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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篇 第十一章,我醉歌時君和,醉倒須君扶我

瑰流喝粥的動作很是雅緻,慢條斯理,從容不迫。女子不說話,悄悄打量這位俊美如仙人的男子,那雙水潤眸子裡彷彿有什麼東西在盪漾。

這碗當歸藥膳的滋味很是一般,若用女子取譬,就是中人之姿的相貌,並無特別之處。而御膳房和桃枝輕雪那幾個丫鬟做的粥,就如同女子的天香國色,氣韻不凡,自顯大家氣度。

不過他已經很滿足,喝醉後沒有凍斃於風雪,反倒能喝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粥,摻雜的紅棗和白芍都能夠滋養氣血,如此雪中送炭,夫復何求?

“這裡很香,不同於春仙樓的甜膩胭脂味,倒像是春仙樓裡的一片清淨之地。”

瑰流放下湯匙,輕聲感嘆。

“也不過是金絲籠中雀。”女子神色有些黯然。

瑰流愣了愣,內心深深觸動。的確,青樓女子最為命途多舛,否則誰又願意訂立賣身契?在別人眼裡,她們地位卑微低賤,水性楊花。但只有她們自己才最懂“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的道理。被限於樓中一隅,秋月春風等閒度,直至人老珠黃,被驅逐出門,最後流浪露宿直至死去,這豈不是一種世間莫大的可悲?

“沉香末一兩,檀香末一錢,鵝梨十枚。右以鵝梨刻去瓤核,如甕子狀,入香末,仍將梨頂籤蓋。蒸三溜,去梨皮,研和令勻,久窨,可爇。”

“鵝梨帳中香,以梨香為主,雜有沉香、檀香以及麝香,其韻味雅緻,果香馥郁,如梨花春水,不流於世俗。”

“所以我才說,這裡很香。”瑰流輕聲道。

聽完這些,女子愣了愣,明顯一臉霧水。

瑰流笑了笑,到底是個傻姑娘,連安慰之意都聽不出來。

“這天下第一美人的名頭應該很響亮才對,怎麼?就沒有人想要贖你?”

女子頗為委屈,語氣低落,“怎麼可能沒有,就是贖不起嘛。況且我害怕,不是很想跟他們走。”

瑰流嘴角微翹,“聽說那太子殿下聲色犬馬,三番五次想要登樓見你,卻都被春仙樓攔下。你是美人評的榜首,與那位冰山公主平分秋色,故而天下第一美人實則有兩位。可那太子卻獨佔鰲頭,穩穩扎在陌玉評的第一位,是真正意義的冠絕於世。天下都傳聞他貌若仙人,驚為人天。天下沒有十成的女子喜歡他,也有七八成。那你呢?你就不想親眼見見他?就像他想親睹其芳容一樣。”

女子玉手託腮,甚至無需刻意舉止,狐媚天成,輕聲道:“天下最大的紈絝,好色成性,見他做什麼?每次他來春仙樓,我都已經很害怕了,怕他會不守規矩硬闖五樓。他是地位尊貴的太子,我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不過是長得好看些而已。他不費力就能隨意處置我,好一點的強迫我做那魚水之歡,然後給我一個侍妾的名分,壞一點就是任意欺辱我,把我當做可以擺弄的禁臠。”

“春仙樓這裡的每一個女子,都有不同的悽苦身世。若是還能在這世道活下去,誰會甘願賣身?像我們這樣的樓中女子,經歷過一次絕望,就不想再經歷第二次。這些年,我很少拋頭露面,因為我怕我會被惦記,我怕有人會不擇手段得到我,我怕我會身不由己,成為任刀俎宰割的魚肉。”

她的情緒不高,低下頭,不再說話。

瑰流試著出聲打趣:“這就是天下第一美人的煩惱?”

可她只是輕嗯一聲。

他愣住了,怔怔看著她。那一刻,他動心了,不是因為她狐媚禍國的容貌,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有些心疼和憐愛的,內心的顫動。

他柔聲道:“我贖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保證你以後的生活會無憂無慮,無拘無束。你一定會很開心,至少要比在這裡開心很多很多。”

女子搖搖頭,“我不想走,況且我走不掉的。有沒有我的春仙樓,是兩幅樣子,對於春仙樓而言,我是財源廣進的福神,又怎肯放我離開?便是有人用千兩金子贖我,春仙樓都未必放人。”

瑰流不再說些什麼,安靜喝粥。

他想到一些事情,有關眼前這個狐媚子。

春仙樓興建四十餘載,雖被冠以“天下第一樓”,可始終有些名不副實。原因在於十年一換的頭牌女子,皆不能入選美人評的前十名,成為那真正傾城傾國的女子。直至有一天,春仙樓來了一名狐狸精女人,其狐媚姿容,甚至驚動了正在操刀美人評的皇后娘娘。此事傳經天下,無數聲音議論紛紛,都在討論那女子究竟是何等容貌,竟能讓皇后娘娘都由衷感嘆一句,“不輸瑰清。”

此後二年,美人評發行,昭告天下。榜首之位的下方,赫然出現“禍國殃民”四個簪花楷字。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評價,引得朝野震動。更有人將它視為一句讖語,居心不良,鼓吹作勢。即便這些人大多都已被斬首,可天下至今仍有傳言,說這位狐狸精女子和瘟神太子一樣,都是給王朝帶來災厄的禍首。

但不管怎麼說,美人評一經發行,春仙樓名聲大噪。而且據孃親所講,狐媚子入樓之日便直上五樓,所以哪怕身處風月道場,卻未侍奉過任何客人,算不得風塵女子。

這些都有關她,都是孃親講的。但還有一件事,孃親未講,他卻知道。

五年前,狐媚子有過一次出逃。

結果她被抓了回來,五花大綁吊了兩天兩夜,滴水未進,又被塞到陰冷狹小的深井裡,在刺骨嚴寒的井水裡泡了整整三天,飽受水牢之苦。

等到被解救時,她整個人已經奄奄一息,全身慘白,沒有一絲血色。

或許是她想自盡,所以右手腕有一處割傷,卻並不嚴重。又或許是井壁光滑,沒有銳利稜角,所以想要割腕自盡,並不容易。

最後的結果,是孃親殺了那名樓主,殺了所有的主謀和同謀,一夜之間殺了二十多個人,雙手沾滿鮮血。那雙夾菜的纖纖玉手,哪怕第二天吃早膳的時候,都散發著淡淡血腥氣。

自那件事以後,春仙樓改天換日,不再有女子受欺受辱。而且有了朝廷作為靠山,有了孃親提匾並親手調配薰香。

而且有一個隱晦秘密,如今春仙樓的樓主,便是孃親。

記得孃親曾說過,命苦女子最不易。

所以娘選擇做樓主,不僅是為了庇護狐媚子,更是為了這些女子不再受苦受難。

瑰流想著往事,怔怔出神。

女子忽然眨了眨桃花眸子,紅唇輕啟,似是在醞釀措辭,最後略微小心翼翼道:“你的傷勢,好重。”

瑰流回過神,微微一笑,“不必旁敲側擊了,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女子當即撇撇紅唇,不滿嘀咕道:“是誰說要坦誠相待的,果然男人都是騙人的小狗。”

瑰流只裝作不曾聽見,站起身,踱步走到窗外,遠眺滔滔夭江之水。

似乎想起什麼,那一瞬間,他心如刀絞。

他就那麼站著,久久不曾挪步。

女子愣了愣,眼前這個男人,似乎有些悲傷?

她想要輕輕喊他,但紅唇輕啟才發覺,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叫什麼。

於是她悄悄來到他身後,驀然發覺眼前這個白髮男子竟是暮氣沉沉,毫無生機活力。他身上既沒有歲月的駁痕,那披散白髮卻又那般讓人感到不寒而慄,彷彿那是一種悲苦,極致的悲苦。

她輕輕伸出手,顫顫巍巍,輕輕撫摸了摸男子的白髮。

那一瞬間,她的內心在顫抖。

直覺告訴她,眼前這個男子,必定歷經了某種極為悲慘的過去。

忽然,瑰流轉過身,聲音沙啞,“狐媚子,有酒嗎?”

女子微微搖頭,“你傷勢已經很重,不能再喝酒了。”

“不礙事的。”瑰流微笑道。

女子不語,但仍是拿出一罈古酒,輕啟泥封,為瑰流斟上一杯。

瑰流仰起頭,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但下一秒,便連忙捂住嘴,指縫有猩紅之色緩緩滲出。

“都說了不能喝,偏要勉強。”女子皺眉埋怨道,眸子裡滿是擔憂之色。

“無礙。”瑰流猛然抬起頭,出聲笑道:“劍南燒春,這可是千年古酒,如今幾近絕跡,連皇室所藏都不過幾壇,你這是從哪裡尋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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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聞言,情緒忽然低落異常,蔫道:“本想送人的,早知道這麼珍貴,就不給你喝了。”

瑰流無奈道:“早知道你要送人,我不喝就是了。劍南燒春雖為絕品,但我也有幾壇,送給你好了,就當做彌補。”

女子豁然開朗,狐媚一笑,歪著腦袋道:“說起來,你叫什麼呀?”

“我嗎?”

瑰流很認真的想了想,隨後答道:“佚名。”

“不想說就算了,不用這般敷衍我。”女子委屈道,立刻淚眼汪汪,模樣極為讓人憐惜。

妝鏡臺擺滿名貴奢美的釵子瓔珞,熠熠發光,光彩奪目。瑰流端起酒杯,似是有些無聊,便慢慢悠悠踱步走去,將一件又一件飾品細細打量。

瑰流左選右挑,拿起一支精美的白玉簪子,其尾後流蘇掛彩,輕輕碰撞的聲音極其悅耳,像是雪落碎玉,開始用它輕輕敲擊酒杯。

“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

“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西園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黃蜂頻撲鞦韆索,有當時、纖手香凝。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

“有當時,纖手香凝。”

瑰流放下玉簪,眼神恍惚,喃喃低語。

已然醉中仙矣。

這時,女子輕輕柔柔的嗓音響起,宛若天籟般,使人如夢仙境。

所唱之詞,正是那最廣為流傳的井水詞,《八聲廿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杆處,正恁凝愁。”

天籟,靈動,如黃鸝之音,如沐春風,彷彿集盡這世間所有的讚美之詞,都不足以與女子相稱。

若是有人注意除美人評的其餘評冊,則就會知道,這天下第一美人,更是絕無僅有的唱詞聖手,昔年一曲《雨霖鈴》,讓世人為之悲慟,雲氣為之滯留,江水為之嚎哮,天地為之低昂。

女子奪過瑰流手中酒杯,輕輕飲了一口酒,臉色緋紅,愈發狐媚動人。

瑰流眼神迷醉,揉了揉眼睛,還以為眼前這絕美之人是天上仙子,喃喃道:“願隨仙子瑤臺上......”

一罈劍南春燒,已經見底。

“五花馬,千金裘......”瑰流低低痴語。

鵝梨暖帳,

人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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