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話有些難以出口，李書賢坐直身子，咽了一口唾沫，艱難地說道：“電子廠是新成立的企業，前期的工作量非常大，目前廠裡人員配備不齊，只能後期慢慢補充。眼前的活兒卻不能耽誤，只有一個人頂兩個人用。”
“你應該沒問題呀，你在部隊不是挺能吃苦的嗎？”李書賢是農家子弟，打小就幫著家裡幹農活。後來即使去了部隊，也是什麼都幹，養豬、開荒、修營房，哪一樣輕鬆了，許淑華對他還是非常有信心的。
“吃苦我當然不在乎，可你別忘了，我還要帶小飛呢。”
“又來了，你工作上的事和小飛有什麼關係，不是還有幼兒園嘛，怎麼會影響到你的工作？”許淑華皺了皺眉頭，覺得李書賢的新領導有點小題大做。
“如果小飛生病了，我這邊又有急事要處理，怎麼辦？幼兒園放學了，我又要加班走不開，又該怎麼辦？我是顧工作還是顧孩子？”
“當然得先顧著孩子，他還這麼小，你怎麼可能扔下他不管呢。就算是領導，這種時候也應該能理解你呀。”許淑華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
“如果你是領導，在人手緊缺的情況下，手下人今天要請假帶孩子去看病，明天因為要接孩子放學不能加班。你說，這樣的職工，你要不要？”
“這......”許淑華想了想，要真是這樣，自己肯定也會猶豫的。
“遇到有事，臨時找人幫忙不行嗎？”
“你都知道是臨時幫忙，一天兩天或許還行，總不能讓別人長期幫忙吧，人家又不欠我們的。”李書賢有些鬱悶地說道。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怎麼樣嘛？”許淑華不禁有些煩躁，李書賢要是不能調去新廠，自己和孩子進城的事，又不知道會拖到猴年馬月去了。
“也不是沒有辦法，只是這個辦法......”李書賢鼓起勇氣開口說道，可話說到一半他又停了下來。
“有辦法就好，什麼辦法？哎！你怎麼不說呀。”許淑華著急地催促他。
“如今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把小飛送人。”
猶如一個晴天霹靂在耳邊炸響，許淑華呆呆地看著李書賢，有些恍惚地問道：“你說什麼？”
李書賢咬咬牙，低聲重複了一遍：“只有一個辦法，把小飛送人。”
“李書賢！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許淑華猛地站起來，雙手緊緊抓住李書賢的衣襟，嘶啞著聲音質問道。作為一個母親，難以置信自己丈夫口裡會說出這樣的話，這可是他的親生兒子呀。
“只有這樣，才能打消嶽主任的顧慮，我才能調到電子廠去。”李書賢試圖向許淑華解釋自己的意圖。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李書賢的臉上，頓時在他臉上留下一大片緋紅色。
“你！”李書賢愣住了，猛然站了起來。滿臉震驚地看著許淑華。從相識到婚後，許淑華一直表現得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溫柔賢淑，作為妻子，連重話都很少對李書賢說，更不要說像今天這樣動手打他。
“你為了實現自己的願望，居然想把自己的親生兒子送人。李書賢，我當初怎麼沒看出來，你居然是這種人，對自己的兒子你是真狠心啊！”許淑嫻語調悲愴，此刻她的內心傷心欲絕。
“你以為我是為了自己？我在哪裡不是一樣的工作，有必要這麼折騰嗎？既要厚著臉皮去求老廠長，又要在嶽主任面前腆著臉掙表現，我做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不還是為了這個家在考慮嗎？”李書賢紅著眼看著許淑嫻一字一頓地說道。
許淑華也紅著眼睛瞪著他：“就算是為了我們，你也不能把自己的孩子送人呀。”
李書賢伸手拉了一把依然怒氣衝衝妻子：“你先不要這麼衝動，我這不是在跟你商量嘛。你要是真的不願意，那咱們就算了，不再提這事兒了。我可以暫時不考慮去電子廠，再等幾年看看。”
許淑華緩解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慢慢坐了下來。
“這次你要是放棄的話，下次還會有這樣的機會嗎？”
李書賢神情木然地搖搖頭：“我真的不知道，這種事誰說得清呢。不過，從現在的情況來看，以後想要拿到進城指標，只會越來越難的。”
“唉，我倒是無所謂，在哪裡都一樣的，只可惜在老家的幾個孩子了。”許淑華不禁有些黯然神傷。
“可不止家裡的幾個孩子，小飛也一樣，孩子的戶口都是隨媽的。小飛肯定也會是農村戶口。等過幾年小飛到上學的年齡，還是得回鄉下去讀書。”
“哎呀，我都忘了這事兒了，小飛的戶口都還沒去上呢。”許淑華突然想起小飛到現在還是一個沒有戶口的孩子。
“我是從農村出來的，知道從農村到城裡有多難。如果進不了城，將來幾個孩子就得在老家上學，以後大概也會在農村生活一輩子。想著這些我就不忍心，誰家父母不希望自己孩子將來過得好一些。不然你以為我會突然冒出把小飛送人的想法，還不是為了幾個孩子著想。”
許淑華沉默了，剛才自己把心思全放在把小飛送人這件事上，沒有考慮到幾個孩子將來的問題。冷靜下來想想，現實的確如李書賢所說的那樣，幾個孩子如果沒有城市戶口，那真的會一輩子都在農村生活了，除非像他爸爸一樣參軍，還在部隊提了幹，然後就是靠自己努力學習，考上大學，擁有城市戶口。可在如今這個年代，能透過這兩條路留在城裡的，不說是鳳毛麟角，那也是萬中挑一。對農村人來說，走這兩條路跳出龍門，真的是太難了。除此之外，除非是能遇到什麼特殊機遇。她又回頭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小飛，腦子裡浮現出他以後在農村生活的畫面，這一瞬間，她心裡開始動搖了。
“要不，我先進城帶一段時間小飛，給你騰出時間專心工作。”許淑華又想到另一種可能。
“你開什麼玩笑，家裡什麼情況你又不是不清楚。且不說讓小慕一個人帶兩個小的合不合適，你進城來帶小飛，他們幾個的生活來源從哪兒來？我的工資恐怕只能養活我們三個，再節省也省不了多少。”
兩口子就這樣面面相覷地對坐到半夜，誰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許淑華站起身，“讓我再好好想想，先睡吧。”說著用手輕輕撫摸了一下李書賢臉上漸漸退卻的紅色：“書賢，對不起了，我不該動手的。”
李書賢握著妻子冰冷的手：“我受點委屈不算什麼，關鍵不能耽擱了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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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話，兩個人卻並沒有睡好，都跟烙餅一樣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第二天，李書賢頂著個熊貓眼去上班，順便到幼兒園給小飛請了個假。許淑華好不容易見到自己的兒子，自然是捨不得，上午肯定要在家陪著孩子。
中午李書賢沒在食堂吃飯，下了班就匆匆趕回家。許淑華上午帶著小飛在附近逛了一圈，順帶買了些菜，這會兒正在廚房裡忙活。
吃飯的時候，許淑華一直在專心致志地喂小飛，自己吃得很少，李書賢則悶頭刨飯。這頓飯吃得沒鹽沒味的，兩個人誰都不說話，只有無知無覺的小飛，一個人拿著鋁飯勺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李書賢洗好碗回到屋裡，小飛躺在床上，許淑華在哄他睡午覺。小家夥這會兒精神好得很，手舞足蹈地一直不肯老實睡覺。
“再不睡覺我就把你送回幼兒園。”李書賢只得威脅他。自從在幼兒園拉肚子以後，相比睡午覺，小飛更討厭去幼兒園。聞言，趕緊閉上眼，老老實實睡午覺。
等小飛睡著了之後，許淑華背轉身對李書賢說：“我想了一夜，咱們還是得為幾個孩子著想，不能讓他們和我一樣，這輩子都待著老家巴掌那麼大個地方。要讓他們走出來，到城裡來，接受更好教育，將來才有條件過上更好的生活。”
李書賢雙手插在兜裡，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這就是你的決定？你真的想好了？”
許淑華點點頭：“我想好了，與其一家人就這麼到死不活地拖著，不如跟命運搏一搏。”
“那好，既然決定了，我下午就去找老廠長說說。”
“等等，書賢，雖然我同意把小飛送人，但是我有兩個條件，你到時跟老廠長講清楚。”
李書賢抬頭看著妻子，許淑華臉上悲傷的神情讓他心都快碎了。許淑華用手揩了一下臉上的淚水：“第一，收留小飛的人家一定得是咱們認識的。第二，我們可以經常去看小飛。”
李書賢有些為難地說道：“要是我認識的，這條倒沒什麼問題。關鍵是第二條，恐怕大多數人家都不願意。你想，孩子既然送給了別人，人家一定會當作自己的孩子來養，誰會願意孩子和原來的家庭還有聯絡。”
許淑華突然煩躁起來，語氣堅決地說道：“我不管，我一定要經常看到我的孩子，看他有沒有受苦，即使送人了，他也永遠是我的孩子。如果不能答應我這兩條，我寧願帶著孩子回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