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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下)

藍森並不是沒看過辯論賽。

在他小學和初中的時候,班裡都舉辦過類似的比賽,老師提出一個論題,同學自願組成隊伍,把班裡的桌椅分開排成兩列,你來我往,像模像樣。

——也只是像模像樣而已。

實際上那到最後總會發展成雙方毫無意義的大聲爭辯,彷彿哪一方聲音夠大是贏家。藍森雖然不喜歡那樣的吵鬧,卻也暗暗羨慕著能肆無忌憚大聲說話的同齡人。

說什麼都好,哪怕是令人發笑的、愚蠢的話,哪怕是詛咒他人的、陰暗的話,都能不計後果地說出來……這真是令人羨慕到眼眶發疼。

但連恰不一樣,她的辯論賽也不一樣。

連恰站起身的時候脊背挺得很直;連恰的雙手交疊在身前,姿勢矜持漂亮;連恰說話的聲音被刻意壓低了一些,去掉了平常說話時慣有的孩子氣,變得沉穩銳利;甚至連恰的表情也收斂起來了,目光沉靜,只露著一點恰到好處的笑容。

她的聲音不算很大,語速不快,沒有咄咄逼人,也沒有橫眉立目,卻遠比那樣要來得有說服力得多。

有那麼一瞬間,藍森竟然覺得連恰很陌生。

“看到沒有,賽場禮儀和姿態,給我回去好好練練,記住了。”

“兩邊都被培訓得不錯,還是女辯手的儀態更好些。”

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他絕不可能想象到連恰還有這樣的一面。

他所見過的連恰是活潑的,可的,總讓他想到某種毛絨絨的小動物,和她總是閃閃發亮的眼睛一樣令人愉快。可現在,眼前的連恰更多地帶著超乎尋常的自信姿態——這並不是說她平時不自信了——她的眼睛依然閃著光,那種光芒卻透露出一種不可撼動的威嚴來。

——好像,是的,她在她的領域裡,她處於絕對的上位。

很……出乎意料,卻又無比地吸引視線,以至於他幾乎把喬宇飛的事情忘掉了。

一分半的自由時間過去,連恰的對辯暫時結束,對方辯手表情僵硬地坐下,下意識地抬手抹了一下額頭——這個發現讓藍森有點得意地抿了一下唇角,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

然後他忽然想起喬宇飛的事情了。

藍森把視線從臺上收回,很急促地寫了幾個字,把紙片推向許芸芸的方向。

[喬宇飛打算和連恰表白。]

許芸芸一低頭,看見這一行字,整個人的表情都不一樣了,她一把攬著藍森的肩膀,把高個子的男人按得幾乎趴在桌上,她自己也趴下湊過去,小聲開口:“怎麼回事?什麼意思?”

藍森被壓得眼鏡一歪,鏡框硌在他臉上,看著有點滑稽,他眨了一下眼睛,面無表情地衝許芸芸舉起了他的鋼筆。

許芸芸一著急忘了對方不能說話,頭碰頭秘密開小會顯然行不通,她放開藍森示意他快寫,藍森唰唰幾筆,文簡意賅地把喬宇飛的蛋糕事件告訴了對方。

“你——還——真——幫——他——做——蛋——糕——啊——?!”許芸芸看完紙條,咬牙切齒,這幾個字從她嘴裡嘶嘶地擠出來,聽起來更恐怖了,“這下麻煩大了……”

[我不知道。]藍森只能這麼解釋。

他不知道連恰不喜歡喬宇飛,也不知道喬宇飛討人厭,他以為帶著巧克力蛋糕的表白會令人開心,他抱著連恰會開心的想法,用了比平時還多的精心去做蛋糕了。

他想起那次喬宇飛闖到店裡來,他第一次看到連恰情緒低落,但連恰輕輕快快地對他說“我自己的事情沒道理和人抱怨”,如果那個時候能堅持著問一句,問問連恰在煩什麼,是不是他會更早一點知道了?

那時候他是怎麼想的呢?他覺得連恰能吃著他做的點心開心起來,夠了,他不必知道那些煩惱,也不必知道那些煩惱為什麼消失。

“唉算了,不能怪你,你又不知道,而且本來是做生意。”許芸芸冷靜下來,拍拍他的肩膀權作安慰。

——是的,站在客人和店主的角度,大概算知道也不會改變什麼。

可他仍然覺得後悔。

許芸芸沒空搭理藍森肚子裡的低落情緒——實際上她也察覺不到——她開始積極地分析:“我估計他是專門要等今天人多的時候當眾表白,等會兒辯論完了還有評委評審和結果宣佈的環節,應該是在那之後,趁著觀眾都還沒走。”說到最後,又開始惡狠狠地咬著牙。

藍森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人多,當眾表白,會有一大群看熱鬧的人,不明狀況也跟著起鬨,聽起來浪漫,但實質只不過是更加惡劣的一種逼迫而已。

他看了看報告廳裡的人,胃裡像是滑進鉛塊一樣難受,甚至感到了一絲慍怒。他覺得自己開始理解許芸芸的咬牙切齒了。

[阻止他。]藍森寫下三個字。

“但是不能打斷比賽,也不能破壞比賽。”許芸芸微微皺著眉,“這場比賽準備很久了……無法順利結束的話,恰恰會很遺憾的。”

藍森也在頭疼——除非能力暴露,否則不能把他的話語用在人身上,這條原則是他的底線,也是他控制這種力量的枷鎖,絕不能被打破。

可是,如果不能對人使用的話……他能怎麼辦?讓那個蛋糕發黴爛掉?讓那束花消失?

這些都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兩個人各自思考著,一時間沉默起來。

過了一會兒,許芸芸敲了敲掌心:“想岔了,其實有個簡單的法子,等會兒比賽結束,結果公佈之後,都會有人給兩隊隊員送花的,我到時候去給恰恰送束花,趁機把事情告訴她,說是上廁所什麼的,先把她帶走,人都沒了,喬宇飛……慢慢收拾。”

藍森點了點頭——這是個聽起來很土卻很有效的辦法,只有一個問題。

“……問題是現在上哪兒去找花?”許芸芸扶額。

[還有多久打完比賽?]

“剛進自由辯論,這環節八分鍾,下面還有兩個四辯總結陳詞……純比賽時間還剩大概一刻鍾吧。”

[等我十分鐘。]

把這張紙條推給許芸芸,藍森站起身,一路面露歉意地撥開觀眾席的人群,徑直向報告廳後門走去。

十分鐘之後,藍森很準時地回來了,懷裡還抱著一束用皺紋紙包好的香水百合,他一路帶著這捧香得有點嗆人的花回來,沿路往他的座位蹭,引來周圍一群人的側目。

許芸芸瞪大了眼睛,等藍森坐下後,把花束抱過去仔細看,是真花,花瓣上還撒著一些水珠,嬌嫩漂亮。

“我的天,你從哪弄來的?十分鐘……這可沒什麼賣花的地方啊。”

[商業機密。]非要說的話,是在旁邊的男廁所隔間裡,既沒有攝像頭也不會被人看見,他可以放心地憑空搞出這束花。

除了他捧著花走出男廁所的時候,被兩個剛要進去的男生行了注目禮。

許芸芸撇撇嘴,沒再多問。事情得到解決,這讓她的心情又好了起來,有心情去看比賽了,還替藍森可惜了一下:“自由辯論你沒看到,可惜了,恰恰可漂亮了!我看對面那個男生快被打哭了,哈哈哈。”

——不,之前他看上去快哭了。藍森默默地想。

總結陳詞環節沒有連恰什麼事,她託著腮在臺上坐了一會兒,低下頭去在紙上寫寫劃劃,專心致志,時不時還點一點頭。

比賽結束,雙方隊員都還坐在臺上,主持人通知大家評委正在統計分數,現場觀眾可以趁這段時間對臺上的辯手提問。

“要是這會兒隊員能離場休息好了。”許芸芸把兩隻手交疊在一起,向前伸了伸胳膊,“省得那麼麻煩。”

藍森贊同地點了點頭,他的心情稍微放鬆了一些,又把視線投在連恰身上,見她仍然在紙上寫寫劃劃,一會兒拿著寫好的東西給旁邊的隊友看,然後那個隊友瞬間笑得前仰後合。

藍森很想舉手問問連恰寫了些什麼。

“我想對反方二辯提問。”靠前排傳來這樣的聲音。

反方二辯是連恰的席位,她被點名後立刻站起身,稍微整整衣服,很安靜地等待對方的問題。

“請問反方二辯。”提問的是個男生,說話甕聲甕氣的,“如果有一個男生非常非常喜歡你,在這裡誠摯地向你表白,你會答應他嗎?”

問題一出,整個報告廳先是一靜,接著被一大片驚嘆聲淹沒了。

連恰愣愣地站著,一副完全沒搞清楚狀況的樣子,顯然是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弄暈了,不過她只愣了兩秒鐘,迅速地回過神來,拿起一旁的話筒準備回答問題。

但還沒等到第一輪驚歎和起鬨聲降下去,一手捧著花一手拿著話筒走上臺的喬宇飛,把尖叫聲抬得更高了。

喬宇飛徑直走到連恰面前,連恰直接向後退了一小步,緊緊地抿起了嘴。

“連恰,我真的很喜歡你,特意選在這個時候告訴你,是因為我要讓你知道,我喜歡你,是坦坦蕩蕩的,任何時候,我都能毫不猶豫地對你表白。你不要逃避了,答應我,做我女朋友吧,我會讓你每天都很開心的。”

喬宇飛的聲音透過話筒,無比清晰地傳了出來,甚至為他贏得了不少掌聲。

“我去!比賽還沒結束呢他!”許芸芸拍桌子站起身,但周圍的人已經沉浸在了看熱鬧起鬨的氛圍中,她的舉動反倒不怎麼顯眼了。

並且由於大家都在看熱鬧,沒什麼人注意周遭,她一時間居然沒辦法從觀眾席裡擠出去。

不知道是誰帶的頭,全場的觀眾都逐漸拍起了巴掌,伴隨著有節奏的“在一起!”“在一起!”的催促聲。

這種喜聞樂見的氣氛幾乎是一瞬間籠罩了全場,似乎所有人都興高采烈地認為他們天生一對。

連恰攥緊了手。

“喬宇飛你人渣!!!!!”許芸芸用足了最大的力氣去喊,可惜也被淹沒了,她急得咬牙,把花束往藍森懷裡一塞,拿出一股開天闢地似的氣勢拼命往外擠。

藍森捧著花束,半低著頭,閉上了眼睛。

幾秒後,整間報告廳忽然陷入一團黑暗。

起鬨聲立刻被打亂了,到處都有人在問是不是停電了。

連恰的眼睛一時間適應不了突如其來的黑暗,在她使勁兒眨了一下眼睛,想努力看清楚怎麼回事的時候,她的右手手腕突然被另一只手抓住了。

“我們走吧。”耳邊有個聲音響了起來。

偏低,略帶磁性,卻又很柔和,幾乎有點小心翼翼的語氣。

沒聽過多少次的,卻絕對不會認錯的聲音。

報告廳的燈始終亮不起來,有不少人開了手機開啟手電筒,才發現被表白的女生早不知道哪裡去了。

半黑半亮的報告廳裡,忽然有一個憤怒的女聲吼了起來:“表白的這個男生腳踏三條船啊!其中兩個被他弄得差點自殺他還在這裡哄騙小學妹!我替天行道先打死他!!!”

透過連恰留在辯論席上的話筒,被放大了無數倍,震得所有人耳膜發疼。

“女神加油!我幫你打!”來自同席三辯位的迷弟。

報告廳外,連恰已經反客為主,拽著藍森在學校裡左繞右繞,跑到圖書館後面臨著湖的一塊小花園裡,才停下腳步松了口氣。

撐著膝蓋喘了一會兒氣,連恰的呼吸終於正常了:“謝謝,藍森先生……燈是你弄滅的吧?”

藍森點了點頭,情急之下他來不及想得很精細,但看看周圍的大樓燈光依舊,他的心也終於放下了——這次沒造成大規模停電事故。

“啊不管了不管了……”連恰擺擺手,搖搖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抱著膝蓋蹲下身去,“等會兒再給芸芸打電話吧,雖然對不起她……現在不想說話,沒有力氣了。”

藍森默默地跟著蹲下身去,偏了偏頭,小心地去看連恰,但連恰的臉上很乾淨,沒有像他以為的那樣會掉眼淚。

“嗯?”連恰轉回頭,看見和自己蹲得姿勢一模一樣的藍森,忽然笑出了聲,“怎麼啦?”

她在心裡覺得這麼穿著連帽衫又蹲下的藍森很像一個大蘑菇,不過她不打算說出來。

藍森被問得卡了殼,他想了想,把手裡的花束遞了過去。

那束香水百合是許芸芸塞到他手裡的,結果他居然這麼一路抱著都沒鬆手,花被擠得有點蔫了,但香味還很濃郁。

“……哎?這個送我嗎?”

藍森點頭,把花塞到連恰懷裡。

他的便籤紙和鋼筆都落在報告廳桌子上了,暫時沒辦法寫字。

“謝、謝謝……”連恰捧著花,有點手足無措地道了謝,她不太習慣收到花束一類的禮物,覺得挺高興的,又不知道除了謝謝還能說什麼。

兩個蹲著的人之間陷入了一種奇異的沉默中。

連恰正在想該說點什麼緩解一下沉默尷尬症,餘光卻看到藍森拿出了手機,專心致志地盯著手機螢幕,不搭理她了。

她微妙地松了口氣,又有點微妙的失落,於是把注意力轉回花上,撥了撥軟乎乎的花瓣,覺得花很香,拿回宿舍還能養一陣子,這麼的又陷入了神遊。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手機“叮咚”一聲響了。

連恰以為是許芸芸發微信找她,急忙從裙子兜裡掏出手機。

劃開一看,卻是藍森。

[我不懂辯論,但我認為這場比賽你打得很好,我看見你對面另一個隊伍的人快要被你打哭了,他沒有你厲害。我看比賽的時候,周圍的人都在很認真地聽你說話,你說的話很吸引人,雖然我的思維有時候跟不上,但我願意聽。

很抱歉,花束被擠歪了,本來應該在比賽結束的時候送給你的。

還有很抱歉,我們本來想阻止喬宇飛的,可是沒來得及。

最後還是很抱歉,我之前知道他要和你表白,我不知道你不喜歡他,我也不知道他那麼討人厭,所以我沒有告訴你這件事,我應該早點告訴你。

別難過了,都是別人的錯,和你無關。]

這些字滿滿當當地擠在螢幕裡。

連恰看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讀過去,來回讀了兩遍。

她轉過頭,想和藍森說點什麼,卻在看到藍森的一瞬間失語了。

因為藍森正看著她,很專注地,不是面無表情的,眼裡帶著一點擔憂,眸子像藍寶石一樣剔透漂亮。

她又盯著看入迷了,她很清楚。

藍森覺得自己毫無頭緒——他不擅長安慰人,真的不擅長,所以他一直不知道連恰看了他發過去的資訊會有什麼反應。

結果對方這種呆呆地直盯著他的臉看的反應,讓他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無計可施,藍森別開眼,抬手拍了拍連恰的腦袋。

連恰盯著他看的目光自帶高溫,他覺得他有點經受不住。他把這理解為對方確實很難過,以至於那種讓胸口緊縮起來的疼痛傳染給他了,而輕輕拍拍腦袋,似乎是安慰方式的一種,他沒什麼可做的,試試看聊勝於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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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生氣,你別難過,你很好。”藍森輕輕地說。

他說不了更複雜的話,這讓他有些沮喪。

連恰沉默了一會兒。

“藍森先生也很好啦,真的。”她輕快地開口了,聲音裡染著一點水汽,“所以用不著道歉的,那不是你的錯。”

“……”

“我是覺得有點可惜……”連恰笑了笑,“……那個蛋糕肯定很好吃啊。”

這太簡單了。藍森想。

於是他的心情也跟著變得輕快起來。

“好啦,我該回去了,結果應該出來了。”連恰抱著花束站起身,拍拍裙子上的褶皺,“藍森先生,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嗎?”

藍森點了點頭。

“真的謝謝,要是我一個人的話,心情還會這麼低落很久的,我神經可脆弱啦。”

藍森不贊同這個結論,搖了搖頭。

他把連恰送回了恢復明亮的報告廳——裡面之前險些發生的鬥毆事件已經被評委和教授們制止——現在評委們正在宣佈結果,教授們看起來剛剛發表了一場怒氣滿點的訓話,所有人都相當安靜。

於是他沒進門,靠在後門口安安靜靜地看著。

結果怎麼樣,輸還是贏,他不是很在乎。

但能看著連恰捧著花,笑容滿面地站在臺上。

——他覺得這很好了。(83中文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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