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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第一百九十五章

白珠珠在屋裡待了一天。

窗外的天空從一片的漆黑漸漸亮起來,從海天相接的遠方一線慢慢鋪開明黃瑰麗的霞光,最後變成整片天幕昭昭的明亮。

白珠珠坐在床上,一直看著窗外。

早晨陸知州敲門,叫她去吃早餐,她說不餓,想再睡會兒;中午裴周過來,叫她去一家很有名的酒樓吃飯,去外面走一走,她說她已經吃辟穀丹了,也不想出去,只想自己安靜安靜。

她知道他們很擔心她,但她現在實在沒有精力去思考這件事

她的腦子已經被另一樁事填滿。

白珠珠望著窗外,望著天空從明亮燦爛的白日又漸漸昏暗,金烏西墜,昏黃的餘輝灑滿窗臺。

她叩著手指,指甲陷進手心的肉裡,輕微地發顫。

白珠珠覺得自己好像陷進泥水裡,黑色的泥水鋪天蓋地往自己鼻孔嘴巴裡湧,她拼命掙扎,不想再吞嚥那黑色汙泥了,她想逃出去——可是她一低頭,卻看見自己腳下,數不清數不清的人像嬰兒蜷縮懷抱著自己,在更深的泥沼裡無知無覺沉淪。

她感覺到恐懼,那種面對未知的不可抗拒的龐大存在的恐懼;像一場大夢被驚醒,驟然醒來孤身直面殘酷真實的滋味,那一瞬間徹骨的寒冷,哪怕過了一天,只要她稍微想一想,仍然讓她牙關止不住地打顫。

她知道自己最應該做的是跑出去,立刻跑到慈舵,去告訴熙舵主,那個人出現了!他回來了,他知道一些莫名其妙的妄言,讓慈舵抓住他,怎麼審訊也好、殺了他也好,反正要處置他。

她只是珫州小小白家的一個女兒,這件事該由珫州州主、由三山九門的掌門長老、由那些她見都見不到的大人物處置,這遠遠不該也不是她能插手的事情,她應該立刻交給更有資格的人。

“白姑娘,你可以視我今日所言的一切為笑話,當然,也可以去尋你認為更有權柄為你做主之人,將我的話全數如實以告。”

青年的語調柔和,帶著笑意:“我不會阻攔你,亦不會傷害你,白姑娘,我給你抉擇的權利,只是,我不保證任何知道的人,會發生什麼,你當想好,畢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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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邁錯,滿盤皆輸。”

她那時候腦子一片空白,甚至無法思考,只知道死死瞪大眼睛瞪著他。

可他仍然在笑,笑得比東海的霧色還美,眼神溫和,像望著一個稚嫩無知的孩子。

他負起手,視她為無物,反而仰起頭,遙望著天空的彩霞,望了好半響,輕嘆了一聲:“這霞光真美啊。”

“光明越來越長了。”他又莫名其妙說:“明天的霞光,約莫會更美吧。”

他只說了那麼一句,就偏過頭來,笑著對她說:“白姑娘,我言盡於此,明日這個時候,我仍會在這裡,你可以叫許多人過來,也可以只一個人過來。”

“白姑娘,蒼天會看見你的答案。”

白珠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答案。

她盯著窗外,眼見著霞光燦爛,久久不散。

今日的晚霞似乎格外漫長,直到現在記都沒有消散。

晚霞沒有散,但流走的時間不會騙人,白珠珠轉頭看著床頭的沙漏滴得只剩薄薄一層,咬著牙,終於站起來,挪著腳步到門邊,推開門,慢慢往外走。

樓梯上出乎意料很多人,沿著圍欄說話,白珠珠順著往下望,望見一樓大堂也聚著許多人,或坐或站,有人興奮喊叫著什麼,震起一片喧譁的聲浪。

裴周和陸知州正坐在大堂說話,陸知州望樓梯那邊一偏頭,瞬間驚喜:“珠珠下來了!”

裴周下意識看過去,看見白珠珠,立刻站起來:“珠珠。”

“快過來過來,珠珠啊,是不是餓了?”

陸知州把白珠珠拉過來,趕緊向小二招手:“有什麼熱菜快給我們桌都上——”

“不用了二哥,我不餓。”

白珠珠搖搖頭,看了看周圍興奮喊叫的人群:“大家在說什麼?”

陸知州聞言,指向天空,聲音也變得輕快:“你不覺得今天外面的霞光很久嗎?都已經這個時辰,仍然掛在天邊。”

“天雲霞光,這是祥兆。”

裴周補充:“有百曉堂的諜客傳出訊息,劍閣的江劍主化神似乎要成功了。”

“江……江劍主?”白珠珠呆了呆,慢慢睜大眼睛:“化神成功了?”

她趕緊追問:“真的嗎?為什麼這麼說?”

“之前劍閣不是封山,江劍主化神,三山九門全部跟著封鎖門派,各宗長老都聚在劍閣外,都快一年了,一直什麼訊息都沒有。”陸知州興奮道:“但今天,就上午,靈苑、音齋、雷堂幾個山門突然廣昭天下,召門下弟子回宗,到現在訊息都傳遍了!”

白珠珠明白了。

之前正因為各個山門怕江劍主化神失敗隕落,自己山門動盪,所以才將年輕弟子放到遙遠安全的地方留做萬一,現在既然召令弟子回去,那自然是山門認為情勢穩定了、山門安全了——江劍主化神必定成功了,或者至少也是快成功了!

白珠珠眼睛一亮。

霧都君鬼神難測,如果慈舵的熙舵主無法壓制他,那麼江劍主一定可以吧!

可是現在這些畢竟只是謠傳,就算她運氣特別好,江劍主化神成功了、也信了她的話趕來東海,也不知是多久之後的事……

白珠珠咬住嘴唇,心思猶豫不定,目光恍惚盯著霞光。

那霞光昭昭,照亮海天一線,天空彷彿巨大的畫盤,無數瑰麗的色彩潑灑成一種朦朧的光影,確實是極美的。

“這幾天晚霞一直比往年長,我還以為就是東海的特色,結果是吉兆啊。”

陸知州笑著說:“若是這霞光今晚不散,估計之後一段日子都不會散了,天下光明,那可真是板上釘釘的大喜事了。”

白珠珠怔怔望著霞光。

“光明越來越長了。”

她耳邊忽然又低沉柔和的男聲,他輕笑:“明天的霞光,約莫會更美吧。”

“……”

陸知州眼看著白珠珠的臉色一下變得蒼白。

“珠珠?”陸知州被嚇到了:“怎麼了?怎麼神色這麼難看?你有什麼心事,跟哥哥說,哥哥幫你解決好不好?”

白珠珠嘴唇哆嗦,手也在哆嗦,她攥緊自己的手,無聲不吭搖頭。

不好,不好。

已經晚了。

記她見到了最可怕的怪物,那個怪物盯上了她,不會放過她了。

他知道那麼多事,他什麼都知道、他什麼都猜到了!她算不過他,也逃不脫他的手掌,所以她不能再說出去,那樣只會害死大家。

她要去直面他,她還可以拖延時間,她可以從他嘴裡套出更多的秘密,更甚至……是不是真的像他所說,她可以幫他改變這世界?

“珠珠。”裴周看她白著臉卻死活不吭聲,也忍不住急了:“怎麼總是搖頭,有什麼事你說出來,我們一起解決,你這個樣子,讓我們怎麼放得下心——”

白珠珠突然抬起頭:“裴大哥,陸二哥,我要去一個地方。”

“又出去,去哪?”陸知州驚訝:“行啊,你想去哪,吃完飯我們就去。”

裴周看著白珠珠的表情,卻莫名升起不安的預感。

“我去的那個地方,你們找不到,就像昨天一樣,就算整個小瀛洲的人來找我,也找不到的,你們也不要找我。”白珠珠語速越來越快,從袖子裡捏出一封信給他:“三天…或者五天,如果幾天之後,我還沒有回來,如果你們發現東海發生了什麼變化,你們就去慈舵,將這封信交給熙舵主!”

“這是什麼?”陸知州也感覺到不好:“你說是什麼意思?怎麼了?到底怎麼了?”

“你告訴熙舵主,他是個瘋子,他是不甘心,他想……他是要改變一切。”

白珠珠咬著唇,喃喃:“不要立刻阻攔他,不要直接和他硬碰硬,他要什麼就先給他什麼,說不定…說不定……”

不要阻攔他,否則他會真的毀了整個滄瀾。

如果答應他,說不定……說不定真的可以改變一切!

陸知州發懵:“你到底在說什麼?!”

他不接信紙,白珠珠直接反手塞給裴周,死死塞在他手裡。

“珠珠……”

白珠珠突然看著裴周,認真的。

裴周有許多話想說,可對上她的眼睛,一時卻竟然什麼都說不出。

他從沒見過她這麼堅定的、決絕的、像在燃燒著生命的眼神。

這一刻,她前所未有的鮮活、明亮,甚至有一點孩童般純粹的快樂。

“我從來是一個拖後腿的、沒用的人。”她說:“可是現在,我也想做什麼,為你們、為所有人,做一個有用的人。”

既然已經別無選擇。

那為什麼不乾脆去試一試?

她這簡短的、蒼白的、朝夕即逝的生命,也可以、可以做一件那麼有意義的事情嗎?

白珠珠深深望了裴周和陸知州,露出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然後轉過身,毫不猶豫往外跑。

“珠珠!”

——

林然聽到懸世慈舵舵主傳召自己的時候,沒有一點驚訝。

明鏡尊者不是傻子,熙舵主也不是,她本來也沒想瞞多久

——事實上,直到今天才被發現,已經很出乎意料了。

林然放下正在擺弄的笛子,把它重新掛到腰間,站起來,跟著青黛往門外走。

“我不知師尊為何召你,但我出來時,師尊神色並不好看。”

青黛天天給她送苦膽藥,已經送出人道關懷來了,低聲說記:“我已經許多年沒見師尊這麼生氣過,一會兒你最好謹言慎行。”

林然覺得謹言慎行是沒什麼用了,就是不知道磕頭求饒能不能頂一會兒。

她們走出林然被單獨隔離的院子,剛走到空青院,就看見空青院外站滿了人。

好久沒見的晏凌、楚如瑤、元景爍……連據說已經準備離開的鄔項英都在,幾宗首徒難得齊聚。

林然甚至看見了蔚繡瑩,看來是終於被晏凌放出來了,老實站在人群的角落,用一種不敢太明顯的幸災樂禍看著她,對上她的目光,全身瞬間一僵,低頭避開她視線。

林然走過來,所有人都齊齊看向她。

嗯,有當年北冥海城中事閣群審的那味兒了。

也確實差不多,謀害明鏡尊者的罪名並不比和妖主勾結差到哪裡去。

侯曼娥臉色難看,一看見她就想說什麼,被高遠不動聲色拉住。

鄔項英皺著眉,楚如瑤緊抿緊唇。

晏凌靜靜望著她,元景爍的手反按在刀鞘,指腹一下一下地點。

還有更多弟子,恐怕時一點風聲都沒聽到,被叫過來,就茫然站在那裡,還有認識的弟子,好久沒見,開心向她招手。

林然與他們對視著,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緊閉的門開啟,露出青蒿的身影,他看見她,神色有點複雜:“林師妹,請。”

林然對他笑了一下:“謝謝青師兄。”

她跨過門檻,把所有人的視線拋在身後。

走過空僻的院落,青蒿為她推開屋門,一瞬間,身後瑰麗的霞光都像是被裡面沉默的幽暗吞噬。

飄出來的蓮香甜得發脹,卻不知何時變得冰冷,蘊著難以言喻的威壓,像是某種龐然而含怒的審視。

林然走進屋子,門在身後緩緩關上。昏暗的內室,冰冷的一點燭光,將她細瘦的影子斜斜打在地上。

屋裡只有兩個人,就像她第一次看病時一樣,一人坐在太師椅上,另一人站在榻前,卻是背對著她,靜靜望著牆上掛的一幅禪圖,像是根本沒有聽見她進門的聲音,也或者是已經無心再與她多說一句話。

一個東西被重重拋在她腳邊,精巧的盒子被摔開,紅色糖果像散了串的珠子四散滾落,噼啪作響。

“我在這糖裡察覺到元氣,將之融化,凝出了一滴血。”

“——那是元氣之血!活死人肉白骨,催靈氣暴轉,破境除障,形如神丹妙藥!”

“什麼樣的糖鋪會賣這樣的糖?什麼樣的人能有這樣的血,還能將之加進糖裡,日日夜夜地讓他吃著,沒有半分防備?!”

熙舵主向來清冷的聲音,第一次變得這麼冰冷,含著怒意甚至殺意:“——你不是傻子,你該知道,明鏡他這個時候,最吃不得的就是神丹靈藥!!”

“劍閣弟子,林然!”

熙舵主猛地拍案而起,怒厲道:“今時,今刻,你最好把事情一一解釋清楚!”

“否則——”他冷冷說:“即使你是江無涯的弟子,我也不是不敢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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