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才伍老爺子此言只說對了一半,伍家在大清的敗落或許與朝廷有剪不斷理還亂的干係。不過,容在下冒昧的問伍老爺子一句:伍家當年能在大清紅極一時、富可敵國,靠的是什麼?”林義哲微笑著反問了一句。
“伍家的富可敵國,是靠做生意堂堂正正賺來的!”伍璽章理直氣壯地答道,他以為林義哲可能會將“私販鴉片”的罪名扣過來,便搶先說道,“伍家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買賣!更沒有販過鴉片戕害國人!”
“洋船爭出是官商,十字門開向二洋。五絲八絲廣緞好,銀錢堆滿十三行。”林義哲笑著吟出了一首當年的童謠,“這‘官商’二字,總不是虛假的吧?”
伍璽章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點了點頭。
“鴉片之役前,我大清乃是一口通商,出洋貿易便是由十三行行商以官商身份壟斷的。”林義哲看著伍璽章說道,“若無朝廷賜予十三行官商這壟斷一口貿易之權,只怕伍家單靠正當做主意,是賺不到這偌大的一份家業的吧?”
“不管朝廷對伍家如何,但伍家得朝廷厚賜之多是不爭的事實。伍家之興,得於朝廷!即便伍家中道敗落,被迫漂泊海外,究其緣由,若全歸咎於朝廷,怕也是不能服眾啊。”林義哲說道。
聽到林義哲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伍璽章一下子漲紅了臉,呆在那裡半晌作聲不得。
“老朽……願聞其詳!”過了好半天,伍璽章才說了一句
“大勢。”林義哲笑了笑,說道。
“大勢?”聽了林義哲的回答,不光是伍璽章呆了一下,周圍的十三行家主們也都是一愣。
“對!大勢!”林義哲點了點頭,說道,“斯時世界情勢已變,通商貿易為大勢所趨,而朝廷與十三行未能詳辨大勢,一味死守一口通商之大利,不思變通,鴉片之役一起,遂至蹉跌。若當年朝廷能夠識得到西人遠來,所為者不在鴉片,而在通商,十三行倘能體會到壟斷貿易之積弊,順勢而為,當不至有如此挫折。”
“林大人所言甚是。”過了好一會兒,伍璽章才緩緩地點了點頭,長嘆了一聲,“確是如此啊……”
“此是晚輩事後諸葛之言,伍公切不可耿耿於懷。往事已成雲煙,來日方長,當放眼未來,徐圖大計。”林義哲微笑著說道,“倘大清亦能如同英吉利、法蘭西、美利堅諸國一般,重商興工,開放進取,那時恐怕不用我來饒舌,伍公便會自己要回國大展一番鴻圖了。”
“林大人年紀輕輕,不想卻有如此學問,難怪為皇太后皇上看重。”此時的伍璽章已然對林義哲佩服得五體投地,拱手為禮道,“老朽上了歲數了,適才言語有冒犯之處,還望林大人見諒。”
“伍老爺子客氣了。”林義哲笑著舉手回禮,“不才此來,便是為了宣撫海外僑胞,聽大夥兒暢所欲言的,海外僑胞的疾苦,不才定當轉奏皇太后皇上知道。”
“既如此,那我便代伍氏一門上下,謝過林大人!”伍璽章說著起身上前,舉杯向林義哲道。林義哲笑著舉杯,二人一飲而盡。
其他各家家主見狀,也紛紛上前向欽使敬酒,宴會的氣氛變得更加熱烈。
謝蕊涵正打算也跟著湊一回熱鬧,和這位年輕的皇帝欽使說幾句話,卻突然發現坐在領桌的一名年輕女子,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林義哲。
那是一名身穿英國式裙裝禮服的面目姣好的年輕女子,雖然打扮和英國名門淑女毫無二致,但謝蕊涵還是看出來,她是一名中國女子。
謝蕊涵感到她的面容甚是熟悉,但一時卻想不起曾在哪裡見過她。直到看到十三行“茂官”盧家的掌門盧仲恆盧老爺子向林義哲敬酒完畢,回到席前和她小聲說著什麼,謝蕊涵才想起了她是誰。
盧家的大小姐盧穎妍!
謝蕊涵注意到了盧穎妍望向林義哲目光中的異樣,看了盧穎妍一會兒,發覺哪怕是父親在和她說話的時候,盧家大小姐的目光也沒有離開林義哲的身上!
想到這位已經是22歲的“老姑娘”的盧家大小姐心氣兒果然是高,這一次竟然看上了大清皇帝的欽差,不由得在心裡冷笑了一聲。
謝蕊涵想了想,放棄了向林義哲敬酒的打算,轉身回到了座位上。
“這位後生欽差看樣子還挺有口才的,愣是把老爺子們忽悠得團團轉。”伍顯德看到連謝家的家主謝思喬謝老爺子都和林義哲敬了酒,瞟了身邊的謝蕊涵一眼。他注意到她手中的酒杯裡的酒還在,不由得笑道,“怎麼,沒和他喝一杯?”
“我都嫁人了,和他喝也沒什麼意思。”謝蕊涵白了丈夫一眼,嗆了他一句,目光又轉到了盧穎妍身上。
“呆會兒舞會好開始了,不喝酒,和他跳一回也行啊。”伍顯德呵呵笑道。
“輪不到我和他跳就是了。”謝蕊涵沒有理會丈夫的無聊玩笑,看著盧穎妍說道,“已經有人盯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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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是哪一個?”伍顯德讓她這麼一說,來了興趣,眉毛一揚,湊到謝蕊涵身邊,小聲問道。
“盧家的千金大小姐。”謝蕊涵冷冷一笑,輕聲說道。
“呵呵,原來是她啊!”伍顯德笑了起來,“聽說這位盧老爺子的獨女心氣兒甚高,當年提親的人踏破了門檻兒,她卻一概不屑一顧,現在成了老姑娘了。想不到她竟然看上了欽使大人,這眼光果然是不一般呢。”
謝蕊涵哼了一聲,不再說話,只是緊盯著盧穎妍。
果然,不一會兒,盧穎妍便起身,隨著父親大大方方的來到了林義哲的面前。
謝蕊涵看到林義哲欣然牽過盧穎妍的手,下場來到了舞池當中,接著一對一對的男女貴賓也跟著他們倆入場,圍成了一個圈子,很快音樂響起,人們開始對舞起來。
“想不到林先生竟然會跳這西洋舞,真是令人吃驚。”盧穎妍的手輕輕的摟在了林義哲的腰間玉帶上,微笑著說道。
“為什麼這麼說?”林義哲笑著反問道。他注意到,從和她交談開始,她便只稱自己為“先生”,而不是象她父親和其他人那樣的稱自己為“大人”。
此時舞曲到了中節,他的腳步隨著音樂停了下來,站在原地。
盧穎妍以手輕撫著他的腰,隨著音樂,身姿輕盈地圍著他轉了一圈,林義哲感覺到她的目光裡的脈脈溫情,心中不由得一動。
“呵呵,在我的印象中,大清的官員堅守男女授受不親,對這種男女一起共舞的事,可是深惡痛絕的。”盧穎妍轉到了他的面前,皓腕輕伸,遞了過來,林義哲輕輕牽住她的纖纖柔荑,二人相視一笑。
“您的舞比我想象的要跳得好得多。”盧穎妍凝視著林義哲的眼睛,“您能告訴我,是和誰學的嗎?”
“我在巴黎的時候,還不會跳舞,路易士公爵的女兒德麗莎小姐自告奮勇的教我,她是一位天生的舞蹈家,也是一位好老師,我很快便學會了。”林義哲笑著回答道。
“噢。”她的眼中閃過一絲遺憾之色,雖然一閃即逝,但林義哲還是敏銳地觀察到了,不由得在心裡微微一笑。
“那她一定是一個非常美麗的法國姑娘了,是吧?”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您不但學得很快,而且學得很好。如果不是一位美麗的姑娘教您,您是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學會的。”
“呵呵,也許你是對的。”
“本來就是。”
“美麗的女老師會讓學生學得更快更好,我記住了。那麼接下來,我想請您當我的老師,可以嗎?”
“我?呵呵,您真會開玩笑,我能教給您什麼?”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我要向盧小姐學的東西多著呢。”
聽到他竟然把聖人之言用到了這裡,她笑了起來。
“您是我見過的最幽默風趣的中國人。”
“那麼,難道盧小姐不認為自己是一個炎黃子孫?”
“朝廷把我們當做背棄祖先陵墓的化外之民,父親年紀大了,心中還想著母國,而這個母國對我而言卻不是一個非有不可的物事兒。”
“盧小姐請慎言。”林義哲望著面前一身洋裝的姑娘,眼中滿是真摯之意,“雖說天子是永無謬誤的,但倘若朝廷真的認為當年所為無有不妥,本使又如何會出現在這裡呢?古語有云:得饒人處且饒人,盧小姐為什麼不給朝廷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呢?”
“如果朝廷派您擔任常駐英國的使節,而不是一個白胡子老頭兒,我也許會考慮給朝廷這樣一個機會。”盧穎妍凝視著林義哲,噗哧一笑。
“您希望朝廷在英國派設長駐使節?”林義哲聽到她這麼說,頓時明白了過來。
“這不光是我自己的願望,其實也是大家的願望,”盧穎妍說著,目光離開了他的臉,轉向了四周,“是千千萬萬海外僑胞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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