意人,也就是那一年的冬天,孃親便產下了姊姊我,那天恰逢是大雪紛飛,爹爹說瑞雪兆豐年,正是吉祥的好兆頭,所以便給我起了名字,叫做駱雪。”雪兒說到這裡,悲不自勝,眼淚撲簌撲簌地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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