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是一個好酒之人，只是因為工作原因，平時一直比較剋制。大約想著明天不用工作，他索性也就放開來，安心接受這頓宴請。安東尼一邊品嚐著各色菜餚，一邊小口嘬著杯中美酒。
看得出來，川菜和白酒的搭配讓他興致頗高。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酒酣耳熱之際，他的話也漸漸多了起來。從他父母的葡萄莊園，說到自己怎樣從西西里那個小地方去大城市求學，後來又怎麼成為一名工程師的經歷。說得興起，他還從錢包裡掏出自己妻兒的照片給德成看。
照片中安東尼的妻子一頭金髮，眉目俊俏，笑容滿面地摟著孩子。德成把照片還給安東尼，誇獎道：“你夫人真美麗，兒子也健康漂亮，安東尼先生的生活真是幸福美滿。”
安東尼收回照片，臉上堆滿了幸福的笑容，“如果不是多尼非得要我來一趟，我才捨不得離開我的蘇菲和馬提尼。”
德成一邊配合地衝安東尼笑了笑，一邊心裡想著該談正事了。
“安東尼先生，你是裝置生產廠家的工程師，一定對我們引進的這套裝置很熟悉吧？”德成字斟句酌地問道。
“那是肯定的，前幾年我在公司是專門負責這個型號裝置的維護。”安東尼打了個響指，十分自信地說道。
“對，你肯定是個經驗豐富的老工程師。以你多年的經驗來評判，我們引進的這套裝置狀況還行吧？”德成問話儘量顯得低調，順帶還恭維了安東尼一番。
“這個型號的裝置，技術相對比較成熟，上市了好長時間，在歐洲有很多使用者，口碑一向不錯。”安東尼揉了揉有些泛紅的鼻子接著說道：“就你們引進的這臺裝置來說，除了使用年限有點久，部分核心部件需要更換外，機器狀況還算不錯，維護得也很好。”
“安東尼先生，你說使用期限有點久，具體有多久？你能看出來嗎？”德成追問道。
“那當然，我幹這行快三十年了，看一下核心部件的磨損情況，我就能判斷出它用了多久。就這套裝置來說，起碼已經服務了七八年，不然也不會需要更換核心部件。”
德成吃了一驚，問道：“不會吧？這套裝置看起來還蠻新的，我估摸著怎麼也有八成新吧？”
安東尼忽然笑了，拍了拍德成的肩膀：“八成新？餘先生，你在開玩笑嗎？這套裝置能有五成新就算不錯了。我很奇怪，你們為什麼會買這麼一套落後的舊裝置？幹嘛不直接買一套我們廠新型號裝置？”
“還不是錢鬧的，我們廠沒有足夠的外匯購買新裝置，你們最新型號據說報價要五十萬美元。”德成搖著頭說道。
“這我理解，我們最新型號的裝置在市場上售價確實有些偏高。別說是你們，即使在歐洲，除了大型藥廠使用者，其它中小藥廠也承受不起這個價格。”安東尼點頭贊同這就是錢的問題。
他話鋒一轉：“就算是二手設備，你們為什麼不買一套成色更新一點的呢？我知道在歐洲就有不少同型號的裝置在出售，你們完全可以挑一套成色更好的。你們目前購買的這套裝置，雖然看起來狀況還不錯，可我判斷它遲早會出問題，畢竟它的使用年限那麼長了，以後的維護恐怕會是個大麻煩。”安東尼邊說邊搖頭。
“我們當然想買成色更新一點的裝置，可我們是發展中國家，家底薄啊，只能拿出二十五萬美元的預算。”德成嘆息道。
“多少？這套裝置你們花了二十五萬美元？”安東尼難以置信地看著德成，嘴巴張得像個大鴨蛋。
安東尼這是什麼意思，我們是買貴了還是買便宜了？德成看著安東尼的表情，內心不安地想到。
德成還想接著問，安東尼似乎意識到什麼，絕口不提這茬，只顧埋頭喝酒吃飯，要不就轉移話題聊些別的無關緊要的事。
德成見安東尼這樣，也只好作罷，不再追問此事。雖然他和安東尼還在繼續聊著天，但兩人的話題再也沒涉及到機器設備。
這頓飯安東尼吃得很滿意，他熱情地給了德成一個擁抱，再次感謝他的盛情款待。
在回酒店的計程車上，安東尼凝神看著路邊的快速閃過的街燈，絲毫不見醉意。剛才他一不小心差點說出客戶的秘密，作為廠家的工程師，他只是受僱來指導安裝除錯裝置，絕對不能隨意洩露客戶的秘密。
他有些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再次提醒自己，美酒雖好，也不能貪杯，今天就是因為自己喝得太盡興，差點誤事。
“爸，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在懷疑王叔叔？”出了飯店，六月對父親發洩著自己的不滿。
彭天宇沒有和安東尼一起走，而是跟在父女倆身邊。德成看了一眼六月，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轉頭問彭天宇，“小彭，你說說看，安東尼先生是覺得我們買貴了還是買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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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天宇回想著安東尼的表情，思考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道：“機器設備的行情我不懂，更別說二手的。”
“沒關係，咱們只當是閒聊，你隨便說。”德成用眼神鼓勵彭天宇。
“那好，我就說說我的看法，安東尼先生當時的表現，讓我覺得咱們這套裝置買貴了，而且還不是貴了一點點。再結合雙方簽訂的合同來看，更加證實了這一點。”
六月氣得一跺腳，“彭天宇，你瞎說什麼。爸，王叔叔不是那樣的人，他辛辛苦苦為廠裡做了那麼多事，你卻在背後懷疑他吃回扣，以次充好。王叔叔可是你的師弟啊，你不能這樣無端地懷疑他。”
德成嚴肅地看著六月，“我不是針對你王叔，我身為裝置科長，要對廠裡的每一套裝置負責。更何況這套裝置是用國家寶貴的外匯資源購買的。”
說到這裡，德成嘆了一口氣，“我不是懷疑王強吃回扣，我是怕他被人給騙了。”
“那你有什麼證據？就憑安東尼先生的一個表情，這麼說有人相信嗎？真可笑。”說著六月也不和自己的父親打招呼，轉身憤然離開。
“哎！”彭天宇正想去追，德成卻拉住他，“隨她去吧，她這會兒還沒想明白。你追上去，無論說什麼都只能激起她的反感。”
“嗯。”彭天宇定定地看著六月遠去的背影，依言停下想要追趕的腳步。
“小彭，你能不能給安東尼先生做做工作，從他那裡打聽一下我們這套裝置的真實行情？”德成明知道希望不大，但卻不死心，還想讓彭天宇去試試。
彭天宇搖搖頭，“餘老師，你不知道國外的規矩。雖然安東尼是廠家的工程師，但這次卻是受僱於索貝斯公司來中國工作。作為索貝斯公司的臨時僱員，他是不會出賣自己僱主的利益。所以，我看沒戲。”
德成大致已經猜到了結果，可聽到彭天宇的回答，內心還是感到幾分失望。他抬頭看著深邃的夜空，今夜雲層很厚實，遮掩住了天上的星月。
德成嘆了口氣，自嘲地一笑，這些事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再說自己過段時間就要退休了，何苦再去得罪人。
“餘老師，也不是沒辦法。”彭天宇突然說道。
“哦，你還有什麼好辦法？快說來聽聽。”德成把自己的胡思亂想拋在腦後，急忙問道。
“餘老師，我是外國語學院意大利語專業畢業的，我有不少同學畢業後去了義大利工作。我可以給他們打電話，把裝置型號告訴他們，請他們在義大利當地幫我打聽一下二手設備的價格。”彭天宇很認真地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德成心中一喜，緊緊握著彭天宇的手，忙不迭地說謝謝。他想了想又對彭天宇說：“小彭，這個事麻煩你先不要聲張，就你我知道就行了。”
“餘老師，要是六月問我呢？”彭天宇為難地抓了抓自己的頭髮。
“你不用管她，她不會來問你的。”德成擺擺手說道。
和彭天宇分手後，德成慢慢往家裡走。昏黃的路燈照在人影稀疏的街上，泛著微黃的光。一陣風吹過，街邊的樹葉刷刷直響，不時有一兩片漸黃的枯葉飄落下來，又是一年秋天了。
德成也說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抓住這件事不放，非要去追究事實的真相。廠裡的領導難道就沒有一個人懷疑過？可為什麼大家都沒提出異議？自己一個快退休的老同志，逞什麼能呀。要真有什麼事兒，大家會怎麼看自己，想出風頭？沒事兒找事兒？
最麻煩的還是王強，他是自己多年的老友，小蘭和玉梅又是好姐妹。這些年他也幫過自己不少的忙，更別說現在還對六月照顧有加。如果他牽涉到其中，自己該怎麼辦？
轉念又想，自己在裝置科待了近三十年，這三十年來，自己對工作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廠裡的大小裝置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樣，自己對每一臺廠裡的裝置都要負責任。
德成越想越煩惱，不知不覺走到家門口，看著從窗戶透出的燈光，德成心裡一暖，快步走上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