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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積怨已深

德成拿起掃帚把廁所門口的垃圾掃到一處,正準備過去拿撮箕。幾個青工模樣的人走了過來,有人一腳踢開堆在一處的垃圾。德成拿著撮箕默默地看了一眼,低下頭拿過掃帚把它們歸置在一起。

“喲,這不是咱們廠的護廠英雄嗎?怎麼被安排來掃廁所了。”見是德成,有人戲虐喊道。

“屁的護廠英雄,就是國民黨狗特務。”另一個人衝地上吐了口唾沫。

幾個人圍著德成哈哈大笑起來,德成直起身,拿著掃帚冷冷地看著他們。

“看什麼看,不服氣是吧?我代表革命群眾教訓一下你。”一個頭戴軍帽的小青年揮手一拳向德成砸去。

“張波,別他媽太過分!”一隻大手拽住了小青年的胳膊。

張波一回頭,看見身後怒氣衝衝的王強,有些結巴地說道:“王哥,我......我們在鬧著玩兒呢。”

王強沒給他好臉色,罵道:“滾一邊玩去,別在這兒瞎折騰。”幾個小青年灰頭土臉地趕緊開溜。

王強高大魁梧,為人仗義,廠裡好多小青年都服他,見面都管他叫哥。

德成揉了一下腰對王強說:“別跟這幫小子一般見識,都是些不懂事的。”

王強扶著德成在路邊的臺階上坐下來,憤憤不平地說:“包有志他們也太混蛋了,打發你來掃廁所。”

“我覺得還行,起碼工資照發,不就是換了個工作嘛。”德成倒是不在意,輕描淡寫地說道。

“你腰上傷好點沒有?”王強看了眼德成的腰間。

“還行,這兩天好受一點了。”德成左右扭了一下腰身。

“他們隔三差五的就把你拉去批鬥一場,你這腰自己要注意一點,別搞成了陳年舊病。”

“我知道了,你回去上班吧。讓人看見我們在一起,對你不好。”

“我怕什麼,我根紅苗正,誰能拿我說事。”王強一臉的無所謂。

王強陪著他坐了一會兒,這才回去上班。德成抬頭看了一眼頭上的梧桐樹,嘆了口氣。這樹還是當年他剛進廠時新栽的,這麼多年過去了,已經長得枝繁葉茂了,把廠區的道路完全遮住了。即使在這烈日炎炎的夏天,樹蔭遮蔽的地方依然顯得很涼快。

結束一天的勞動,德成身心疲憊地回到家,稍事休息就開始給玉梅母女準備晚飯。

任重遠也在廚房做飯,德成有些意外:“任老師,今天回來這麼早,下午沒有課?”

任重遠放下手裡的菜葉,嘆了一口氣:“還上什麼課哦,學校裡早就停課了。學校的學生要麼去外地搞串聯,要不就在搞批鬥遊行,誰還有心思上課啊。校長被打倒了,搞得我們這些老師也整天惶恐不安的。”

“我們廠不也一樣,生產也不搞了,成天就知道開大會。”德成搖搖頭,運動來了,誰的日子都不好過,除了那些心懷叵測的人和熱血衝動的學生外。

心情糟糕的兩人沒有繼續聊下去,各自做好飯端回去自家的屋裡。

吃過飯,六月興致勃勃地纏著德成講故事。德成沒有給她講什麼“一封雞毛信”“高玉寶”之類的革命故事,他想起自己小時候讀過的西遊記來,便給她講起了“豬八戒吃西瓜”的故事。

六月聽得很專心,眼都不眨地聽著爸爸講故事。玉梅這會兒正在燈下刻苦地揹著《毛選》,聽到德成給女兒講西遊記,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頭。

“德成,你別老給六月講這些封建糟粕,要是哪天她在幼兒園給小朋友講,老師一問,原來是她爸爸講的,那不是平白無故地給自己惹麻煩。”

“西遊記才不是什麼封建糟粕呢,那是古典名著好不好,你憑什麼說它是封建糟粕。”德成不服氣地說道。

“好,你有文化,我不和你爭。不過,這些故事你還是少講給六月聽。”玉梅放下書,讓六月去洗洗,準備睡覺。

“不嘛,我還要聽爸爸講故事。”六月不幹了,扭著身子纏著德成繼續講。

“乖,明天還要上幼兒園,早點睡覺,改天爸爸再給你接著講。”德成把女兒抱起來,帶著她到門口去洗漱。玉梅看了他們父女一眼,坐下來,拿著書繼續背了起來。

夜深了,六月早已睡著了,玉梅還在刻苦地揹著毛選。德成坐在桌邊,眼睛盯著報紙,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他摘下前一陣剛配的近視眼鏡,看著窗外漆黑的夜空,默默地想著心事。

自從加入那個什麼讀書小組,德成覺得玉梅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整天張口閉口就是這個思想、那個主義的,再也不像從前,每天還跟自己說幾句貼心話。以前家裡那種讓他感到舒適的溫馨,也在慢慢變淡起來。

看看時間不早了,玉梅收好書,洗漱完就直接去睡了。

屋裡很安靜,德成找出紙筆,在燈光下準備給德蓉寫封信。這段時間以來,因為操心自己那件事,一直沒時間給德蓉寫信,也不知道她最近過得怎麼樣。

剛開始,德成還只是在信中問候一下妹妹和妹夫的近況,順便講了一下自己的情況。可寫著寫著,德成一腔憤懣無處發洩,不由自主在信裡向德蓉傾訴了自己的遭遇。

封好信封,德成回頭看去,玉梅和六月睡得正香,六月不知道夢見了什麼,睡夢中露出一絲笑意。

“秀娥,我有件事想問問你,希望你能如實告訴我。”做了一晚上的思想鬥爭,快睡覺前,小封終於忍不住開口問徐秀娥。

“大半夜的,你不睡覺,想問我什麼?”徐秀娥正準備上床睡覺,不滿地白了小封一眼。

“我就問你,大哥那事是不是你揭發的?”

“你哥能有什麼事?怎麼又扯到我頭上來。”徐秀娥愣了一下,大聲地反問道。

“你就告訴我,是不是你幹的?”小封盯著她問道。

“這年頭,寫匿名信人多了去。你哥不知道得罪了什麼人,你卻怪罪到我的頭上。”徐秀娥理直氣壯地反駁道。

小封不說話,一直盯著徐秀娥看,看得徐秀娥有些發毛。

“你這麼瞪著我幹嘛?怎麼?你哥出了事就一定是我幹的?你哥跟你說了什麼?是他讓你來興師問罪的?”徐秀娥一連串地問道,聲音越來越大,語氣中充滿了憤怒。

“你那麼大聲幹什麼?心虛了?”小封不緊不慢地說道。

“心虛?笑話,我徐秀娥又沒做什麼虧心事,心虛什麼?哎,小封,你這是在審問我嗎?你究竟和誰是一家人?怎麼盡幫著外人說話。”

“我哥不是外人,我不允許別人傷害他。”

“好,就算你哥不是外人,我怎麼就傷害他了。”

“我還沒說是寫匿名信舉報的我哥,你又怎麼知道是寫匿名信舉報的?”小封有些難過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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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秀娥神情有些慌亂,旋即大聲地說:“這個還用問嗎?誰都知道用匿名信舉報,除非是大傻子,才會自己出面去舉報,你看我像個大傻子嗎?”

“你不傻,所以才寫信去舉報。我不是冤枉你,可你是知道哥在解放前當過國民黨軍醫這件事兒,還是我親口告訴你的。”小封紅著眼看著徐秀娥。

“隨你怎麼說,我不想和你吵架,我要睡了。”徐秀娥不想理會小封,把被子抖了抖,準備上床睡覺。

“秀娥,做人要講良心。是,我哥他是不喜歡你,可他沒有傷害過你。他以前是反對過我和你談朋友,可知道我要和你結婚後,他也沒說什麼,我們的婚禮還是他和嫂子張羅著辦的。你好好想想,哥和嫂子這些年對我們怎麼樣?你不能為了自己的私怨把我哥給害了。你知道嗎?就因為那封信,他天天都在單位被批鬥,日子難過得很。”

徐秀娥低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抬起頭看著小封,輕輕一笑:“是嗎?那是他活該!誰叫他自己有歷史問題,不然我怎麼能揭發他。”

小封雖然猜測是徐秀娥幹的,但他一直抱有僥幸心理,希望徐秀娥能理直氣壯反駁他,說這不是自己幹的。可這會兒聽到徐秀娥親口承認是自己幹的,小封只覺得血往上湧,頭像炸開了一樣,他用顫抖的手指著徐秀娥,嘶聲喊道:“真的是你?你怎麼能這麼幹呢?”

“我為什麼這麼做?你不知道嗎?”徐秀娥咬牙切齒地說道;“你以為你不說我就不知道,餘德成他一直就不喜歡我。他憑什麼不讓你和我談朋友,他是太平洋的警察,管的可真寬。動不動就拿臉色給我看,他算老幾?還有你那個嫂子,也是個自私自利的東西,出了事,只顧自己,不管別人的死活。我討厭他們,我恨他們,餘德成天天被批鬥,哈!哈!太好了,這是他們的報應,自己屁股不乾淨,怪得了誰?”

聽到徐秀娥這番露骨的怨恨之言,小封被驚住了,他指著徐秀娥說:“你,你,你瘋了吧你!”

徐秀娥已經沒什麼顧忌了,多年來一直積壓在她心裡的積怨一下爆發了,她大笑著說:“是,我是瘋了,不過是被他們逼瘋的。真是老天開眼啊,我看這回他們還怎麼在我面前裝正經。”

小封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有些癲狂的徐秀娥,這還是和自己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妻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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