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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二十五)

申屠易先是錯愕一愣,繼而悲憤迅速在眼眶裡蔓延開來,瞳孔焦距先猛地脹大,又緩緩迴歸為一片空白。他本來哽著脖子,幾番衝動想再撞上去,聽完薛凌這句話,卻是全身軟如爛泥,失了全部力氣,徹底癱在地上。

房梁上那只蛾子,已經被蛛絲捆成顆球,晃晃悠悠的掛在網上。估摸著是蜘蛛不餓,又回到了網中心,一動不動。換個不知所謂的東西來,定然會當蜘蛛是個死的,那球是個活物。

哪有死物動彈不休,活著的,卻像個木頭呢。

薛凌緩緩回正身子,從這種惡毒裡得到了少許心滿意足。念及當時那些人曾說平城不太平,好心勸自己回京,她恐申屠易會錯了意,便拿著平意在申屠易脖子上輕敲了幾下,木然道:

“我原是要回平城的。”

“你們說它不太平。”

“本也不妨事的。”

“我又不怕。”

“我再沒見過比那裡更太平的地方了”。她努力壓抑著腹腔裡辛澀,還是無法制止這些看不見的小東西竄至舌尖,將語末餘音塗上輕微哭腔。

申屠易自是沒能聽出薛凌話裡心酸,他本用不上薛凌解釋。他記得,記得那一桌想想就三尺垂涎的羊架子。是剛開冬的膘羊,筷子頭一紮進去,油就滋滋往外冒。半月前也是吃過一隻羊的,那算什麼羊呢。

夏季畜生毛長肉瘦,嚼一口,牙縫塞的跟刮了草皮似的。京中煮法又扭捏,都是給嬌嬌小姐捂著帕子吃的。沒跑冬之前,他花了大功夫想讓自己看起來像那些人上人,跑了幾圈,居然覺得,老老實實當個人下人,不去為難一身粗皮糙肉,反踏馬的落個自在。

他也記得薛凌,是個雲錦霞綺的小少爺,提著柄玉鞘銀身的長劍,掛著的穗子一瞧上去便知道兩塊玉價值不菲。在外做營生勾當的,慣來注意這些身外之物,倒不是說生了歹念,而是南北來往,少不了要幫人在繁華處淘些好東西。淺水處還能趴著個老值錢的王八,何況西北那麼大,有的是銀子要買風求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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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店子裡本沒幾個吃飯的,故而薛凌一進屋,他看過去,便多瞧了兩眼。後共了桌,雖沒格外上心,到底有些感慨。不知是哪路神仙下凡見識人間疾苦,大冬天的孤身往寧城竄,還一身的花枝招展。

這形容多是冤了薛凌,她慣來喜歡象牙白,做了女兒家,也喜素色,斷不是申屠易腹誹的花枝招展,只是那身裝扮極不合地時天宜,申屠易又未說與人知,隨意拈了個詞在心頭過了一遭罷了。

後見薛凌舉止頗有市井氣,倒是生出些好感。又聽得她一口咬死為了丟失的東西要天涯海角不罷休,聯想自己那樁心結,喜愛之情又多了些。若不是薛凌提起了薛弋寒,沒準那場把酒言歡不至於散的太早。

他記得自己說過什麼,也記得那幫兄弟隨口扯了些胡話。反倒是薛凌的臉,他記得不怎麼真切。終究是一面之緣,再見薛凌時,又真真正正能稱得上花枝招展了,他便怎麼也無法將齊三小姐和當日的寧城小公子重疊起來,又遑論....是薛弋寒的兒子。

如此,再去回憶初見的場景,他越發的記不起當日在寧城的薛凌長什麼模樣。

喉嚨裡血氣翻湧,他連咳嗽的力氣都沒用,任憑嗓子裡咕噥成一團。其實無需薛凌解釋,他並不需要解釋,他寧願薛凌不要解釋,就當這天道不公,就當神佛無眼,就當是他善果無善終。就當是那群人良心大發,不忍身嬌肉貴的富家公子吃苦頭,一番好意勸了人回京,盡數付於驢肝肺。

所以才...身家性命不保,戴罪魂斷異鄉。

若是這樣的話,一個恨字可以囊括所有,能有個實實在在的人來恨,其實算的上幸福。他躺在地上,直愣愣的瞧著那只蜘蛛。不敢重複那句“若死的早些,沒準不至於西北戰火綿延”,腦子才電光火石的閃了一下,便是竭盡全力的抗拒。

他說的本沒什麼錯,他說的本沒什麼錯啊,薛弋寒想造反啊。

至於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哪輪的到他這種身份的人說了算?

至於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哪能輪的到已經死了的薛弋寒說了算?

他凝了凝神,想挪動一下,發現右手至胳膊處,已經隱約沒什麼知覺了,嚇的猛地一抽,劇痛傳來,又才老老實實的躺在那。他仍不想去承認當天的話有什麼問題,敗軍之將,早死不就有早死的好麼。

怎麼那麼巧,就遇上了薛弋寒的兒子?也許這個是假的?並不是,他記起那天晚上..薛凌出示過薛弋寒的金印。他雖沒見過這些大人物的私人東西,但在京中扛刀數年,免不了接觸各種文書,再加之跑冬練出來的眼力勁兒,基本能確定那東西是真的。

他終於停下腦子裡沸反盈天,褪色成街邊剛出鍋的豆腐腦,漲作白生生的一團,風吹草動都能破開來。究竟是哪句話觸動了薛家少爺的心絃,與他而言,已經不重要了。

只是薛凌不肯罷休,非要將她為何繞道回京說的明明白白,碎掉了申屠易最後一絲活氣。她終於找得一絲痛快,將這些事講的洋洋得意。她在懲惡揚善,要不是那群人當日口無遮攔,她怎麼回京?

作繭自縛,死有餘辜。

江閎說“薛弋寒送回來的,是西北兵符。”

因果迴圈,天道輪迴。

江閎說“薛弋寒有違臣道。”

講完緣由,彷彿是給自己擺脫了罪孽,薛凌長長出了一口氣。停了片刻,忽又興高采烈的道:“你別以為我在撒謊。”

“你沒見過平城。”

“它離寧城還有好遠呢。”

她並不怕申屠易不信,反而有些怕自己不行,反正申屠易此刻老實的很,她就專心致志的想平城,想著和城裡將士過往,想著和魯文安在原子上的趣事。開懷處還偶有笑聲,一直絮叨到那年魏塱篡位,薛弋寒回京。

直到那年魏塱篡位.......

直到魏塱篡位,她才反應過來,劍底下的人好久沒動靜。試探著松了平意,看見申屠易還死魚樣兩眼翻白躺著,突而又怕這人是真的死了,趕緊大力戳了一指申屠易腕間傷口,見他有氣無力的縮了一下,才放下心來。

可她仍然止不住話匣子,她從來就沒有與人講過這些事。明明這些事美好的像.....像少見的白兔子一樣,突然就再也見不得光。她藏的小心翼翼,藏的心力交瘁。她必須得與誰說一說。

不能是肝腸寸斷的哭訴,平城的小少爺做不出來,就得是現在這樣,講的志得意滿。講魏塱篡位,無憂之死,齊世言是個偽君子,陳王魏熠生了副軟骨頭,江國公就是個二臣賊子。宋滄更不是為了什麼翻案下獄,是皇帝和霍準跟瘋狗似的在搶食吃。至於蘇姈如?就是她當年藏了宋滄。

她前頭像個說書的,眉飛色舞,洋洋灑灑,將平城說的如蓬萊仙山。到了這些事上,卻瞬間化身為一個神棍,惜字如金,好像怕申屠易不知道天機,卻又唯恐他參透了天機。

她將申屠易拍的清醒了些,端莊笑著道:“你看,他們騙你。”

申屠易仍是沒有大的反應,只將腦袋歪向一邊,不再看薛凌。

薛凌一回頭,眼淚直直垂到腮邊。

她沒講薛弋寒為何死守平城,江閎如何瞞天過海,齊府怎麼苟且偷生,陳王妃的胎是怎麼落的,蘇姈如又是為何要藏著宋滄。她大發慈悲,光正偉岸的在那對著申屠易指點迷津說“他們騙你”,實際上,不過是秦庭之哭的一句“他們騙我”。

原該是“他們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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