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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2.第 322 章

南周正式以皇帝告降而滅國。歷史上或許會大書特書這段, 類似於各地揭竿而起反抗暴政,類似於南周皇帝屠殺四大世家遭到反噬等等,然而又有誰知道這一段你唱罷來我登臺,揮著屠刀喊和平的大小荒唐。

殷胥似乎拈著棋子,等對方這一招落定等了很久了。

當訊息傳來, 他即刻命令劉原陽派遣部分隊伍靠攏建康,大軍全面從長江沿線往南推,他與崔季明帶三萬左右兵力即刻啟程, 順江水而下,前往揚州。

殷胥卻沒有料到的是崔季明知曉此事, 幾乎是大發雷霆。

她看起來像是武藝高強不好惹, 實際上真對人發脾氣的時候絕對比殷胥少得多,有恨有怒的時候也不顯露,自己的情緒幾乎從不波及旁人。這樣總笑眯眯的人, 發起脾氣來才有些可怕。

殷胥坐在最高大的寶船之中, 勉強算作內書房的船艙裡除了崔季明沒有旁人,大多數非武將的官員都留在了衡州一代安定內部, 今兒又是私下他叫她來陪。前線的訊息一條條送來, 殷胥不可能會瞞她的, 便讓耐冬讀。

她從幾天前聽聞南周告降,便登時明白了發生什麼,沉下臉來,到今日也沒怎麼笑。

而越發逼近建康,收到的軍信越是觸目驚心。

耐冬想讓自己的聲音連那一絲一毫的顫抖都不顯露,輕聲讀道:“那‘天佛帝軍’的高匪首收到南周皇帝投降的訊息後,即刻稱‘若破城邑,淨殺卻,使天下知吾威名’,城中不肯投降的大批軍隊得知此訊息勃然大怒,連部分已經俘虜的南周將士都開始了反抗。雖是城門大開,百姓投降,然而戰事並未結束,高姓匪首為部下所叛,暫且逃離建康,攻向了另一繁華之地湖州。而大批叛軍各自封王,與建康殘留的中軍陷入混戰之中。”

殷胥緩緩閉上了眼睛:“……荒唐。你繼續念。”

耐冬低聲道:“雖有中軍維護建康百姓,目前雙方還在持續交戰,但南周最繁華的一代卻幾乎只剩下叛軍,信中只書十六字……縱兵殺掠,交屍塞路,富室豪家,恣意裒剝。因叛軍大多部曲奴隸出身,建康附近除鄭王以外不少大小世家與宗親悉遭屠戮,不論出身,縱然是農夫也不敢自稱姓崔王鄭李裴。南周皇帝扶持的國子監與棋院盡遭焚燒……”

後面幾個字,他漸漸沒了聲音,耐冬艱難的讀完之後,崔季明先開口道:“你先退下吧。”

殷胥沒說話。

他躬身退下去,還沒合上門,聽見崔季明猛地一腳踹碎了鐵釘固定在地上的桌案,轟的一聲巨響傳出,外頭的侍衛正要往裡進,耐冬轉手合上門,道:“聖人發脾氣,你們也要進去找死麼?”

殷胥坐在原地沒有動,崔季明怒道:“你知道他要幹什麼的!我縱然恨他是這種人,恨他肯定最後心裡假惺惺的在想是為了我,恨他做事從來不會考慮天下百姓!但我從來沒對他抱過希望,他算是怎樣做,我都不可能更失望了!然而你卻跟他是同樣的看法麼!”

殷胥避無可避,抬起頭來:“我的確是知道的他要做什麼。”

崔季明怒而冷笑,有點口不擇言:“好啊,不愧是親叔侄兒啊。你們姓殷的真是水平高!”

殷胥嘆氣道:“三郎,你若是與我爭論君臣觀念不同,認為我為君行事不妥,不能服你,便該我們對坐談,你說你的道理我說我的緣由。若是我們私下有矛盾,你摔打再多也無妨,我打不過你真讓你揍了,還不抵你有個脾氣大的親爹,我也還沒地兒說去。但若是辨法,你這樣怒到什麼不該說的話都說出來的樣子,像是一個主帥麼?”

崔季明與他做君臣久了,其實也知道自己有時候分不太清,畢竟為君的那個他也是觸到她心底的他,公私很難完全分開。

然而遇到這種狀況,不先把君臣的觀念不同捋清楚,貿然扯那些“你騙我你沒跟我說實話”的也沒意思。

殷胥看見崔季明兩手揉了揉臉,最終還是坐在了他對面,她胳膊肘撐在桌子上,掌心覆在額頭上低聲道:“你也別覺得咱倆能公私分明。這事兒你跟我扯不明白,我也沒法再面對你了。我說過如果你不是明君,不論是為將,還是為……我都不可能再靠近你了。”

殷胥竟點頭同意,他攤開了桌案上的地圖,道:“幾大世家被剿滅後,除卻咱們俘虜和殺死的部分將士,你認為南周內部還有多少流散的民兵?”

崔季明努力平復下情緒,心裡算了算自己攻下這些城池殺死的南周士兵和俘虜,道:“應該好歹有幾十萬。南周是徵兵制,各地也有府兵,也有軍戶。裴家攻蜀中敗退後,除卻部分起義,陸陸續續逃的有幾萬;再加上鄭、王手底下加起來都要有十萬私兵,聽說言、南周皇帝滅鄭王兩家時圍剿了一部分,然而還有大量私兵在外或逃走;台州水軍本來應該也有部分水軍留存在當地,黃璟死了自然樹倒猢猻散;還有各地兵團、駐軍……總數二十萬應該是有的。”

殷胥道:“所以你覺得現在的局勢,他們會放下刀去種地麼?算這二十萬兵力,加入叛軍的只有一半——當然如今叛亂席捲整個南方自然不可能只有一半。但還有相當一部分叛軍以前不是兵,從董熙之南下遇到叛軍之中有一半人都是拿農具,能看出這一點來。反叛的民戶都不知道要有多少玩,這幾十萬的叛軍,需要一個敵人。”

殷胥:“你覺得南周投降了,我們去了建康,會有天下百姓喜極而泣?他們受了幾年的大鄴萬惡的傳言,動員過和大鄴幾場戰役,一部分是家人兄弟曾死在我們大鄴士兵手底下的血海深仇,一部分則是天生排外抵抗外敵。如果那天言玉同意告降,把江南三分之二的領土直接交到我大鄴手裡,還沒等我們真的派兵進入,沒等我們進駐城市,這個空檔怕是先一步爆發叛亂。”

崔季明道:“那他可不是消極抵抗,他可以讓中軍先在各地鎮壓——”

她還沒說完,便意識到一個問題住了嘴。

殷胥嘆道:“如果有朝一日大鄴還留存三分之二,我便拱手交給南周,你是主將,還要幫著我這賣國狗皇帝鎮壓各地連生路都沒有的叛軍、民兵和農戶,你會怎麼做?”

崔季明垂眼:“……我自己和叛軍一樣揭竿而起了。”

殷胥:“那大鄴到時候再進入南周,敵人多了好幾萬正規軍了。到時候咱們是攻破城池的人,面對那種叛軍民戶,不殺能降服麼?殺了我們成了什麼?更何況不打到服,這些武裝起來的暴徒也罷、匪首也罷,會主動告降麼?你應該比我瞭解這個道理。他們要是跟我們常年鬥上了,那可不是山東河朔那麼好打的!南方各地山川丘陵有多少,對於幾百年內陸沒打過仗的南方,你懂地形麼,你有把握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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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為什麼言玉把所有兵力集中在建康,為什麼我到後頭才攔截東遷的部隊。我不能讓他們分散在這南周數不盡的角落裡,我要把他們引出來。幾十萬叛軍如同從窩裡爬出來的老鼠,浩浩蕩蕩的被建康這誘餌的味兒吸過去,然後在這金玉珠寶面前鬥得你死我活。我——等的是這個!”

崔季明猛地抬起頭來,望向他。殷胥說的堅定無比。

“假設他們沒有東遷圍攻建康。地形敵情那些還都好說,有的學有的查。我們一批批送到後頭去保養的高價弓弩呢?為了適應雨天要趕製的新紙甲布甲的成本呢?那些適應不了環境爛了蹄子的精良戰馬呢?一城一城的打,不少南周的城池可能你見都沒見過。我大鄴以全國之力供養這場戰役,可能要打上兩三年,到時候還要背上毒虐百姓的名聲。”

殷胥道:“而且吐蕃是安生了,能安生多久?如果我們內亂常年不定,他會繼續這樣溫順麼?還有曾經在南周立國後背叛我們的南蠻小國,我心中是絕不肯信他們的。北邊倒是靺鞨快被奚和契丹滅了,然而這兩個部落有多強勢,你比我清楚。南突厥快被滅了,伺犴被毒殺,我們或許又要像幾年前一樣面對突厥的戰爭。如果大量的精力拋在這裡,北邊怎麼辦?”

“說個最直接的問題,大鄴是這兩年有些錢了,但打仗要用多少錢……我沒跟你詳細說過,但你也知道,早些年削減兵力之後,和平時期軍隊維護的費用要佔到舉國一年收入的五分之三!三郎,我比天底下任何一個人都瞭解你,我確實不敢跟你說,確實不想讓你再收困擾。你是帥才,在我眼裡或許前幾十年後幾十年天底下不能再出個你了,但我……不能像你這樣思考。”

崔季明抬眼看他,殷胥眼眶有些微微發紅。他與她跟隨打仗有相當一段時間了,或許他不比崔季明更珍惜戰友的性命,但他也是第一次直面血肉橫飛的戰場,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死亡陣仗。

他越被震撼,越不停的思考。

他早在連端王還都不是的時候說過,作為帝王,或許他震撼戰爭的血腥,但更會計算士兵一旦死亡的成本損失。

僱兵制選出來的都是高標準高要求的士兵,他們獲得的俸祿和軍獲也遠超歷朝歷代。以成本最高的重騎兵為例,所謂重騎兵是士兵與戰馬均全身覆甲,這是前朝沒有過的,只有如今允許民間冶礦,產鐵量激增的大鄴做得到。士兵與戰馬的甲都是札甲,為了能讓跑起來負擔更小,札甲都削薄了每一片,做出弧形來緩衝擊打,連接處都不再用麻繩而是學習東漢時期從西域傳來的鎖子甲,敲平兩端用小鐵環或鉚釘接合。

再加上現在開始漸漸被使用的烤藍工藝,這些甲片都要經過處理。頭盔內甲外甲護臂股甲護腳馬鐙各式盾牌——這還都只是防具。

一套戰甲重量輕了三分之一還多,成本卻增加了將近一倍。

一切都是為了戰鬥力。

再加上對木杆要求極高的長槍,包鋼打造的鋒利槍頭,春夏秋冬四季分工、一年才得以製出還要包漆維護的高強度角弓,百般遴選從小有騎馬經驗的騎兵戰士,突厥混種後多次繁育、還要經過耐寒耐餓訓練的戰馬。

一個騎兵的成本,令人咋舌。

而崔季明的隊伍裡,有三分之一的騎兵,七分之一的重騎兵。

她的精妙指揮,她的嚴苛訓練雖然都是這支隊伍制勝的關鍵,但大鄴在每個士兵上投注的高額成本更是這一切命令、訓練的基礎。

崔季明緩緩道:“……我知道。阿九你可能見見打仗,看看士兵拼殺。我以前在永王之亂後,從山東跑到了建康,從建康跑回了山東,一路上……我再清楚不過‘縱兵殺掠,交屍塞路’這八個字意味著什麼。”

她低頭捂住了臉:“我以為……高祖生變,建康城都完好保留著,侯景之亂必然也不會誕生。不論往後格局改變多少,高祖一生,少了南梁動亂,少了隋末起義,拯救千萬人不止——然而歷史,該還的債總是要還,沒解決的問題總要有一日爆發。卻非他媽還在我這一代。還非他娘的……讓老子上戰場去看……”

殷胥似乎隱隱聽到了她吸鼻子的聲音,彷彿是見到最不想見到的事情發生,嘆一口氣跨過桌案,不知該如何安慰才好,只得伸出手,月白的寬袖跟翅羽一樣護住她,手環在她肩膀上:“這怪不著你。是我有意縱容,是我想讓大鄴更輕鬆更清白,這人命是我要來擔的。”

崔季明手指捂著眼,蜷著腿倒進他頸窩裡去,喃喃道:“你光說,你擔得起麼。更何況算到你頭上,跟算到我頭上有什麼差別。”

殷胥本來還跪在地上,後來乾脆斜著坐下來,兩腿彎折,她坐在他膝間。

殷胥道:“其實我想了很多,很殘忍,但我想到的大多是對大鄴的好處。你看我們攻打那些寺廟那些世家殘留的堡壘,花了多大的功夫。我惡劣的想,叛軍破了舊南周,毀了不少頑固的世家頑固的集團,便是讓我們能更無阻礙的復興。受難的百姓反而會認為我們從天而降拯救他們於水火之中,政策也能快速的通行。我甚至想,他們攻破了一些州城,又沒有作為將領的遠見不知道花錢修繕城牆,我們去攻打,反而變得容易……”

崔季明咬著牙低低嗚咽了一聲,卻還在使勁兒點著頭。她其實也明白。

殷胥道:“記沒記的好多好多年前,我跟你說,如果無能的善人與有能的惡人為皇你要選哪個?理智達觀,而將善惡放在次一級的位置上,又該如何?你那時候沒有說什麼,我卻終究成了我口中說的人。我不覺得有錯。沒能做個你想的仁君,我只能說……我很抱歉。”

崔季明沒多說話,她與其說是怒阿九,不如說是怒她無力改變的現實本身,怒……永遠無法改變的戰爭本質。

只是殷胥向她揭露了事情的本質,揭露了理智該有的模糊善惡的選擇。

她聽了這話,反倒埋頭下去,死死擁住了他,半晌才道:“……你既不是仁君,我便是你若有一朝肆意妄為時的攔路人。”

殷胥下巴戳了戳她頭頂,一會兒想起了什麼,嗤笑:“是。哪天我若是不能以君之身說服你,你大抵要將我暴走一頓,打到半死,逼我悔改了。”

崔季明哼哼笑了一聲,算是靜默了一會兒,才道:“我一直沒聽到軍信中關於言玉的死訊。他死在哪兒了?難不成殿後的老歪脖子樹,他也去上了吊?”

殷胥這才道:“這可不是我瞞你。卻是是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只是聽聞宮內已經遭到了破壞,沒人尋到他的蹤跡,外頭大軍圍城,他跑也幾乎是不可能。”

崔季明緩緩應了一聲:“怕是為了尊嚴,死在了無人所知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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