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曹人往靜靜站在原地,背影寬闊，身形依舊挺拔如山，看上去和往日裡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
但若仔細看的話，能發現他那寬大的內宦官袍已然變得破碎不堪。
袖口斷裂，厚掌再無法被衣袂包裹。
那淺露在外的掌心之中並未有任何實物，只是依然保持著握刀的手勢。
有刀氣自其間流淌，不再鋒利強勢,甚至顯得有些頹廢。
胸口衣襟碎裂,露出了那猶如地心火巖般厚重結實的強橫筋肉。
有黑色拳印佈滿胸口，不斷散發著攝人的黑霧，偶爾有金色刀光於黑霧中綻放，卻總是在極短的時間內便被隱沒消融。
他的面容還是那麼刻板嚴肅，眼神冷漠，眉眼寬直，但整體的神韻卻稍顯低沉，看上去似是十分疲憊。
顯然與鬼王至尊的巔峰一戰，讓他陷入了從未有過的虛弱狀態。
就連體內那原本猶如大河浩瀚的驚世刀意,都已衰落凋零，僅餘一點殘留氣息在識海之中靜靜流淌。
神皇賜予的大魏國運也已徹底崩散，再感覺不到半點氣息。
自身修為自然也已從九境跌落，再沒有與鬼王至尊一較高下的能力。
若戰勢再起，落敗只在須臾之間。
但即便如此,這位向來不苟言笑的大魏第一內府總管也沒有後退半步。
他拖著已然崩壞的八樓體魄,以微不足道的餘下刀意，擋在了李三思和長公主身前。
鬼王至尊自然也知道此刻的曹人往已是強弩之末，但或許是此前的那場戰鬥實在太過於激烈,讓它知道這位大魏朝的曹總管並不是個簡單角色。
所以即便對方已無再戰之力,但只要對方還站在這裡，並未倒下，它一時間便也不敢輕舉妄動。
沉寂的氛圍中，曹人往並未回頭，他的掌心始終對準鬼王所在的至暗之地，刀意雖弱，但氣勢卻足夠強盛，如往常一般堅韌。
片刻後，他忽然開口，“公主殿下是否無恙？”
語氣十分平靜，並未聽出任何情緒波動。
長公主對這位曹總管其實一直都沒有什麼好感，此人在皇城中地位極高，不僅喜歡插手皇族內政，而且對皇親國戚有極強的約束作用，向來為長公主所不喜。
若是在往日里長公主壓根不會理會他，但今日卻承蒙其多次相救，雖是臣子本分，但她還是很是感激。
尤其此時深陷鬼界，除了身前突然變得十分神秘的鳳起外，也就只有這位曹總管最值得依靠了。
所以聽聞此言後她當即站了出來，“曹總管，本宮無恙。”
沒有過多的寒暄，只是平靜表述，但足以讓曹人往放寬心。
“來之前末將曾向陛下承諾過，只要末將還活著，就一定會保殿下您平安無事，所以您不要害怕，待在末將身後便好。”
曹人往保持著握刀的姿勢，緩緩開口，“誰要是敢動您一根汗毛，就一定得從末將的屍體上跨過去。”
說到這裡時，他的語氣中依然沒有任何的情緒波動，但無論是長公主,還是羅睺與李三思，甚至是藏身黑暗的鬼王至尊，都聽出了那句話裡的悲壯之意。
長公主忽有不好的預感，她上前一步，儘量壓抑著內心焦躁情緒，隨後開口，“曹總管忠心可嘉,等這次出去後,本宮一定會讓皇兄加以封賞......不過這都是後話，當務之急，咱們還是得先一起闖出去。”
說到這裡，她忽然停頓了片刻，稍稍組織了措辭，隨後再次開口，“鬼界危險動盪，本宮暫時還離不開曹總管，還請長伴本宮左右,不要獨行而去，做些傻事。”
此話一落，曹人往的挺拔身軀似是有了微微的顫動。
顯然沒料到公主殿下竟會說出這番肺腑之言。
他沒有再回話，而是忽然側身，餘光朝著身邊的李三思瞥了一眼。
眸間刀光一閃即逝的剎那,他似乎看到這位小銅牌的身上多出了某個無比高大的身影。
只是很快便又散落於眼前,好似幻覺。
羅睺被瞧得心慌，當即皺眉遞出心聲，“這老太監還真是有兩把刷子,都已是殘破身軀,強弩之末，竟還能感知到本尊的氣息。得虧他現在跌落至八樓，要是以九樓巔峰狀態出現於此，本尊怕是就逃不過他的神念感知了。”
李三思此刻困於現狀，焦躁不安，聞言頓時急促問道，“以曹總管現在的狀態，能否擋下鬼王的攻勢？”
羅睺搖搖頭，直接說道，“若是以命相搏，捨棄辛辛苦苦打磨這麼多年的八樓體魄，再選擇以畢生刀意去和九樓巔峰的鬼王自爆，或許能攔住它片刻，但也僅僅是片刻，想要真正攔下它，只怕要再多來幾個曹人往才能做到。”
李三思聞言頓時低吼道，“那他此行豈不是真的有去無回？”
雖然早已預料到曹人往有必死的決心，但事到臨頭，李三思還是有些不忍對方孤身犯險。
自與曹人往相識以來，那位大魏朝權勢滔天的第一大總管便一直對自己關照有加。
雖然不知道對方究竟出於什麼目的，但至少從目前來看，對方所有的態度和處事方式都對自己十分有利。
直覺告訴他，曹人往是一個絕對可以信任的人。
只要有曹人往在，李三思便似有了個靠山，行事說話都能稍稍張狂些。
所以他不想曹人往死。
可這個念頭剛剛興起，羅睺便痛罵道，“你懂個屁！若是曹人往選擇與鬼王自爆，憑藉八樓巔峰積蓄的所有人間氣運，即便不能對鬼王造成太大的威脅，也一定能將它的實力暫時壓制在可控的範圍內……到那時，你再和本尊裡應外合，同時出手，勝算至少能夠提高三成！這是絕佳的反殺機會！你到底懂不懂？”
李三思聞言怒氣翻滾，“所以就眼睜睜看著曹總管去送死？”
羅睺血瞳一豎，冷聲低吼道，“又不是本尊讓他去送死的，此行忠義，這是他做臣子的本分！”
此話一落，李三思還欲開口，曹人往的聲音卻忽然響起，“小鳳起，今日過後，本將軍怕是再也不能護你左右，若你能僥倖出去，記住行事切莫太過高調了,以免惹人妒恨，白白多出些仇家來。”
“若是遇到關乎到性命的難事，就去執筆人後山花園裡磕頭，會有人幫你的。”
這些話像是臨終遺言，聽得李三思一愣一愣，就連羅睺都眯起了眼，忍不住嘖聲說道,“這老太監對你還真是不錯,小銅牌，你該不會是他的私生子吧？”
“不過話說回來，執筆人的後花園不是你和女娃公主玩耍的地方嗎？那裡莫非還藏著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嘖嘖，那可就有趣了，記得那一日你倆都快脫光了啊，若是有人藏身在那裡豈不是什麼都看到了？”
話剛落下，羅睺正欲再調侃幾句，卻忽然神魂一顫，有一股極強的吸力在瘋狂拉扯著他的意識和思維……血瞳內斂的瞬間,它發現自己竟然失去了對這具身體的掌控，很快便回到了思維宮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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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得它破口大罵，“小銅牌你也忒小氣了點，本尊是不是給你臉了，等會兒別求著本尊救你！”
李三思卻不管它,他望著身前的曹人往,心中忽然生出一絲悲涼情緒。
沉默片刻，他終於開口，問出了困擾自己許久的疑惑,“您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總不可能只是單純的對上眼。”
曹人往說道,“答案就在你的身體裡。”
李三思皺起眉，“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的身體裡有一把鎖。”
曹人往說道，“我想你應該早已經發現到它的存在。”
聞言至此，李三思驟然大驚。
自己當初窺探原主記憶的時候，確實發現思維宮殿中有一間上了鎖的房間。
不知裡面究竟儲存著怎樣的秘密和過往，也曾試著將其開啟，卻始終無果。
最後終於在一天天的時間消磨中將其遺忘。
今日卻被曹人往當面提了出來，屬實讓人心慌。
問題是，曹人往又是如何知曉自己思維宮殿中的秘密的？
一股極濃的不安情緒頓時環繞心頭，這種不受自己掌控的感覺真的很不好受。
似是感知到了李三思的疑惑，曹人往破天荒笑了笑，“等你登上八樓的那一天就能將那把鎖開啟，所有的秘密都藏在裡面。”
“當然，若是你始終無法登上八樓，也不需難過，反而應該高興……得過且過，難得糊塗，也算是人生之幸。”
聽到這裡，李三思還有一肚子的話想說，曹人往卻已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我還能使出最後一刀，這一刀將會耗盡我畢生之力，足以將鬼王攔住數息，趁著這個時間，你帶著公主殿下離開鬼界。回去後告訴陛下，鬼王已登頂九樓，若將將其擊敗，得讓李密回來。”
曹人往丟下這句話後，便不再顧及身後，所以意志和刀氣再次對準了黑暗中的鬼王，他抬起頭，說道，“還得謝謝你給我交待後事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