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哥,你在幹什麼呀?”
“大哥哥,你坐在上面,不會硌得慌嗎?”
“大哥哥,你為什麼不理我呀?”
“你聽不到我說話嗎?你不會說話嗎?”
藍森站在一邊,半是好笑半是無奈地看著喋喋不休的連恰,六七歲的小姑娘使勁兒伸著脖子,踮著腳,像顆小彈球似的一蹦一蹦,腦袋上兩個小辮子也一晃一晃,用獨屬於小孩子的綿軟音調鍥而不捨地呼喚礁石上的少年。
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這時候的小連恰已經能看出日後嘰嘰喳喳的樣子,還有那蹦蹦噠噠的模樣,也和十幾年後的女孩如出一轍。
他忽然對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好奇起來——在他的記憶中,確確實實沒有這個年幼的連恰,但想到自己在十四五歲時那種沉浸在自我厭惡中的狀態,他又覺得自己什麼都記不住是十分自然的。
這個小小的連恰,會和十四歲的自己說上話嗎?
藍森像個幽靈似的,繞到少年面前看了看,發現對方的藍眼睛空洞而迷茫,顯然正對著大海發著呆,下意識的喃喃自語後,再次躲進了自己的世界,對外界充耳不聞,自然也注意不到身後有個奶聲奶氣的小不點。
“……你這個笨蛋。”他無可奈何地對少年說,“你知道現在在你後面的人……有多重要嗎?”
笨蛋少年充耳不聞——本來他也聽不到藍森的話——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居然如有所感地仰起了頭,啞聲開口:“你是那個人嗎?”
“是呀!大哥哥你說什……嗷!”
終於得到回應而興奮起來的小女孩使勁兒蹦了一下,結果力道太大,自己一頭磕上了礁石,嗷嗷叫著蹲了下去,淚眼汪汪地捂住額頭。
一陣風在少年背後刮過,吹得他忽然一個激靈,猛地回過身去。
——目之所及仍然是空無一人的海岸,那陣風已經消失了,只有海浪拍打著礁石的聲音一陣接一陣,不辭辛勞地向他說明他所聽到的那個聲音只是幻覺。
藍森看著少年的臉色一點點轉為失望,又迅速被一層無所謂的硬殼覆蓋。即將二十八歲的他看著十四歲的他,完全明白此刻年少的自己在想些什麼。
那一刻少年一定是聽到了連恰的回答,他以為他的那句喃喃自語成真了,可回過身後卻空無一人,於是他再一次的失望了。
一個念頭忽然在藍森腦海中炸裂開來,電光火石之間,一切都聯絡起來了,他瞬間什麼都明白了。
這並不是他在夢境中的臆想,而是真實存在過的記憶,只是這段記憶太短、也太微不足道了,所以輕而易舉在他的腦海中沉了底,埋進柔軟的泥土中,被他丟在“遺忘”的筐子裡。
曾經他以為空無一人的海岸上,其實有另一個人。
十四年前,小小的,只有六歲的連恰,捂著腦袋可憐兮兮蹲在沙灘上,背靠著大礁石,痛得直掉眼淚。
“……如果我沒辦法讓這種該死的能力消失,那麼,別的人呢?有另一個人,能讓我的能力消失掉,那個人說一聲消失吧,能消失……”
“你是那個人嗎?”
——“是呀!”
他的話對他自己無效,自然也對他自身的東西無效,包括他的話語本身,可是,如果是另一個人呢?如果他的話語是給另一個人的呢?……會絕對的無效嗎?
十四歲的他說出那句話,而在他旁邊離他最近的人,早懵懵懂懂地回應了他。
所以他的話才對連恰無效。
因為那是十四歲那年,他完全無意識地用他的話語所選中的,唯一的人啊。
藍森站在那裡,渾身僵硬,像是被凝固住了的一尊雕塑,可他心口又那麼熱那麼柔軟,熱騰騰的,剛剛融化的巧克力漿。
而這時候,少年跳下了礁石,一言不發地向著另一個方向走了,藍森看著少年發洩似的低聲說了一句話,岸邊的海浪隨著這幾個字猛然拔高,藍色的牆壁快速向上升起,又迅速退去,向後彎折成一道優美的曲線,再次融入大海。
“嘩啦!”
少年表情平淡地看著這一切,那雙藍眼睛一眨不眨。
“我真的是個怪物。”他淡漠地給自己下了評語,一錘定音似的,埋著頭快步走開,接著他開始小跑,然後他跑得越來越快,腳步踩得又重又慌,像是有真正的怪物在他身後追趕他一樣。
被他遺忘的記憶到此為止。
他該醒了。
……
…………
藍森睜開眼睛的時候,覺得眼前的景象有點模糊,他眨了一下眼睛,感覺聚積在眼眶裡的溫熱順著眼角滾落下去。天剛剛微微地亮起來,這樣的清晨寂靜又莊重,還很溫和的陽光透著白色的窗簾打在室內,晃得整間屋子也蒙了一層淡金。
他忽然升起一股衝動來,以至於剛剛清醒的大腦沒來得及拽住這股衝動,他的手已經拿過放在床頭的手機,撥通了連恰的電話。
撥號音長長地響了一聲,藍森如夢初醒——這個時間太早了,剛過六點,絕不是連恰會清醒著的時間。他急忙把電話掛下了,盯著“通話已結束……”的手機螢幕,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吵得一塌糊塗,咣咣咣踩得他不得安寧。
再不得安寧也得起床開始準備工作,距離生日還有幾天,他一邊照舊慢慢地理著那堆細軟糾結的頭髮,一邊告誡自己要拿出成熟的風度來,要耐得住性子,千萬不能和連恰去打聽生日當天的事情。
畢竟這是他第一次那麼期待自己的生日。
往常他只能寫字的時候,這很容易能剋制住,話語從心到筆總能想辦法隔著一層理智,可從心到口,卻常常不那麼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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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起得比往常還要早,他懶得下床去拿梳子,很有耐心地用手指一點點理著頭髮,正專心於把幾縷糾纏在一起的頭髮梢兒解開,被他隨手放在一旁的手機忽然摧枯拉朽地嚷嚷起來,音量大得藍森手一抖,幾根頭髮當場斷氣。
藍森冷靜地把那幾根頭髮扔進垃圾桶,摸過手機一看,居然是連恰把電話打回來了。
他趕緊接了電話,卻連第一句話該說什麼都沒想好,他也並不習慣和人在電話裡寒暄,一切的口頭交流對他來說都還很陌生。
電話那邊的連恰也是沉默的,他能聽見連恰的呼吸聲,他想連恰或許也能聽見他的。女孩的呼吸聲細細的,可能是因為過早地被吵醒,聽上去有點急促,小鼓點似的在他心上咚咚咚咚敲個不停。
“……對不起,吵到你睡覺了吧。”
最後還是藍森先開口的,他既然已經可以說話了,還要等著連恰先開口,未免太不爭氣。
“沒沒沒,我醒了……我醒了!”電話那邊傳來一連串慌慌張張的否認,卻不知為什麼聽起來悶悶的,“好早啊,打電話給我,是又出了什麼事嗎?還是又發燒了嗎?藍森先生你現在怎麼樣,要我現在過去看看你嗎?……哎不過得等我收拾收拾……”
藍森一愣,他完全沒想到連恰是這個反應,明明她應該抱怨自己一大早吵醒她的,即使不抱怨,也總該是睏倦的,讓他可以順水推舟地說你快睡吧。
但缺乏與人口頭交流經驗的藍森,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連恰的語速裡。還好,連恰似乎也知道自己說話說得太快,她說完保持著沉默,很耐心地等藍森繼續說話。
“沒事,我這邊什麼事情都沒有。”藍森說,決定實事求是表達歉意,“……只是,晚上做了夢,夢到你了,醒了之後沒多想打電話給你……我沒想吵醒你,抱歉,你快繼續睡吧。”
“哎、哎?哎!”電話另一端傳來的語調一波三折,從呆愣到疑惑到驚歎,一耳瞭然,“那個,也沒事……不如說……要謝謝你,本來今天打算要早起的,還擔心自己起不來。”
頓了頓。
“現在好啦,完全……完全醒了。”
“……”藍森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貼著自己耳朵的手機在發燙,自己的手心也在發燙,而手機本身像塊烙鐵似的,熨得他耳朵發紅。
“……是嗎,幫上忙好。”
而他還鬼使神差答了這麼一句話。
電話那一邊的連恰沉默了一會兒,用一種一聽小心翼翼地語氣開口:“藍森先生,我能不能問你個問題?我真的很好奇!”
“當然。”藍森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電話裡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然後連恰被刻意壓低成氣音的聲音傳來,像羽毛一樣輕飄飄地:“你夢見我什麼啦……?”
沒等藍森回答,又急匆匆地補了一句:“對不起本來我想忍住不要問的但是我真的很好奇嘛!”
藍森被逗笑了,而現在他已經不需要刻意去壓抑笑聲了,於是他很自然地笑了出來,既輕鬆又愉悅,和巧克力棒被“啪”一聲輕輕折開一樣,瀰漫出一點幾不可察的甜味。
“不要笑啦……”那邊傳來了悶悶的抗議聲。
藍森聽話地止住了笑,一本正經地回答連恰:“我夢到了你小時候的樣子。”
“咦?真的啊,我小時候是什麼樣子?”
“小小的,很可,梳兩個辮子。”藍森回憶著,“捂著腦袋蹲在地上,淚眼汪汪的。”
“……聽起來我好可憐啊。”
“……確實。”藍森沒辦法為夢裡那個中二陰沉的少年開脫,他難得地對過去的自己產生了一絲怨念,“夢裡面有個笨蛋,把小時候的你惹哭了,但是我只能看著,你們都看不到我,所以我沒辦法去安慰你。”
連恰嘿嘿笑了,自己倒是一點不在乎:“那有什麼啦,小時候我經常哭的。”
“是嗎?”
“是的啊。”
兩個人漫無邊際地又扯了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直到連恰忽然驚得倒吸一口氣說已經快七點了。
“那……早安?”
“早安,你早起也有事情要忙吧,先掛電話?”
又花了幾分鐘才成功地結束通話。
藍森把手機拿下來,仔細看看,發現手機屏上已經貼著一層薄薄的汗水,用手背貼貼手機,前後都很燙。
他把手機放在一邊,放任自己趴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又往右邊滾了半圈,仰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看,好像那上面有什麼十分吸引人的東西似的。
倏地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像小孩子一樣振奮不已地從床上彈起來,也不顧沒穿拖鞋,光著腳踩上地板去開衣櫃的門。
接著藍森發現,因為他在床上滾了那半圈,他好不容易梳理開一點的頭髮,再次纏了起來。
“…………”他搖了搖頭,臉上還是掛著笑意,如果他能照照鏡子,連他自己都會被嚇一跳。
於是當他掛著這樣的笑容迎來了當天第一個客人時,客人臉上的震驚幾乎凝聚成了某種新的實體,在對方那因驚愕而睜大的眼睛裡,飛速刷過了不知多少個好奇的問題。
“早上好。”藍森說,頂著對方強烈的視線,仍然笑得溫和燦爛,“現在要點餐嗎?還是等一下?”
“……老老老老老闆說話了???!!!”
絲毫不體諒自己客人們脆弱的神經,也沒打算給他們什麼緩衝餘地,更不打算給出什麼像樣的解釋——決定把這一切都交給客人們的腦內自我完善,藍森很鎮定地點了點頭。
這一點頭,他說了話的訊息迅速地竄上了校論壇十大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