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救命啊。
慧靜夫人就站在拐角處, 整個人還沒有回過神,驚訝地瞪大眼睛。
宋皎低下頭,想找個地縫鑽進去。謝沉倒是坦蕩, 站在他身邊, 面不改色。
慧靜夫人邁了一步想要上前, 腳步一頓,又縮回去了。
“你們兩個親完了嗎?”她這樣問。
宋皎低著頭沒說話,謝沉點點頭:“嗯。”
“噢。”慧靜夫人這才上前,“找個地方坐坐?”
謝沉依舊坦蕩,宋皎聲若蚊吶, 兩個人同時應了:“嗯。”
找了處走廊,宋皎和謝沉並排在欄杆上坐下, 慧靜夫人站在他們面前。
宋皎感覺自己是在被審訊。
慧靜夫人顯然還有些激動:“卯哥和沉沉……不是……”她拍了拍額頭:“謝卯和宋沉……不是……”
她努力定下心神:“卯卯和沉哥……什麼時候?”
謝沉正色道:“五歲開始。”
宋皎和慧靜夫人:?
宋皎連忙糾正他:“是十五歲。”
慧靜夫人這才松了口氣:“那還差不多。”她頓了頓, 又問:“你們爺爺、爹孃,全都知道了?”
謝沉又道:“全都知道。”
宋皎點頭:“嗯。”
慧靜夫人驚呆了:“只有我不知道?”
好像是這樣的。
慧靜夫人震怒:“就我一個人不知道?啊?怎麼能這樣呢?怎麼能單單不告訴我呢?”
宋皎弱弱道:“姨姨, 因為你在外面,寫信不方便說,而且, 我覺得……你會生氣的, 所以就一直不敢告訴你。”
“我會生氣?”慧靜夫人簡直被他氣笑了, “姨姨會為這件事情生氣?”
“不會嗎?”宋皎小心地看著她, “姨姨, 你現在好像就有點生氣。”
“我不是在生氣, 我是在高興啊。”慧靜夫人正色道,“你想想, 姨姨是不是第一個讓你們要定下來的人?”
宋皎疑惑:“啊?”
謝沉點頭:“是!”
慧靜夫人撫掌:“嗯, 所以你們都不告訴我?我還以為是我看錯了, 現在好啊,你們兩個可算是定下來了。”她笑了笑,壓低聲音,問道:“你們誰先跟誰開口的?跟姨姨說說?”
兩個人對視一眼,宋皎喊了一聲:“姨姨。”
慧靜夫人捂住嘴:“噢,那好吧,姨姨不問了,那你們玩兒吧,姨姨先回去了。”
宋皎的感覺很不好,儘管慧靜夫人已經走了,他還是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謝沉抱住他,喊了一聲:“卯卯。”
宋皎紅著小臉,沒什麼威懾地看著他:“都怪你。”
謝沉緊緊地抱著他,啾了他一口。宋皎歪了歪腦袋,試圖躲開:“等一下又被看見了。”
下一秒,兩個人身後傳來謝老當家的咳嗽聲。
宋皎回頭,謝老當家厲聲道:“沉哥,不許勾引卯卯,我打斷你的腿。”
幾個月後,原先的王家軍重整完畢。
宋皎偷偷去見了王曠一面,幫他安排好事情,先讓人把他送回鳳翔,等過一陣子再為他謀劃。
可是王曠對他爺爺的感情,實在是複雜得很,他既恨爺爺的獨斷專行,又從小都敬愛他,等他死了,他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倘若當時他不刻意放走宋皎,或許他的爺爺就不會死,可是倘若重來一次,他同樣會放走宋皎。
他誰都怪不了,要怪只能怪自己不肯決斷,誰都想保全。
宋皎見他神色不太好,嘆了口氣,寬慰了他幾句,就離開了。
而戰事一直不曾停下,謝老當家這陣子都在練兵,讓人造船,而自己則揣著手,面對著輿圖,排兵佈陣。
這年初秋,齊國陳兵渭水,失了大半疆土、龜縮對岸的慶國登時慌了手腳。
這時候,正好是慶國七皇子李煦登基滿一年。
去年老皇帝駕崩,臨死之前,他拽著自己那幾個狼子野心的皇子一同下了地獄,只留下從前一直在齊國為質的七皇子李煦。
七皇子緊趕慢趕,趕回國都,第一眼卻叫老皇帝十分失望。
因為他,是個瘸子。
可是這也怪不得其他人,他是在回來的路上,被刺客傷了腿的。
他看起來並不聰慧,也不勇猛,甚至有些陰沉。
而且這時候,老皇帝只剩下這一個兒子了,他情願力排眾議,讓這個身體有所殘缺的七皇子登基,而不是從皇家旁支裡重新挑一個合適的人選。
於是七皇子臨危受命,登基為帝。
七皇子登基之後,起用公儀修及他的門生弟子,在慶國開展了轟轟烈烈的變法。
一年之後,變法岌岌可危,在恢復原樣的邊緣徘徊。
這日上朝,前線探子帶來了齊國陳兵渭水的訊息。
眾臣一致主和,也就是派使臣帶著錢財,前去求和。
至於該派誰去,他們也有一致的想法。
“稟陛下,以往幾次出使,齊國都不近人情,齊國皇帝甚至將我們的使臣嚇唬一通,再趕回來。歷數幾次出使,也就只有公儀老先生最為穩妥。況且,齊國已故的宋丞相,與公儀老先生有師生之誼,宋丞相的孫子就在河對岸,齊國皇帝看在宋丞相和他的面子,想來會好些說話。”
“七皇子”陳宿端坐在位置上,看向殿中的公儀修。
他老了許多,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因為站不穩,所以陳宿特許他可以坐著上朝。
陳宿也不是太傻,他知道朝臣們都要讓公儀修去出使的意思。
一來,朝中只有公儀修可用;二來,公儀修這一年來主持變法,早已經不得他們這些舊貴族的心了,倘若能在出使的時候,死在齊國,那真是正中他們下懷。
正當此時,公儀修抬起手,由侍從扶著他,站起來了。
“陛下,就讓老臣……”
陳宿神色微沉,擺手道:“不必了,你年老,別去了。”
眾臣都嚎開了:“陛下三思啊,渭水乃是我大慶最後一道防線,齊軍一旦渡過渭水,我大慶朝不保夕!”
陳宿一抬手,就點了一個嚎得最大聲的臣子:“你去。”
所有人臉上的表情都凝住了,再沒有一點兒聲音。
陳宿冷笑一聲,站起身來。
下朝之後,公儀修被人扶著,顫顫巍巍地到了後殿。
“陛下……”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陳宿就冷冷地打斷了他:“你不用說,都老成這樣了,別亂跑了。”
“是。”
“是我欠他們的。”陳宿坐起來,隨手拿了本書,“今天學哪幾本?”
公儀修在他面前坐下。
這一年來總是這樣,一開始是公儀修提出來的,他對七皇子說:“殿下才剛剛回來,想來對朝中的事情還不太上手,老臣教教殿下。”
陳宿當然求之不得,有公儀修帶著他,他才不會露餡。
他就這樣騙過了所有慶國人。
慶國派了使臣過來,謝老當家連見都沒見,就讓人把他給轟走了。
沒幾天,前方探子傳來訊息。
慶國皇帝御駕親征。
謝老當家聽過之後,仰天長笑:“就這?就這?李煦御駕親征?看老子不一把把他的腦袋擰下來。”
他的笑聲幾乎全天下都聽見了,齊軍士氣大振,謝老當家親自率軍,擬定了某天夜裡渡河。
這天夜裡,渭水南岸,慶國的駐地營帳燈火通明,北岸卻漆黑一片,零星幾點星火,在黑暗之中閃過。
而後聽聞噗通噗通的水聲,像是有什麼東西下了水。
水面上星火一點一點,慶國軍隊一開始看得並不真切,直到靠近了,才反應過來,迅速去吹響號角,召集人手。
“齊軍渡河!放箭!放箭!”
一時間箭矢漫天,鋪天蓋地,幾乎遮蔽了月光,周遭更加昏暗。
而後,兩三只閃著火光的小船,飄飄忽忽地靠了岸,船沿在岸邊一撞,又晃晃悠悠地飄遠去了。
慶國士兵這才反應過來,這幾條船上都是沒人的。
沒等他們換上新的箭囊,河上便再一次傳來喊殺聲。
百來個水性極好的齊國士兵嘩啦幾聲,從水裡站起來,直衝上岸。
對岸倏地亮起火光,亮如白晝,幾百只船、幾千只船,同時渡河。
慶國士兵被先發的齊國先頭士兵斬殺大半,後續齊軍源源不斷地補上,一時間竟殺得慶國毫無還手之力。
在一片混亂之中,謝老當家扛著長戟,身邊跟著謝二爺與慧靜夫人,也過了河。
謝沉與宋皎在對岸排程,謝老當家不讓他們過來。
謝老當家上了岸,霸道強硬地抓住想要逃跑的慶國士兵:“你們皇帝在哪裡?”
慶國士兵指了一下不遠處最大的營帳,謝老當家把他丟在一邊,一路殺過去。
謝二爺自覺地在最前面開路。
一路殺到最大的營帳前,謝二爺掀開帳篷簾子,帳篷裡也亂作一團,一群內侍與大臣,圍著一個瘸腿的青年,一行人正要從後門逃走。
眾人慌不擇路,只有正中的那個青年,聽見動靜,回頭看了他一眼。
在謝二爺掀開簾子的時候,正巧與他對上目光。
謝二爺愣在原地,沒有反應過來。
下一刻,那個瘸腿的青年被公儀修背了起來,一行人從帳篷後面逃走了。
謝二爺彷彿還聽見他說話的聲音:“公儀修?公儀修!”
謝老當家扛著長戟走上前,問道:“人呢?”
謝二爺怔怔的:“人……”
“嘿,人都在你眼皮子底下了,你把人給放跑了?”
“我……”謝二爺看向父親,嘴唇動了動,“爹,是陳宿。”
戰場吵雜,謝老當家抬手擋住一個慶國士兵,提高音量:“你說什麼?”
“是陳宿!爹,是陳宿!”就像是見到了久違的噩夢,謝二爺整個人都愣住了。
“陳宿?哪個陳宿?”謝老當家反應過來,“噢,你兒子?”
“怕什麼?”謝老當家嗤了一聲,厲聲道,“他要敢再來,我就再砍他一回!還有你,你這個混賬東西,都是你惹出來的好事!”
那頭兒,公儀修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一把將陳宿背到背上,一路跑出營帳,才被人攔下來。
他們在隱蔽的山林裡換了馬車,繼續匆忙逃竄。
御駕親征,還沒出征,就被人趕回來了。
著實不是什麼好事。
陳宿倒不在乎,反正慶國要亡了,他又不是慶國人,沒什麼可在乎的,等齊軍一來,他馬上就跑,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這次逃跑,比幾年前從謝老頭手下跑出來要容易得多,他現在是慶國的皇帝,南下出海的船早已經安排好了。
他靠坐在馬車裡,轉頭看見公儀修。
公儀修又變成那個白髮蒼蒼的老頭,走一步都打顫。
他坐在馬車旁邊,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陳宿心想,要是逃跑,可以把他一起帶上。
齊軍過了渭水,一路南下,短短幾日,就將渭水南邊的幾個重鎮收歸旗下。
謝老當家拖著已經快瘋掉的謝二爺,要帶他去慶國國都看看,看到底是不是陳宿。
謝沉和宋皎同樣一路跟著謝老當家行軍。
打了一季的仗,這年初冬,兵臨城下。
這天下了初雪,也是慶國上朝的日子。
上朝的時候,大臣就少了一半,大概是逃跑了。
陳宿端坐在位置上,等再沒人來的時候,便讓身邊的太監宣旨。
“陛下有旨,請諸位大人,各自逃罷。”
此話一出,眾臣譁然。
陳宿不再理會他們,站起身來,就下了臺階。
公儀修站起身,正色道:“陛下,諸位大臣正有血性,正欲死戰,陛下為何藉故先降?”
陳宿淡淡道:“朕不欲歸降齊國,朕已備好南下船隻,請老先生與我同行。”
公儀修臉色大變,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陳宿背起來了。
就像從前公儀修背他一樣。
他初來慶國國都,腿上是自己砍出來的作假的傷,不便行走,是公儀修背他下來的。
陳宿揹著公儀修,走到大殿門前,朗聲道:“你們愣著幹什麼?還不快跑?史官跟我來!”
幾個史官連忙跟上,或以為他還有禦敵的法子,或以為跟著他就能活命,總之跟上去了。
公儀修斷斷沒想到他會這樣做,極其滑稽,極其沒有章法。
公儀修使勁拍著陳宿的肩膀,急急地喚道:“陛下!陛下!”
陳宿哪裡肯聽他的話,能帶上他就已經不錯了。
“陛下怎能如此?朝中數百臣子,國都數萬百姓,都還仰仗著陛下……齊軍入城,陛下就算是降,也給他們一個交代!陛下怎能臨陣脫逃?難不成我這一年來教陛下的,陛下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嗎?回去!回去!”
公儀修口不擇言,到了最後,竟然落了淚,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混賬東西、混賬,你大可以自己出海,你不必帶上我,我去歸降齊國,我去給百姓一個交代……幾年前我真是看走了眼……看走了眼……”
他這樣叨叨念,陳宿聽到最後一句話,在一個宮道上,就把他給放下來了。
公儀修往後一倒,就跌坐在地上,老淚縱橫。
陳宿看著他,定定道:“我不用給慶國百姓一個交代。”
“你怎麼能這樣說?”
“我不是慶國的七皇子,李煦早就死了!”陳宿轉頭看向史官,厲聲道,“記,全都記下來。”
史官們來不及去想他說的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連忙拿出隨身攜帶的紙筆,逐字逐句地開始記錄。
公儀修低聲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七皇子已經不在了,你是假的,一開始我就知道了,你身上的氣味,和七皇子身上的不一樣,聲音也不一樣,可我以為……我以為……”
“那你知不知道我姓謝?!”
公儀修一愣,陳宿說完這話,就重新把他背起來了。
他揹著公儀修,上了城樓。
城樓之上,陳宿把公儀修放下了;城樓下,謝老當家帶著軍隊,披甲執戟,意氣風發。
謝老當家看見城樓上的場景,罵了一聲:“他娘的,還真是陳宿,他什麼時候混進去的?”他再定睛一看,又罵了一句:“我去,快把卯卯喊來,他太老師被拎到城樓上了。”
城樓上,陳宿緊緊地握著公儀修的胳膊,讓他站穩:“來,你看,下面那個是我爺爺,謝二爺是我爹,我姓謝,慶國早就改名了,早就姓謝了。”
他轉頭看向史官:“都記下來了沒有?”
史官們連連點頭:“記下來了,記下來了。”
陳宿繼續對公儀修道:“你不用著急,反正事情就是這樣,慶國早就姓謝了。”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我知道你有認真教我,但是你來得太遲了,我就是這樣一個壞種賤種,恩將仇報的狗東西,怎麼教也教不好,行了吧?我感激你,我謝謝你,你別管我了,行了吧?”
公儀修站在原地,還是愣愣的,沒有反應過來。
陳宿把他往史官那邊推了一把,吩咐他們:“馬車在北城門,送他去,你們也一起去。”
史官們還有些遲疑:“陛下……”
陳宿一擺手,喊破了嗓子:“帶他走!”
史官們扶著公儀修:“老先生快走吧。”
忽然,城樓下傳來一個聲音:“太老師!”
陳宿和公儀修同時轉頭看去。
宋皎也沒披甲,就騎著馬,在謝老當家旁邊。
陳宿看見他了,公儀修是聽見他的聲音了。
陳宿和宋皎對上目光,宋皎看了一會兒,才敢確定:“爺爺,真的是陳宿。”
謝老當家點點頭:“嗯,不知道他是怎麼混進去的。”
隨後一身甲冑的謝沉也騎著馬過來了:“爺爺,都安排好了。”他頓了一下,然後騎著馬上前,擋在宋皎面前。
“他怎麼在這裡?”
宋皎道:“看身上的禮服,他好像是慶國皇帝。”
“啊?”謝沉皺眉,回頭和宋皎咬耳朵,“他怎麼進去的?李煦呢?”
“應該是他冒充了李煦,我也不知道,沒人說過,當時是我們一起送的人,明明是李煦……”
城樓上,公儀修被史官們帶下去了,宋皎抬眼看見,連忙喊了一聲:“太老師!”
陳宿錚的一下抽出長刀,爬上城垛,站在最高處,用刀尖指著謝二爺:“謝信,你不得好死!”
長刀換了個方向,指向慧靜夫人,只有很輕很輕的一聲:“對不起。”
陳宿揚手,將長刀丟到城樓下,哐當一聲。
他張開雙臂,轉過身,看見公儀修已經被人拖下城樓。他看著一行人走出長街,往北城門去。
陳宿笑著說了一句:“謝謝你,老師。”
他回頭,最後看向宋皎:“也謝謝你。”
一時間,城樓上狂風大作,雪下得越來越急,陳宿張開雙臂,仰頭看天,一步一步往後退,腰上禁步被風吹得叮噹亂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