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平元年, 四月。
平安巷。
清晨煙起嫋嫋，丹青一手將麵粉做好的圓子壓扁，一手用手動攪蛋器不斷在攪雞蛋液。
這種攪蛋器是最近新出來的, 用的是簡單的木製橢圓形木頭，中間掏空了做成鏤空的, 這般去攪拌蛋液，便能攪拌的更加細膩, 均勻，煮出來的雞蛋羹也能更好吃。
早上，師父是要吃一碗雞蛋羹的。
將雞蛋蒸上，又將壓扁的麵粉撒上一層碎芝麻，放進另外一個蒸籠裡蒸——隔壁玉松哥喜歡蒸完了再撒芝麻吃, 丹青也覺得那樣好, 但是師父不喜歡。
師父就喜歡芝麻蒸的爛爛的吃。
做好了早食，丹青就去叫師父吃飯。
宗童端起碗, 默默的吃飯, 看見鍋裡剩的多，道了一句：“他們怎麼還沒有來？”
丹青：“昨晚上他們玩三國殺, 玩到早間才去睡。”
今日碰巧要去上朝的人都沐修, 便昨晚湊在一起吃飯，小家夥們自然是要蹭飯的, 蹭完飯, 又覺得明日不用去上朝，便開始玩最新出來的三國殺。
三國殺是基於一本叫做三國的話本書裡做出來的遊戲, 跟象棋圍棋五子棋等雙人棋類不一樣，三國殺可以多人玩，考驗的也是智力, 能動腦子，就能受到一群人的歡迎，所以迅速的火了起來。
他們自然也不能免俗。不過師父自來是不參與這些遊戲的。
他從宮裡回來的晚，自來是蹭不上飯吃的，回來也是直接屋子裡去，不會跟其他人交流感情。
丹青自己也是張呆呆萌萌的木頭臉，但是因為師父比他更不會交際，所以逼得他代表宗府跟其他人打交道。
好在巷子裡的人同齡人多，大家也都好，這麼多年來，也跟親人差不多了。何況，這裡面還住著他的親妹妹。
他想了想，道：“師父，我明日就要出發去歌州了，阿瞳那裡，你多幫我照看著，行嗎？”
宗童淡淡的點頭。
吃完早飯，他揹著自己的傘，踏著步子去上朝。
他的步伐很穩，這是從小
練的。隱衛麼，第一個就是練步子。
步子要輕，儘量做到無形——不然你怎麼潛入別人的府邸殺人？但是步子也要穩，不穩，命就沒了。
命沒了，就什麼都沒了。
所以，隱衛從小就要被訓練走路。
走路並不是指日常走路，而是指除了正常走路之外的飛簷走壁。
宗童三歲的時候，就進了隱衛。小孩子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但是管事的將他們放在庭院裡罈子上逼著他們在上面走路時，他為了一口吃的，逼迫自己走的最好。
走完了罈子，就要走山路，懸崖峭壁。
為了活命，就只能走到終點。
有人厭惡這般的日子，但是宗童不一樣，他不厭惡，他每天都能接受良好，終於，入了他師父宗永的眼。
宗永教了他很多，將他教成了他自己的模樣。
所以太上皇陛下第二次過來給陛下挑隱衛的時候，就一眼看中了他。
皇家隱衛，尤其是隸屬於某個皇室個人時，便有了另外一條死令。
——除非你死，否則是不能跟隨其他主子的。
要有絕對的衷心。
宗童對皇太女殿下的衷心絕對夠，他願意為皇太女殿下而死。
這是隱衛的規矩。
四月清晨微涼，宗童進宮的時候，染了一層寒意，他特地在屋外等了等，等暖和了，才進了殿內。
殿內，陛下正在打哈欠。
碰巧小太監過來送早膳，他接過來，到了案桌前，將一樣一樣的早食擺好。
小籠包，水晶餃子——裡麵包的是蝦，藕餅，一碗面。
這是陛下最喜歡的搭配了。
自然的，還有一杯豆漿。
他擺完了，陛下又打了個哈欠。
“阿童啊，不是讓你不用這麼早過來嘛。”
折青執起筷子，吃了一個蝦餃。
昨晚上她看摺子看到凌晨兩點才睡覺，那時候宗童才走，如今才六點，怎麼就來了。
她道：“丹青明日就走了，你不用回去，這一個月就住在偏殿吧。”
宗童點頭。
他站在一邊，跟根柱
子一般，好像連呼吸也沒有。
此乃基本功了。
剛開始，如果不是知道禹皇給她派了這麼個人來，折青其實經常會忽視他。
誰會記得一個隱形人呢？
她也是用了十年的時間，一年年的，熟悉了這麼個隨時可能消失不見，但只要你一喊，又能立馬出來的人。
她吃完了早膳，一點兒也沒剩，就是麵湯也喝光了——有時候她會懷疑自己吃的太多了。
可能腦力消耗的多，所以每天都餓的很。
下了朝，她去奇蹟宮裡，還要吃一碟子糕點。
她有次還擔心自己的胃會變得越來越大，但是於太醫說她沒問題，可以繼續吃，吃多少都沒有問題。
於是她就滿足的天天大吃大喝了。
吃完了早膳，便要去上朝。鑑於如今太上皇陛下已經完全不管朝政了，所以她將整個禹國都支撐了起來。
她從皇太女到皇帝其實一共也沒有半月，但可能是因為禹皇多年“對她的培養”，導致她現在順手的很。
順手的忙。
忙成這樣，當不長眼的大臣提出來要你開始選男妃繁衍子嗣的時候，心情就不是很美麗了。
折青坐在龍椅上，看著下面戰戰兢兢，卻還是將話說完的老大臣，並沒有出言苛責。
她很明白，這是個忠臣。
只是忠臣在做他認為的事情。
她冷冷的坐在上首，等到寂靜了一會，等到老大臣戰戰兢兢的又退了回去，她拿起摺子，繼續道：“吏部尚書。”
吏部尚書出列。
折青：“六月將會有一批學子畢業，這些人裡面，只要考過了朝廷編制考試，便送往各城池吧，你們幾個人商量，提前將各城池需要的名單先做出來。”
之前考生們考試，可真是盲考。朝廷將他們發往哪裡，他們就得去哪裡。朝廷佔有所有的發配權，但其實是不合理的。
所以，如果能提前將各個地方需要的名單都整理出來，公佈給這些考生，他們就可以專門準備這個地方的面試。
要是考
不上，再直接分配。
不然，車馬勞頓，雲州的考生分配到定州做官，那便一輩子也別想回去了。
吏部尚書領旨。
折青便將這個奏摺放在一邊，拿起另外一個，“兵部尚書——”
兵部尚書站了出來。
折青：“如今天下大安，卻有餘孽，歌州報上來餘孽三千，雖剿滅，朕心卻不定，已派人前往，又怕其他州再有此事。”
“兵部回去商量出清查餘孽的計劃給朕。”
她將摺子放到處理過的摺子上面，問：“明日可行？”
兵部尚書領命，“臣遵命。”
那就是行了。折青繼續說其他的事情。
宗童站在殿外。
此時已經下雨了。
裡面的聲音可能別人聽不見，但是宗童可以。
他練出來的嘛。
等到早上八點半，今日的早朝才開完。
之所以說早上八點半，是宗童看了表。
這表是前幾日梁十三做出來的。
剛開始，大家都以為他只會看星星，但是他跟阿骨燕做出了地震儀，京都去瑤州的救援才能去的那麼及時那麼早，後來又做出了日曆，將一年分了季節，分了天數，還有閏月等。
如今，他又做出了懷錶，將一天十二個時辰，分為了二十四個小時。
這種懷錶是梁十三構思出來的，由蒼水做出來。
蒼水對於做這樣精巧的東西很有心得，按照她的想法：她連船都造出來了，還有什麼造不出的？
在整個平安巷子裡面，她只佩服一個人，那就是雪生——因為雪生造出了大/炮。
這種懷錶做成了圓形，用禹字分成了十二等分，然後細細的刻上了十二條大的刻痕，每兩個大的刻痕之間，又有四條小的刻痕。
他們執行的原理是由發條的彈力提供的。
之前梁十三曾經給宗童說過這種機械懷錶執行的原理，但是宗童不太懂。
但如果陛下想聽，他可以立刻複述出來。
宗童，或者說隱衛，小時候除了練習走路之外，還要
練習記憶。
不過陛下看見懷錶之後，只是新奇的看了一會兒，並沒有問他是什麼原理，他也就不用說了。
小雨淅瀝瀝的下，四月天是要下些雨才好，這樣陛下就不用憂心稻穀收成不好，就不用擔心出現旱災，不用擔心餓死人了。
作為陛下的隱衛，陛下擔心什麼事情，他便要跟著擔心，這也是隱衛的職責。
畢竟，他們的一生便是要為陛下所用的。
只是，陛下身邊的人越來越多，所有的事情都有別人為她分憂了。
他似乎除了會殺人之外，也沒有什麼能為她做的。
隱衛首領偶爾也會走神，但不會走神太久。
他幾乎是一瞬間就將思緒拉了回來一回頭，眾臣已經開始陸陸續續地走出來了。
看見他，大人們紛紛點頭示意。
這又是宗童適應了很久才適應的事情。
他站在了太陽光下。
在他沒有跟隨陛下之前，如果有人告訴他，有一天他會被人所熟知，那他會覺得自己的死期到了。
但如今，陛下並不隱藏他的身份，帶著他四處走動，眾人見了他，也要叫他一聲宗首領。
宗童便也點頭，待眾人離開之後，走進殿內，問：“陛下，什麼時候奇蹟宮？”
折青就嘆氣，“現在什麼時辰？”
宗童便又掏出懷錶看了看，“已經九點了。”
九點了啊！天爺！折青立馬站起來，嘟囔了一聲：“今日怎麼說了這麼久。”
她又急急忙忙趕往奇蹟宮。
不過當時也不用趕著去，畢竟奇蹟宮就在朝堂前面的不遠地方，攏共不用走三分鐘就到了。
不過今日下了雨，出行就要打傘了。
其實太上皇之前還提過要在奇蹟宮跟朝堂之間造出一條遊廊，雖然造出來可能會不太好看，但是無論刮風下雨，還是天晴烈日，都可以不用出門了。
但這個建議被折青直接否決。
“有那銀子，不如做慈善去，缺銀子呢。”
她是真缺銀子。
四十四州只有禹國原六州基建情況最好，無論是修路還是修水渠，水壩，又或者是建水泥房子以及各種小學，高中，大學，從雲州到徐州都是最完善的。
其次便是原魯國六州，朝州到西州，都有自己的發展線路，修路以及其他也都還好。
但是其他的，便是安州附近好一點，原來的秦國齊國晉國燕國，都好像是一個毛坯房，裡面什麼也沒有。
沒有粉刷沒有傢俱更沒有電和自來水，反正一切都是要去裝修的。
以一國之力發展，基建起來倒是快，但是要銀子。
於是折青最近就成了摳門的葛朗臺，按照孫香的話說，如今她比孫香更加一毛不拔。
鐵公雞一枚。
如果說鐵公雞還要生鏽掉一點兒渣渣下來浪費生命，她純粹是麵糰兒公雞，揉吧揉吧還能將自己做成一盤饅頭捨己為人。
於是朝臣們都被感動了，百姓們都被感動了，紛紛開始捐銀子建設禹國。
折青滿意了，下雨天也沒有影響她的好心情，宗童舉著傘，他的傘大，所以每一次她全身上下都淋不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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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除了她偶爾故意踩一踩水。
折青今年二十五歲了。
雖然說大家都覺得陛下二十五歲的年歲，又掌管禹國多年，帶領群臣打下了如今的江山，又要開始建設江山，必然是永遠沉穩，永遠胸有成竹的做著大事情。
但是宗童知道，二十五歲的陛下很多習性都跟孩子一樣。
她吃東西其實挑食。她不喜歡吃清淡的東西，喜歡重口味，一天不吃肉，身上就不得勁。
但是挑食不是個好習慣，於是陛下就逼著自己吃一些能忍受的蔬菜。
可這並不意味著她是個大人，嚴於律己。
她只是個好孩子。
這是他某日突然出現在腦海裡面的話。不過這只話他一輩子都不會說出來，這是大不敬。
他甚至沒有想過自己會想出這般的話。
他將傘往前面壓得低了些，儘量不讓陛下前面的裙子溼掉。
到了奇蹟宮，他將傘收起來，然後目送
陛下進奇蹟宮裡去。
他這回是不用站在門外的，他也有自己的事情需要處理。
他又打著傘離去，進了宮中給隱衛辦公的地方。
這地方以前在禹州的時候也有。
那時候，他們處於最偏僻的宮殿裡，有一個小小的屋子。
裡面也沒什麼人會去，只是偶爾去碰個頭。但是陛下後面慢慢的改革，將屋子也改變了。
隱衛如今也分為兩波人，一波是可以露面的，一波是不可以露面的。不可以露面的，陛下給他們編造好了身世，有另外一張戶籍書，並不是說他們永遠不能有名字，還能在退休後，擁有另外一段人生。
可以露面的便在交任務的時候，會來宮裡。
宮中給他們的屋子很大，進出都要有旨意和牌子。
宗童今日去，就是給此次去歌州之人訓話。
說了此行的目的後，便按照慣例說說其他的注意事項，但說來說去都是那些，他索性也不多提，只道了一句：“務必完成任務。”
丹青帶著後面的人點了點頭。
然後就沒有多餘的話了。
他沒有多餘的話，古三有。古三去年業績拿了第一，已經一躍成為古字輩小隊長了。
不過他上面的古字輩也死的差不多了。
古一古二命不好，在皇太女手裡也能去世，他的命就好多了，每次都能化險為夷，還搞了個丐幫加積分。
這次去歌州，他信心滿滿。
“首領，這次回來，咱們是不是又要評業績了？”
宗童覺得這話說了跟沒說一樣，還透露出古三隻想業績的壞習慣，給他在小黑板上去掉了半朵小紅花。
小紅花模式是隱衛最新引進的流行模式，聽聞最開始是從幼兒園開始傳出來的，但是漸漸的被引用到商業上，然後，陛下某日心血來潮，也在他們隱衛業績小黑板上，畫了朵小紅花……堂堂隱衛以前畫骷髏頭的業績，就變成這樣了。
小紅花被擦，古三心生委屈和痛感，直到出宮的時候心中還是難以言表的憋屈。
宗童倒是沒有關注他。
他舉著傘，又去了奇蹟宮。
掐著時間到，十一點五十五的時候，陛下從殿內出來了。
陛下中午要去陪太上皇用膳——這就是陛下的孝心了。
做了幾十年的皇帝，即便是再不想做皇帝了，但是從高高在上的皇帝卸任下來，陛下還是怕太上皇陛下心中有“下崗綜合症”。
前面幾天來，太上皇陛下確實做出了朕很傷心的狀態，陛下孝心至純，便決定日日去盡孝，幫住太上皇陛下走出下崗的陰影。
只是——
老太監擦擦汗，道：“陛下，太上皇陛下……”
太上皇陛下如今……越發囂張了，他還沒醒呢。
折青從宗童懷裡掏出懷錶，再恨恨的塞回去，不顧眾人的阻攔，憤怒的指著依舊在裝睡的太上皇道：“你是不是又熬夜看話本了——”
令人髮指！
太上皇陛下也委屈，他都是太上皇了，為什麼還不能熬夜看話本？
折青：“前幾天看你身子疲憊，精神不佳，朕還以為您是不適應——你說，你是不是熬夜去了？”
太上皇陛下反擊：“那又如何？朕已經不是皇帝了，你才是！”
折青：“你欺騙朕的感情！”
太上皇陛下：“你浪費了朕看話本的時間！”
父女兩個不歡而散，女皇陛下傷心的帶著宗童出宮去看雪生去了。
雪生最近在研究防腐劑。
防腐劑其實一直都是一個重要的問題。禹國如今地域寬廣，從西域二州到定州，尋常的食物是不能去的。
一般販賣的食物是臘肉，臘腸，風乾的鴨子等，這些東西之所以能儲存下來，還是已經沒了水分。
便朝著這個方向去研究，什麼東西能去處水分，能讓食物一直保持乾燥，什麼東西加在食物裡，是能夠長期保持新鮮的。
雪生前幾日得了個造化通天地的評語，心中高興的很，回來就加班加點幹活，這會子折青來了，她也顧不上，只道：“陛下，您自己四處看看。”
折青：“……”
之前再忙也會陪著走走的。
雪生，如今你跟沈離一般了。
她嘆氣，繼續往各個辦公室走去。
沒錯，如今這裡好像一個公司，雪生是總經理，又分化出了很多個項目組，每個項目組都有一個辦公室，有的開著門，有的關著門。
見了她來，就好像見到了董事長，紛紛上前來打招呼，然後習慣性的，折青又要召開一個各專案進度會議。
研究柴油的小組跟她說，已經開始試著用原油提煉柴油了。
“但是蒸餾，裂化的過程十分危險且需要不斷試驗，我們大概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分化出來。”
折青點頭，表示對這個進度很理解。
研究力學的小組跟她說，他們正在求助阿福，幫助他們一起算力學的公式，對了，他們最近在研究為什麼桃子會從樹上掉下來。
——它為什麼會掉啊？為什麼不是飄著掉，而是垂直掉？樹葉為什麼能飄著掉下來。
折青：“……”
嗯，這個，她大概能回答，但是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你們還是自己研究去了。
雪生的生物化研究基地，其實比沈離的農業研究基地人還多，她一天是不能見完的，所以要是開會，總是只能見一半。
時間久了，他們自己便分了隊伍，上次見面了的，這次就不見了。
其實折青還怕打擾他們的研究時間——她上輩子最恨老闆沒事就召開所有人開會，開會也說不出什麼，就逼逼，自己什麼都不懂，反而對她的工作指手畫腳，然後拍腦袋決定專案方向，最後發覺不對勁，連夜逼著她改。
簡直令人厭惡！
所以，她剛開始沒想過給這群研究員們開會，還是雪生跟她說，他們都很想彙報給她聽，她這才開始了這種匯報工作。
彙報也只是聽，並不在不擅長的領域發表意見。
大家合作非常愉快。
快到晚間的時候，折青就開始回去了。
有時候是坐公共馬車回去，有時候是專人馬車，都看折青當日要不要去體察民情。
今日下雨，肯定是沒有角落，鬧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