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連綿多日的陰雨似乎終於有了要停歇的趨勢,幾縷陽光透過烏雲刺下,也總算是略微驅散了蓋在眾人心頭的陰霾。
經過一整晚的鏖戰,壇場早已和清淨之地沾不上半點關係,結界外橫七豎八堆滿了屍體,南安寺以慘勝收場,剩餘的餓鬼武者則遊弋在城內伺機而動,雙方暫且罷手停戰。
但任誰都知道,這脆弱的和平不過彈指即破,很快,一場更大更狂烈的風暴就會將所有人都裹挾其中。
至死方休。
別院內,畢月烏闔眸撥弄著黃銅扳指,道髻依然梳得一絲不苟,看來昨夜戰鬥並未傷及他分毫。而與他正對的呂亨則要顯得狼狽的多,蓬頭垢面身纏繃帶,直挺挺跪在堂下等候發落。
兩人都沒說話,氣氛很是凝重。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場中另外兩人有些坐不住了,王仁朝吳清使了個眼色,後者立馬會意,上前拉了一把呂亨,粗聲粗氣道:“行了,這又不是你的過錯,別跪了。”
呂亨卻是不願起身,羞愧地垂著腦袋,“是我們兄弟四人無能,才沒有守住公子……”
“你們不是也盡力了嘛。再者說,薛承他們傷勢雖重,好歹保住了性命,不值得慶賀一番麼?”
“終究是有愧所託……”
“少婆婆媽媽的!讓你起來就起來!”
吳清瞧不得這股扭捏的勁兒,五指扣住呂亨領口一個旱地拔蔥就把他提熘了起來,王仁適時踢起一旁的椅子,椅子飛旋間恰好落入呂亨屁股底下,接得是穩穩當當。
兩人無言的默契不光驚到了呂亨,就連吳清都有些沒反應過來,木然地半張著嘴巴:“王都頭,你說我們要不要結為異性兄弟……”
王仁都懶得回答這種愚蠢的建議,徑直朝畢月烏問道:“如今寧言與那金帳貴女下落不明,烏掌櫃可有尋得他二人蹤跡?”
內壇說小不小,說大也大不到哪兒去,對於二十八宿這等摸到煉神關門檻的絕頂高手來說,神念犁上一遍根本花不了多少時間。
所以先前畢月烏才會那麼放心得出去迎敵,就算亦憐真班真找到機會逃了又能如何,能逃得到哪裡去?
就算鑽地裡都能分分鐘給你刨出來。
畢月烏聞言,睜眼看向橫樑上斷開的繩釦,緩緩開口:“沒有線索。”
“怎會沒有線索?”王仁皺眉道:“難不成他們跑出內壇了?不可能啊,這……他們是怎麼穿過結界的……”
畢月烏搖了搖頭,旋即又點了點頭。
吳清忍不住問道:“烏掌櫃你這搖頭又點頭是為何意?都把我搞迷湖了。”
“因為我也不確定。”
有件事他未和眾人提及,他打入寧言後頸處的那支白桃簪,其實早就被煉製成了偃具。無論寧言跑到天涯海角,只要簪子沒拔出來,他都能牢牢掌控其行蹤。
可就在昨晚他與人交手之際,某一時刻,簪子和寧言竟一同憑空消失!
亦憐真班跑了畢月烏只是稍稍頭疼,真要論起來和他關系不大,哪怕回京後被人找茬,罰點俸祿便能應付過去。
但寧言在他眼皮子底下失蹤,這是他絕對不能接受的。
三元宮、左衡真君、巧連神術……這裡頭隨便一個名字都能引得上三品的大宗師大打出手。方克己憑什麼得罪了五斗星君還能跑路,靠的不就是那身通天徹地神鬼莫測的命術麼?
同為二十八宿,畢月烏不信自己天賦才情會遜色於方克己,若能從寧言身上窺得從一絲命術的奧秘,對他往後計劃大有裨益。而現在,快到嘴的鴨子居然連鍋帶盆被人一塊端走了,哪有這樣的道理。
真是豈有此理!
畢月烏越想越不爽,身上凜冽殺氣藏都藏不住,王仁與吳清對視一眼,倒是驚出了身冷汗。
寧言被擄走了原來他這麼氣的麼!
這兩人羈絆什麼時候這麼深了……
正在這時,別院外忽然傳來渺渺鐘聲,吳清稍稍回神,好奇道:“不是剛吃過飯麼,咋又放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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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仁恨不得和這文盲撇清關係,一臉嫌棄:“鍾三響才是齋粥下堂,你聽這鐘聲是三聲麼?”
“次數還有說法?”
“當然有說法。百八鐘響,佛儀……”王仁頓了頓,旋即恍然大悟:“今天是水陸大會第七日送聖,南安寺要請龍王像了。”
“局勢都這樣了,他們還要堅持把流程走下去啊?”
“應是如此。”
吳清隨口都囔道:“南安寺就算真辦成了水陸法會又如何,花了那麼多錢卻死了那麼多人,早就偏離了辦法會的初衷。況且兩河綠林吃了啞巴虧怎肯善罷甘休?呵,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看回頭南安寺準要被上門算賬的人擠兌破產。”
“這群和尚有時候確實呆板得很,不能以常理度之……”王仁說著說著,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勐地止住話頭。
吳清見他怔在原地,愕然道:“你怎麼了?”
“除非……”
“啊?除非啥?”
王仁雙眼微微眯起,冷聲道:“除非辦完水陸大會,他們真的連廟都不要了。”
吳清愣了愣,簡直快聽笑了:“瘋了吧你,在說什麼蠢話呢?”
南安寺家大業大,財貨雄闊富甲一方,有傳聞說前些年隴右蝗旱戶部都得找他們借糧週轉。倘若能出上一兩個不世之材,百年之內有望問鼎禪宗,正是門派發展的黃金上升期,幹嘛想不開要跑路。
王仁已無暇答話,眉頭緊緊蹙在一起,嘴裡不住唸唸有詞。
救面然餓鬼經?鼻奈耶雜事律?佛化曠野鬼神緣?不對不對……到底是哪一本書上來著的?!
該死,當初應該記下來的……
“烏掌櫃,昨夜與你交手那人,你可有看出其跟腳!”
畢月烏澹澹道:“無生教去劫壇壇主,聞香菩薩。”
吳清當即拍桉而起,一幅與罪惡不共戴天的憤慨模樣:“又是無生教!裂土侯彭城、天目神司空鑑,現在又來了聞香菩薩,真是我大周的跗骨之蛆!”
王仁則是倒吸一口涼氣,苦笑道:“這次恐怕還真怪不到無生教頭上。”
無生教其實是個很純粹的組織,他們深耕專業,數十年如一日得只鑽研一件事情。
那就是造反。
其執著之程度,要是放在後世,保不齊得給它封個造反仙人什麼的綽號。只要有能破壞大周和諧穩定的機會,他們就會像聞到味道的蒼蠅一樣蜂擁而上,趕都趕不走。
但同樣,他們很少會對造反以外的事情感興趣。
“烏掌櫃,聞香菩薩死了麼?”
“沒死,留了她一命。”
“連你都殺不掉她?”
畢月烏奇怪地看了王仁一眼:“南安寺花錢請我演戲,那我就陪他們演戲咯。至於殺人,那是另外的價錢。”
他果然知道!
王仁握緊拳頭,剛要開口卻聽得畢月烏接著說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在找回寧言之前,不要輕舉妄動。”
“難道寧言的安危比……”
“是。”
短短一個字,簡潔乾脆,乾脆得一下子截斷了王仁的思路,把他想說的話盡數堵了回去。
搞什麼啊?
這個時候你衝冠一怒為紅顏?
“你、你……”王仁嘴巴張了張,斟酌半天,卻只好不痛不癢地駁斥道:“你這樣是不對的!這是不道德的,畸形的……”
畢月烏掀起面具一角,輕輕抿了口茶水,渾不在意旁人對他的看法:“這兩句就當是我送你的,再罵可就要收費了。”
王仁這回是徹底無話可說,寒著臉朝著畢月烏拱了拱手,轉身便朝屋外走去。
“喂,王都頭!唉……”
吳清在他身後喊了幾聲卻沒有喊住他,生怕他衝動壞事,趕緊快步跟上。
呂亨掙扎著想一同去,畢月烏煩躁得擺擺手道:“你就別折騰了,留在這兒照顧你幾個兄弟吧。”
“那烏掌櫃……”
“我自有打算。”
畢月烏慢悠悠站起身,行至門口之時,突然沒來由得回頭看向自己方才喝過的茶杯。
是錯覺麼?
他思忖片刻,凌空一掌將茶杯震得粉碎,剩餘茶水灑了一地,卻沒有任何異樣。
看來還真是我想多了……
“走了。”
畢月烏撇了撇嘴,丟下一句話便消失不見,呂亨見狀,也抱起繃帶和傷藥鑽進裡屋,打算去給薛承幾人換藥。
四人來去匆匆,然而,誰都沒有注意到,地上潑落的水跡中竟浮現出寧言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