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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林然慢慢睜開眼。

入目是精緻的床頂橫樑,陽光透過素色的疊紗帷帳,變成一種朦朧又柔和的光,在空氣中綽綽約約地浮動著。

林然呆呆望著床頂一會兒,抬起手摸了摸臉,又摸了摸脖子、手臂和身體其他地方。

…很好,沒有缺胳膊少腿,仍然是個完整的人形。

…嗯,也沒有毀容,雙倍加分。

不過衣服被換過了,現在身上穿著一身乾淨的中衣。

應該是楚如瑤或者侯曼娥給她換的,考慮到楚如瑤的性格,更有可能是她

——那約莫看見她身上的東西了。

林然緩緩吐出一口氣。

小紅尾巴變的匕|首不見了,應該被各宗拿去研究了,這不奇怪,畢竟她一個元嬰都不到的弟子捅妖主一刀,說是驚世駭俗一點不誇張,她這具吸收了洛河神書的身體不能隨意研究,只好先去琢磨那把傳奇匕|首。

林然仰躺了一會兒,慢吞吞翻過身,側躺著。

她翻得很慢,天地靈氣仍然源源不斷湧向她的身體,洛河神書是能容納萬物生的上古神器殘片,有它擋著,她才沒有像雲天秘境那次似的因為使用超出範圍的力量而挨雷劈;但洛河神書也不是白做慈善的,她憑藉元氣之體吞噬了神器,就會日漸與神器融為一體

——把一條河撐成一片海,想擁有更強大的力量,當然要承受粉身碎骨的代價啦。

林然慢悠悠翻過來,臉頰枕著柔軟的枕頭,舒服得蹭了兩下。

在柔軟的被褥枕頭間磨蹭了一會兒,林然望著垂落的紗簾,嘴唇慢慢動了動。

纖細的喉嚨輕微蠕|動,微微乾澀的、柔軟的唇瓣,緩緩吐出一顆拇指肚大的赤色圓塊。

那天妖主長第六尾,她就是從這一塊骨後的腔腹裡,拽出他血絨絨的尾巴。

在上古,龍有逆鱗,妖有逆骨,骨內中空,可藏精魄。

當年萬仞劍閣滄瀾祖師爺斬鯤鵬以囚‘元核’,便是把挖空它的逆骨,將‘元核’封在裡面。

可惜,現在已經沒什麼人知道啦。

林然捏住小小的骨節,輕輕舉起來,迎著透過紗簾的微光,凝視它比血更濃的赤色,浸潤著她血的紋理,遍佈尖聳參差不平的凸角

——和它的主人一樣。

林然失笑,捏了捏它。

外面傳來女孩子的腳步聲,越靠近步子越慢,到了門口,甚至有點遲疑地踱步了兩圈,像是深吸了一口氣,才叩了叩門,用很努力在冷靜沉穩的聲音說:

“林師妹,你醒了嗎?”

林然手一鬆,血色骨節從指尖落進袖口,順著柔軟的手肘滑進中衣深處。

林然慢悠悠坐起來,扶著床沿,雙腿伸到木質腳踏上,找她的鞋。

“醒啦,楚師姐。”

她輕快說:“你進來吧。”

楚如瑤手按在門上,聽見裡面清亮的女聲,再次深吸一口氣。

這是海城別院的一間廂記房,地處安僻、院落建得樸素典雅,遠不像海城府邸主苑那樣富麗堂皇,卻反而別是一番清雅。

在龔師叔很是一番舌戰群雄之下,各宗長老被懟得到底沒敢直接把劍閣弟子當罪人審,但也不鬆口讓這件事過去,就專門闢出來這個別院關著林然。

小院看著偏僻安靜,可楚如瑤剛剛從外面走進來,她知道屋外日夜並行巡邏著五隊海城衛軍,還有至少三位以上的元嬰長老靜坐鎮守——倒也不是怕林然跑了,主要是洛河神書還在她體內,怕這神器出事,如今的北冥,再經不起半點波折了。

楚如瑤想了很多,心裡再默默複述一遍自己要準備說的草稿,不再猶豫一掌推開門。

推開素木的門,入目就是中廳的小堂,楚如瑤往左走,掀開素紗簾,走過隔斷的博古架,走進睡覺的廂房。

一踏進去,楚如瑤第一個念頭是,這屋裡真暖和。

暖得都不像這個連綿飄了幾天雪的天氣,窗戶是關著,屋角暖爐生著一小團火,博山爐裡明明沒有飄出薰香的白霧,可空氣中彷彿還浮動著一點似有若無的暖香。

楚如瑤不自覺地吸了一下鼻子,下意識抬頭,就對上一雙含笑的眸子。

清凌凌的身影站在房間中央,身後不遠就是帷帳遮住的床榻,她靜靜站在那裡,雪白羅襪踩著素色的地板,體態纖細如竹,有些蒼白的臉,眉毛淺淡,唇色也淺淺的,雙眸清亮而柔軟。

楚如瑤一時有些怔住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愣住,她就是望著這個人、這位有點熟悉又不太熟悉的林師妹,忽然覺得恍惚。

她是這個樣子嗎?

記憶中的她,是這個樣子?

楚如瑤印象中,林然是隔壁無情峰江劍主的弟子,是不太愛修煉但人很好笑起來很溫柔的姑娘,是曾經幫少時的她救過法宗侯首徒的人,是雲天秘境時為了救大家流落不知什麼地方、後來燕州又意外錯過的,一個體質很是特殊的師妹

——也許還是大師兄喜歡的人。

她對林然的印象就是這些了。

可她是……這個樣子嗎?

楚如瑤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如果硬要說的話,她是劍閣二弟子,走出去要被絕大多數各宗弟子尊稱一聲楚師姐,可還是被師尊、被長老們揉著頭說小孩子。

可楚如瑤看著林然,看著這個人靜靜站在那裡,卻想不到誰可以用‘小孩子’來形容她。

她是那麼清瘦,看著那麼纖弱,可又感覺很強大,像一個人站在無邊的瀚海前,眼睜睜望著遠方萬丈驚濤海浪一重重變得緩和,最後柔軟鋪到腳邊,濺起一個小小的水花。

……她平靜的,像是讓人完全摸不到一樣。

“楚師姐。”

楚如瑤猝然驚醒,眼睛不自覺睜大,看著林然。

林然對她笑一笑。

楚如瑤神態開始輕微變化,變得銳利而警覺,像一隻立著耳朵站在樹杈警惕敵人來偷家的小松鼠。

“林師妹。”小松——楚如瑤嚴肅與她說:“你吞噬了洛河神書後昏迷了,怕你體內神器出事,只得先把你軟禁在這裡,大師兄被龔師叔叫去了,劍閣的人被特許進來和你說會兒話記,所以我來了,有幾件事由我來問你,你要誠實回答我。”

她好嚴肅,林然於是也只好嚴肅站好:“好的師姐,沒問題師姐,我有問必答。”

楚如瑤點點頭,第一句話就是問:

“我給你換衣服的時候,看見你全身都鐫著紋路,那是什麼?”

林然腦子靈快地轉了轉,嚴肅回答她:“我也不知道啊,昏睡的時候,就感覺渾身發燙,疼得厲害,我也是剛才醒來時才看見,也嚇了一跳,應該是洛河神書造成的影響吧。”

楚如瑤當然不相信,探究盯著她,林然一臉坦然,甚至還覺得有一點好笑:“要不然還是什麼呢?師姐懷疑是我自己做的嗎?”

楚如瑤其實也不覺得是林然自己刻的。

她當時發現紋路時很是驚訝,還以為林然是自己修習什麼魔功妖法,差點就去叫人來了,但她定睛仔細觀察後,才發現那些紋路完全沒有魔氣或者妖氣,更沒有一絲凶煞之氣,顯然不是什麼歹毒的法咒,甚至連靈氣的波動都沒有

——可如果不是邪功妖法,也沒有提升修為的功效,那林然自己刻那些東西做什麼?總不會是畫著好玩。

難道真是洛河神書導致的?

楚如瑤緊緊盯著林然,希望林然露出破綻。

那當然是不可能的,天一暗自冷笑,這個傻叉,最擅長的就是裝傻充愣,真想騙人的時候,能騙到自己都相信。

事實也正是如此。

面對楚如瑤的質疑,林然不僅回以真誠而痛心的目光,更甚至還能用腐朽的嗓子發出楚楚可憐的聲音:“師姐,你是在懷疑我嗎?你不相信我嗎?”

楚如瑤:“……”

“……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事。”

楚如瑤很努力地移開目光,好歹沒有被忽悠瘸了,堅持說:“你是劍閣弟子,身上突然出現這種東西,我們沒法解決,就應該讓長輩們來看一看,況且,你身上還有疑點,你和妖主……”

林然靜靜聽完,笑了。

“讓長輩來看,讓哪位長輩來看?”

林然歪了歪頭:“我已經吞了洛河神書,很多人正愁沒有理由來抓我,如果你說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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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師姐。”她輕聲說:“你想讓所有人扒了我的身子看嗎?”

楚如瑤眼神瞬間嚴厲。

林然卻不避不讓,坦然與她對視。

楚如瑤咬著牙。

她當時就是因為顧慮這一點,遲遲沒敢把這件事告訴龔師叔,她連大師兄都沒告訴。

楚如瑤這些年以代理首徒的身份日益接觸劍閣的核心事物,她太清楚,三山九門是正道,這毫無疑問,但在大局面前,在蒼生面前,哪怕是最心慈手軟的長老也下得了雷霆手段,甚至根本不拘手段。

楚如瑤雖然經常一根筋,但她不傻,她只是平常懶得想那些俗事,但不代表她看不懂林然現在的處境——這些日子,從幽冥出來的散修把裡面的情景傳開,林然和妖主的流言愈發喧囂,即使是劍閣也堵不住悠悠之口,現在外面已經有人吵著要把林然抓起來審問,若是再傳出去這種事,誰知道那些針對劍閣的狂徒會做出什麼來。

楚如瑤抿了抿唇,先把這件事略過去,直截了當問林然:“你與妖主究竟是什麼關係?”

林然覺得這個問題真是很不好回答。

她反問:“現在流傳我們是什麼關係?”

楚如瑤臉上帶出一點冷色,盯著她,緩緩說:“從幽冥出來的散修說,你是妖主的愛姬,是他血祭幽冥的幫兇。”

林然頓時笑了,她負起手想了一下,回答楚如瑤:“這樣的說法,也不算錯。”

楚如瑤臉色瞬間變了:“你真與妖主相戀?為了他墮入邪道,拿那麼多人的命去祭幽冥?”

“師姐。”林然卻只問:“你覺得妖主是邪道嗎?”

楚如瑤一下啞口。

“…我不知道。”楚如瑤半響低低說:“梟雄和英雄,大約各取一半。”

“有道理。”林然點點頭,笑著說:“…可我覺得,總是英雄的成分多一些。”

楚如瑤看向林然。

“我這一生,最佩服的,就是英雄。”

林然負著手,對她微微地笑:“楚師姐,我很佩服妖主,佩服極了,他做的正是我想做的,他活著的時候,不想我背罵名,可我其實願意陪他背的。如果十個人去罵他,其中有五個人願意轉而來罵我,我是樂意的;而若是十個人都轉而來罵我,讓他清清爽爽地去死,那我更是樂意極了。”

她當然是要做正事的,但這樣不公正的世道,偶爾也可以圖一個快活嘛,成紂那樣的人,天大的功績說不出口,好歹能用風月流言讓他少挨幾句罵,至於意見……

——她都沒有意見,他一個死人了,當然更沒必要有什麼意見了。

楚如瑤無言看著她。

林然以為這個直脾氣的姑娘會義正辭嚴指責自己兩句,卻沒想到,楚如瑤突然撇開頭,悶了一會兒,低聲說:“……我知道,雲天秘境的時候,你也是這樣,非要與霧都君較真個徹底。”

林然怔住了。

她沒想到楚如瑤會冒出這句話,也沒想到楚如瑤還記得。

雲天秘境啊……那真是,很久遠的事了。

晏凌橫斷秋水的劍光,睥睨的上古雲天之主與佛蓮,楚如瑤的鳳凰,侯曼娥的火靈,還有那位溫潤詭狡的霧都君……

想一想,那時的情境,都已經恍若隔世了一樣。

“你流落時空裂縫之後,劍閣特意下令封了秘境裡所有三宗大族弟子的口,不許把你在裡面的異常說出去;江師叔親自去了東海,掀翻小瀛洲連闕一十八座島,生生埋了霧都山,為你報仇。”

楚如瑤低低說:“宗裡這些年一直暗地裡在找你,燕州那次錯過之後,大師兄大病了一場,後來就走了;法宗的侯師姐成了首徒、又成了焰侯,卻始終隔段日子就來劍閣問一問你的訊息;江師叔後來也去燕州找過你,但你已經不知去哪兒了……”

林然靜靜聽著她說,說那些年她知道或不知道的事情,輕聲說:“我後來給師父去過信了,說我很好,只是先不回去,叫大家別找了。”

那時她正與白珠珠陸知州等人在各個人間界遊歷,她要做的事不能被任何打擾,她絕不能讓劍閣找到自己,只能特意挑在某個人間界的空間夾縫裡,送一張查不到來源的傳訊符回劍閣。

“是,江師叔是收過那記麼一封信,這才不找了。”

楚如瑤抿了抿唇:“這些年,宗裡其實很不安穩,我離開時,江師叔和我師尊已經需要日夜駐守在祁山,大師兄不在,師尊只能叫我帶著許多師弟妹們下山歷練,不許我們回去……”

林然閉了閉眼。

她總是不去想劍閣,不去想江無涯和奚辛,不想太多,她才能有心力繼續去做自己的事。

楚如瑤發現自己說多了,側開頭努力收回情緒,聲音有點沙啞地說:“……你,還有大師兄,都神神秘秘的,我看不明白,但我終究是相信你們的,劍閣當年收徒第一關就是問心,問心過才能入劍閣,這麼多年,萬仞劍閣一共沒有幾個叛宗的弟子,我不信就是你們。”

“但師尊叫我代行首徒之職,保護宗門弟子、維護正道法理綱紀更是我的職責。”

楚如瑤突然抬頭,銳利而剔透的眼眸直直盯著她:“若是你們做了惡事,無論是你還是大師兄,我都絕不會手軟的。”

林然一時沒有說話,用一種柔和的目光望著她,像望著一個長大的孩子。

“好。”

她說著與晏凌一樣的回答:“好。”

聽林然這麼說,楚如瑤神色漸漸和緩了。

她真的還很單純,以為別人回答了,就是答應了,就是承諾永遠不會變成一個‘壞人’、不會與她走到陌路敵對。

楚如瑤抿著嘴巴,又想起另一件事:“你畢竟是劍閣的弟子,就算想為妖主討個公道,也得為劍閣的名聲考慮,我聽龔師叔說,你這個動靜鬧得太大了,過幾天怎麼也得開一場席,讓你出來把事情解釋清楚,堵一堵天下悠悠之口……到了席上,當著各宗各派,你不要這麼說。”

“好的。”

林然知道劍閣這時候還不可能把她除名的,這個得循序漸進地來,她若是一下鬧得太厲害,訊息傳回宗門裡,把師父氣得當場入魔了,那可就完犢子了。

所以她好脾氣說:“聽你的,你說我怎麼說?”

楚如瑤皺眉苦思冥想,原地踱了幾步,怎麼想都覺得但凡坦白林然和妖主關係親密、哪怕再怎麼努力解釋,都太引人非議了。

得扯開一些關係才好。

楚如瑤停止踱步,不甘心問她:“妖主真的沒對你動手嗎?他沒囚|禁你嗎?沒打傷過你嗎?你不要為他開脫!”

有啊,林然心說,他不知吸了她多少血,還催促她把手伸進過他腔腹裡拽他尾巴出來呢。

“沒啊。”

林然一臉坦然:“他喜歡我,愛我愛到不行,不捨得碰我一根手指頭呢。”

楚如瑤:“……”

母胎單身天真無知的冰雪劍從來沒吃過這麼大一捧狗糧,猝不及防硬塞的那種,震驚地睜大了眼睛。

“你…你們……”

楚如瑤嘴唇蠕動了半響,看著林然平靜無波的表情,說不出話。

…都親密到這種程度,顯然是不可能說妖主的壞話了。

好半響,楚如瑤肩膀微不可察頹下來,最後根據自己的經驗所能提出最好的建議是:“……那你就少說話吧,不想答的地方,就當做沒聽見好了。”

林然終於滿意地笑了。

她點點頭,輕快說:“沒問題,正好這個我也特別擅長。”

楚如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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