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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揚州漕船上的李四勤

沒幾日便立秋,連綿的秋雨下了五六天,也未見得放晴,陳演回來後,除了開衙議事,便是在書房中研讀河圖河書,好在今年的雨不大不小,高家堰修補及時,汛期便有驚無險地渡過了。

齊粟娘穿著白底藍邊的喜鵲袍,打著碧綠油傘,登上揚州漕船,站在船頭,毛毛細雨無聲無息地落在了碧綠油傘上。

她看著碼頭五綱揚州府的漕船。只見桅杆擎天,油帆遮日,將原本就已經陰雲密布的天空擋得更暗了些,清河縣的漕船碼頭被擠得水洩不通,饒是清河縣民日日住在河前,天天看著漕船從家門前過,亦是扶老攜幼,擁到河邊看熱鬧。

齊粟娘笑道:“蓮香,連大當家好大的威勢,揚州府那邊特意派了五十艘漕船來接,他哪裡就有這麼許多傢俬,佔得了這許多的船?”

蓮香一身淺白娟衣裙,肩上輕靠絳紅油傘柄,仰頭看著碼頭上酒亭中正和雲附鵬、全過雁、溫報回等人話別的連震雲,微嘆口氣,“月滿則虧,盛極則衰,向上走未必不好,只是離著散場的時候也不遠了。”

齊粟娘聽得她說起這般不吉利的話,知曉她想起許家的沒落,心中不安,“蓮香,許老太太雖是對你極好,但她臨去前只託我保著你平平安安過一輩子。連大當家雖是……雖是和許家敗落脫不了關係,但他如今已是你的夫君,你可千萬別糊塗。”

蓮香回頭看著齊粟娘,點頭笑道:“夫人放心,這事兒我想得明白。你只看溫七落泊時如何淒涼,便知我如今何等幸運。他等了三十餘年,溫家人又成了鹽場主事,其實這鹽場既不是姓許,也不是姓溫,而是姓連了……不過是風水輪流轉……”

天上的烏雲越聚越多,雨有些大了,油傘上響起了淋淋瀝瀝的雨打聲,河面上轉眼現出了成片的水漣。

齊粟娘聽得憮然,不欲再說引起傷感,看著連震雲站起與眾人敬酒,知曉他沒多久便要起行,想起心中之事,連忙道:“蓮香,你到了揚州,若是方便,便打聽一下許寡婦和她女兒麗兒吧。”

蓮香輕噫一聲,點頭道:“夫人不說我都忘了許家還有這個人,我也聽說她獨自去揚州找女兒了,夫人放心,我必會讓人打聽的。她女兒到底也姓許。”

齊粟娘從袖中摸出一支珍珠鑲銀頭花,“你看看,許寡婦當初就是取了兩枚這樣的珠花作盤纏去揚州的,多少也是根線。”

連震雲站在酒亭口,向眾人一拱手,冒著雨,大步向碼頭漕船而去,李四勤、連大河、連大船等人跟在他的身後。

齊粟娘見得如此,握住蓮香的手道:“我要下船了,到了揚州給我寫信。”

蓮香含淚點了點頭,送著齊粟娘到後艙駁板下船,齊粟娘與蓮香揮手而別,方走上駁板,卻聽得李四勤叫了一聲:“齊三妹子。”

齊粟娘轉頭一看,連震雲等人已是從前艙駁板上了船,李四勤從船頭跑了過來,幾步跨上駁板。他頭上已是落滿了雨滴,順著黑臉膛,流入了頸中,肩膀已是溼透。他猶豫一下,終是說道:“俺聽說天妃宮很靈驗,你也去拜拜吧。”說罷,看了齊粟娘一眼,回身而去。

齊粟娘看了他的背影半晌,突地一笑,顧不得雨大,揮動油傘,大聲叫道:“李四哥,多謝你了.”

李四勤正走到連震雲身邊,聽她叫聲,轉過身,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豁開嘴揮手笑道:“記得要去啊!”

轟隆一聲雷響,大雨傾盆而下。

“十四爺,前面有個窩棚,奴才侍候著您去那邊躲雨。”傅有榮扯著烏蹄嘶風馬的韁繩,夾住跨下的高點上青馬,急急向山坡下的草棚下而去。背後十里之外,便是通州北固口軍營。

烏蹄嘶風馬和高點上青馬奔到草棚邊時,傅有榮和十四阿哥胤禵已經淋得溼透,傅有榮翻身下馬,急急走到烏蹄嘶風馬旁邊,將正要下馬的十四阿哥小心扶了下來,“哎喲,我的爺,小心胳膊。”

十四阿哥瞪了傅有榮一眼,看了看吊在胸前的左手,不耐煩地道:“行了,趕緊進去。”說話間,右手中烏金馬鞭用力一揮,將門前半吊著的草簾子打得稀爛,兩步走了進去。

傅有榮替十四阿哥摘下頭上的紅纓暖帽,倒去帽沿中的積水,就聽得十四阿哥猛地打了個噴嚏,傅有榮一嚇,連忙從袖子裡去掏帕子,摸出來一看,已是溼透。

“我袖袋裡的火煤子不怕水,摸出來打個火,凍死爺了。”十四阿哥吸了吸鼻子,用烏金鞭指了指吊在胸前的袖口道。

傅有榮大喜,連忙伸手,到十四阿哥的袖袋去掏,為免碰疼了傷口,惹這位爺發火,小心翼翼摸了半會,卻摸出一塊半溼的紅繩繡帕。傅有榮心裡一嚇,在十四阿哥瞪眼發怒前,哭喪著臉小心塞了回去,終於把火煤子找了出來。

“蠢奴才!”十四阿哥靠著草牆,坐在火坑前,看著正給他烤枯荷色宮綢箭袖外衣的傅有榮,“把那塊帕子翻出來,先烤烤,現在裝不知道有用麼?”

傅有榮暗鬆口氣,伸手從箭袖衣內的暗袋中摸出那塊紅繩繡帕,陪笑道:“奴才馬上烤,馬上烤。”

天空一片陰暗,雨越下越大,藉著火花,傅有榮看得那紅繩繡帕是一塊長寬皆是四寸大小的白寒絹,四邊皆用細紅絨繩打著絡,白寒絹上一片空曠,無一點花草鳥蟲,只在中間繡了一圈元紅色蓮枝荷紋。

“死奴才,說話。”十四阿哥又打了個噴嚏,“平常你羅嗦個不停,現在沒人時,你怎麼又啞了?”

傅有榮正盯著那帕子看個不停,被十四阿哥一罵,脫口便道:“齊姑娘怎的不多繡些花樣?”話一出口,便被嚇到,反手就給了自個兒一個輕輕的耳光,“叫你胡說。”

十四阿哥哼了一聲,“你沒看出來?她製鞋還行,製衣也算馬虎過得去,繡花除了這個樣兒,她還會什麼?”

傅有榮偷瞄了十四阿哥的臉色,陪笑道:“奴才自然比不上十四爺明察秋毫,齊姑娘鞋做得好,奴才以為齊姑娘什麼都會繡呢。”

十四阿哥嗤笑一聲,“她就專蒙你這樣的死腦筋,別人看著她把《女誡》背得滾瓜爛熟,滿嘴裡的規矩分寸,就以為她克守婦道,看著她天天做鞋,日日省錢,就以為她對陳變之死心踏地,奶奶的,她就愛撿便宜的事做!爺以前怎麼就沒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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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有榮不敢接話,只得道:“這帕子,奴才記得是前兩年九爺府齊管事回北京時帶給您的?”

十四阿哥動了動身子,向火靠近了一些,“她這個哥哥倒真會來事兒,不過兩年,這北京城裡半拉子的大鋪全是他們九爺府的營生,不知從哪尋來的便宜進貨,也虧他哪條道上的生意都多少明白點,九哥現在把他當財神爺一樣供著,直誇秦道然有眼光。”

傅有榮亦是笑了起來,“奴才前日也聽說有榮齋的老字號換了東家,生生讓江南賣進的便宜貨擠得本錢賠光,好似九爺最近又賞了齊管事一處宅子,四名上等的揚州瘦馬。”看著帕子差不多烘乾,雙手呈給了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接了帕子翻看半晌,“做得真粗!爺的兩大抬直毛皮料,就換了這麼個破東西!”

傅有榮“卟哧”一聲笑了出來,“爺,奴才聽人說,四爺看著這東西,也是這般罵的。四爺添妝陪送的可是江寧織造專供宮裡用的精細繡活。”

十四阿哥哈哈大笑,“聽說還有一些外邦進貢的藥材、香料,他也不比我虧得少。”說話間,臉色陰沉下來,“他和老十三還在查戶部積欠的事兒吧?”

傅有榮聽十四阿哥提到公事,斟酌一會,小心翼翼地道:“皇上聽說了些風聲,多半還是會讓人查到底的。”

十四阿哥慢慢抓緊了帕子,“頑固不化,非要攬這差使做什麼?爺都躲到這北古口軍營裡來了,他還和老十三愣著向前衝。也不想想,不說別的,就太子那窩囊廢能不給他們拖後腳麼?”

傅有榮抱著溼衣站起,走到草棚口看了看,門外大雨如注,黑沉沉不見一個人影。

傅有榮小心走了回來,“戶部原就查出了上千兩萬空帳,皇上已是大怒,清河知縣陳大人又連連上奏,江南河銀費用不足,各處的堤壩都有未補之處,皇上自然著急了。”

十四阿哥沉默半晌,“陳變之……雖是一心為民,只怕要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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