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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4

京城的夜晚已經深了, 但是落海西的一天才剛剛開始。

踩著凸凹不平且積滿泥水的青石板路,穿過老京城滄桑的衚衕子, 漸漸地能聽到空氣中飄散著隱隱的喧鬧聲和音樂聲, 這附近大約有300家夜店,燈紅酒綠的井子門在夜幕之下,絲毫沒有沉寂的跡象。

club的門口聚集了許多歌迷, 有些夜店咖和搖滾老炮在路上碰了頭,因為找樂子的地方不同, 乾脆圍在人行道上嘮起了家常。拋掉了白日裡或刻板或華麗的偽裝和面具, 站在街道邊成群結夥的年輕人們開始盡情地嬉笑怒罵。他們總是能夠把娛樂時間掐得剛剛好, 在最後一個話題聊完的時候,趕在開場那一刻準時進到夜店裡。

容修從員工通道大門出來,感覺到一陣寒氣撲面而來。

今晚真冷,下午還暖陽普照, 傍晚就起了西北風。京城市樹還沒抽芽兒, 紫薇花壇裡光禿禿的, 風裡卻能聞到青草和泥土的味道。這會兒風小了些,但有溼氣。

要下雨了, 他想。

“容哥!”還沒走出俱樂部大門,身後就傳來焦急的追喊聲。容修轉過身看過去,丁爽已經從員工通道出來, 手裡還拎著一件風衣,“蒼總讓我把衣服給你送出來,讓給你趕緊穿上。哥, 這個時間打不著車,你還打算走回去?”

看著丁爽遞來了風衣,容修習慣性地側身,微微抬起手臂:“沒多遠,就當運動了。”

丁爽歪著頭,打量著容修一副自然而然的架勢,一臉呆滯地沒有反應過來。

直到看見對方略側過頭,狹長的眼角瞟過來,丁爽猛地福靈心至,利索地抖開衣服,在背後幫他把風衣披上了……穿好了……連背後並不存在的褶子也撣了撣……

呃……

這是哪一出兒?

這是“爺”的派頭啊!

這特麼的鬧哪樣,是自己產生“奴性”了,還是對方太過“雄主”啊?丁爽後知後覺地傻杵在一邊,差點有衝動來一句:“爺,慢著些家走,再來誒您內。”

手臂伸進袖子裡,容修抬起雙手,微仰著下巴,襯衣胸口處解開兩顆扣,露出喉結和鎖骨。他整理一下黑襯衣領口,又隨手提了提風衣的衣領。

如果不是在大街邊,丁爽都懷疑他在拍廣告:“……”

容修眉心微動,意外地發現衣服較為合身,他以為會小很多。

蒼木的身材還好,但兩人的身高卻相差近十公分。整體來說,蒼木並不如容修“穿衣顯瘦,脫衣有肉”,蒼木是真沒什麼肌肉,但容修穿上這件風衣的時候,肱二、三頭肌處竟然絲毫也不覺得繃緊。

黑襯衣,夜空藍仔褲,戶外靴,搭配著羊絨質地的大地色系中款休閒風衣,戴著金絲眼鏡,頭髮抓了啞光髮蠟,長腿長身的男人站在華燈初上的街道邊,簡直就像個亂入的時裝模特一樣英俊得不像話。

這樣的男人出現在井子門,橫看豎看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都市雅痞,夜店狙擊手,撩妹情聖,丁爽心思活絡,暗暗咋舌,或者是……豪門敗家子。

容修撇頭看向丁爽,剛要開口道別,動作卻頓了頓,他輕輕垂下了眼瞼,眼底閃過一絲困惑。

“哥,我想起來了,剛才那人,好像是顧影帝。”丁爽說,“我之前不是說過嗎,我們蒼總很牛逼,認識很多大人物,那個就是顧影帝啊。”

容修點頭:“嗯。”

話音剛落——

“喂,丁丁!開場了嗎,怎麼出來了?”遠處迎來一夥歌迷,對著丁爽打了聲招呼。領頭的帥哥回頭指了指走遠的一幫年輕人,“他們都說,你家新來了個駐唱,唱歌真是絕了,在井子門能排得上這個,”他比出一個大拇指,“本來咱們打算去la找琥哥的,聽說你家來了鎮場子的,所以過來看看,真的假的?要是真的,我今兒就帶兄弟們進去了。”

來人名叫華子,是井子門的趕場歌手,對於他一見面劈頭蓋臉就問這個話題,丁爽一點多餘的表情也沒露出,顯然這兩日都已經習慣了,他笑嘻嘻地回答:“當然是真的啦!不過,今晚我們容哥沒有演出,況且這個時間也該特邀樂隊開場了。”

“今天不演出?哪天有?”華子問。

“還不確定呢。”

丁爽暗戳戳地看了眼身後。

三米外,男人側身負手而立,正抬眼遙望遠方的夜空,墨黑的天空有一架小飛機在一閃一閃的,他看起來相當愜意,卻沒有過來和同行交流的意思。

丁爽無奈地想了想,打哈哈道:“華哥,我們容哥什麼時候有演出,那得看具體安排。”

“有什麼可安排的啊,不是駐唱嗎?”華子對身邊夥伴們說,“今兒先走,明天我們早點過來就是了。”

“駐唱是駐唱,”丁爽一板一眼地糾正,“但那是我們家的超級特邀駐唱。”

華子:“?????”

“華哥,不是我攆客,實事求是嘛,良心做買賣,這樣,再不您回頭看看官網海報?再不,您進去看看甜咒,今天甜咒的演出挺受期待的,恬恬不是剛拿了獎嘛!”招待這種同行半個專業的客人,丁爽早已駕輕就熟。

“網上隨便一個野雞獎也叫獎?我煩那個女的,和自家吉他手搞上了,好好的樂隊弄的烏煙瘴氣。”華子絲毫不避諱地說。

他看起來約莫只有二十三歲左右,不過他在井子門卻已經是老面孔了。

身為趕場歌手,一直沒什麼起色,住附近的合租房,吃廉價快餐盒飯,一晚上趕兩三家夜店是常有的事——其實這一類人群才是井子門的重要組成部分,而真正從“酒吧歌手”走到“天王巨星”的幸運者,真的只是萬中之一。

華子說完,彷彿察覺到自己話多了,瞟了一眼丁爽身後“聽牆腳”的男人,不由得挑了一下眉梢,那哥們氣質不凡,相貌相當好,就算是身為男人的自己也有點驚訝——那哥們身材也太他嗎帶勁兒了吧?憑他十八歲出來混的眼界,八成是來井子門消遣的世家公子,紅色的那種。

容修氣定神閒地佇立在夜色裡,即便是從對話中聽見自己的名字,也沒有參與進來的打算。當然,就算他安靜地站在那,也不像一個可有可無的陪襯品。

丁爽這小孩兒,別看只是個夜店小領班,但他是全國top20livehouse的領班,平時傲嬌的很,一般人他根本不會親自陪同。

華子暗暗心想,用心記下了容修的樣貌。

他沒有上趕著和對方打招呼,又和丁爽聊了兩句之後,兩人掃了個好友,後者千般保證容哥一有演出馬上微信通知,華子這才滿意地放過了他,但也沒忘臨走時看向容修,對他意思意思地點了點頭。

終於結束了交談,丁爽點頭哈腰地目送華子一夥人走了,連忙轉過身,回到容修的身邊。

井子門的人脈關系錯綜複雜,誰也得罪不起,正所謂風水輪流轉,誰也不知道哪個籍籍無名的小輩將會一夜爆紅,哪個山溝溝裡出來的小角色會飛上枝頭,丁爽之所以被趙光韌看好,提拔,就是因為他有眼力勁兒,對在井子門跑夜場的歌手幾乎過目不忘,而且都攀上了交情。

丁爽在容修面前站好,小哈巴狗一樣眨巴著眼睛,無奈地嘆了口氣:“哥,看我誰都巴結,你覺著我挺沒出息的吧?夜店服務員,沒前途,沒未來,連存款也沒有……”

容修注視著他,微笑地說:“你很好,將來也會很好。”

丁爽眼中露出迷茫,以為容哥只是隨口安慰,不過他並沒有像平時那樣纏著他追問。以前,丁爽一直自我感覺良好,在夜店混日子也習慣了。可是,自從認識容修之後,他在心底就意識到了“人與人的差距”,完全不受控制地把對方當成了努力的目標,雖然目前還不知道努力的方向在哪裡,但就是很崇拜他,想追逐他,願意聽他的話,這種心情連自己也解釋不清。

“哥,如果你以後離開了,呸呸呸,童言無忌,我是說,離開這了,紅了,幹事業去了,能帶上我嗎?”丁爽莫名來了這麼一句,他的聲音很小,“會做飯,彈吉他,鋪床疊被,伺候人,能幹活,吃的少,不要太多工資,還會賣呆賣萌的那種……打雜的?”

“……”

久久沒聽見容修回應。

“……哥?”丁爽緊張地摩挲著服務生制服的褲線,皺了皺眉,這才鼓起勇氣抬起頭,眨巴大眼睛,期待地仰頭看他,“你覺得我油嘴滑舌吧,可我說的是真心話,不是鬧著玩的。”

“我走了,你快進去。”容修側過頭,深深地盯了他一眼,並沒有正面回答他,抬步走入燈火通明的夜色裡。

遠了,丁爽聽見男人說:“明天別過來拿琴了,那把依班娜不適合你。”

“哥……我……”

容修駐足,站在街燈下,他轉過身:“我會送你一把更好的。”

丁爽:“?????”

丁爽呆呆地站在原地,望著容修離開的背影,忽然抬手捂住嘴,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成了!”他大叫一聲,連跑帶顛地往員工通道飛奔去。

就在剛才,他清晰地從對方的眼中看見了一種從沒見過情緒,雖然說,那張英俊的臉上根本沒什麼明顯的表情,但是,當他緊盯著自己的時候,那雙眼睛真的是在笑啊!

他同意了?!是不是?當助手跑腿的,當掃地打雜的,我都願意啊!丁爽緊握雙拳,胸腔裡有一股前所未有的熱血:沒錯,將來會好的,好不好都不要緊,就是想最後努力一次,只要追隨在容哥的身邊,自己肯定能行,星辰大海,天堂地獄,怎麼都行!

vue坐落在落海西曲曲折折的安靜衚衕裡,車輛特別的少,就算是出租司機也不願意進來,步行是最明智的,就是兩公裡距離較遠,女孩子穿高跟鞋就會比較麻煩。

穿上風衣之後就不覺得冷,反而走在夜風裡是種享受。

只是,不知為什麼,他的腳步時緩時快,還多拐了兩個路口。

衚衕裡燈火通明,經過幾家小店鋪,眼看著能依稀望見vue古樸而又典雅的院落建築,身後忽然傳來嘈雜的奔跑聲。

“小舅!小舅,總算等著你啦!”從背後跑來的小胖子和他的三名同學,二話不說就把容修給圍上了。

容修被小夥子們一左一右夾住:“???贊贊?”

忘了他的姓,贊贊倒是好記。

不過“小舅”什麼鬼?

容修不得不停步,看著揹著書包的周贊贊,剛要開口詢問,就被對方打斷了。

“小舅,我們都在你家門口等一個小時了,就想著出來看看。嘿!沒想到,還真被咱們給堵著了!”

“他小舅,剛下班啊您,吃了嗎?今天演出順利嗎?”

“我們剛放學,還沒吃呢,走,去你家坐坐。”

容修:“等等……”

根本不給他機會多問。

周贊贊和他的同學們都是十八歲的半大小子,四人前後左右分工明確地把他困在中間,容修開了兩次口未果,索性也不插嘴了,由著他們瞎胡扯,什麼“小舅你下班太晚了”、“小舅你今天真帥啊”、“小舅balabala……”

那天演出之後,容修走的早,聽趙光韌說,周贊贊當晚喝了點酒,聽了容修唱歌之後,不知道為什麼哭得厲害,大學生樂隊在舞臺上唱“遇見你是我的快樂”,周贊贊站在舞臺下哭得稀里嘩啦,讓人家主唱很是尷尬。後來他跑到員工通道口找服務員,說“想見容哥一面,給他打賞,”丁爽黑著臉說,“容哥不接打賞,他回家了。”周贊贊本就低落,一下崩潰了,差點當場撒潑打滾。

又有什麼妖蛾子?

容修笑而不語,靜觀其變,緩步地往前走,四個高三小夥子揹著巨大的書包,就像個移動堡壘,寸步不離地圍著他。

容修無奈:“差不多了,我快到地方了,你們到底……”

“哥,別動,”周贊贊挽著容修的手臂,恨不得貼在他的身上,臉上是憨笑,嘴裡卻在小聲嘀咕,“你是不是得罪誰了,身後那輛車,從你沒進衚衕開始,就一直跟著你。”

容修垂著眼,唇角牽出一抹笑來:“是麼?”

“是啊,你千萬別進門!”旁邊的小夥子說,“如果開門時在背後被人偷襲怎麼辦?那個車一直跟蹤你呢,現在還沒拐過來,白的,捷豹,一看就不是善茬。”

“說別人跟蹤我,”容修停步,笑著瞥向周贊贊,“那你們呢?”

周贊贊&同學們:“……”

“放學該回家不回家,跟著我幹什麼?”容修說。

周贊贊呆了呆,磕巴了一下,撓了撓頭:“我就是剛放學,咱們高中離這不遠……路過,對,純屬路過,看見你在馬路邊散步,後面不遠有個車,好像是跟著你,相當可疑啊……呃,於是乎……就一起跟著了……”

“回吧,我知道了。”容修轉過身。

“容哥,你啥時候還演出啊,我還來捧場,買團購票給你聲援!”周贊贊賊眉鼠眼地盯著容修身後,“奇怪,那車怎麼不開過來了?”

“你們先把試考了,讀了大學再說。”容修繞過攔路的小夥子,徑自往衚衕深處走去。

這條衚衕車少,白豹子繞到vue門口的咖啡廳,旁邊有一個停車場,且附近只有這麼一處。

夜色深沉,漫天繁星。

影片裡是白天,他坐在琴凳上彈奏電鋼,那雙眼睛忽然朝鏡頭看了過來,他面無表情,可他的聲音卻能帶給他力量和勇氣,也能給他無盡的熱情和快感。就那麼看不出什麼情緒地盯了鏡頭一會,隨後,他垂眸頷首,彷彿毫不在意,漫不經心,卻英俊得令人無法挪開視線。

手機螢幕上反覆播放這個景象。

勁臣閉上眼睛,仰靠在車靠背上。

沒有方向,沒有出口。

想見他。

他下了車。

月光透過樹梢灑在庭院裡的石板路上,聽見遠方傳來依稀的喧鬧聲,聽見自己的腳步聲。

vue前臺沒有發生一點小騷亂,服務人員看了眼身份證,又看了眼男人摘掉口罩的那張臉,他穿著淺色收腰西服,風衣拿在手上,略帶眼妝顯得妖冶性感,肌膚也很好。

顧影帝啊!

果然像熱搜上說的,讓人沒有抵抗力。

花園私景,一棟兩戶的house,走進大門來到寬敞的走廊裡,兩扇相對著的雙開木門,一邊是a,一邊是b,勁臣看了眼房卡,刷卡進門,開啟客廳的吊燈。

房間的格局是相同,樓上臥室,樓下客廳,客廳裡有一架三角鋼琴,音響設備也很齊全。

隔壁靜悄悄的。

原本以為能聽見他聽的音樂,或他彈的一首鋼琴曲。

事實上,辦理完入住手續之後,勁臣就後悔了。

跟蹤?

偷窺?

監視?

自己在幹什麼?

這並不是他的性格,但就是控制不住,為什麼不知足?

只想看他一眼,遠遠的看見了,又想離他近一點。

勁臣走到客廳盡頭,輕輕拉開露臺的拉門,這邊離隔壁的露臺很近,只有不到五米的距離。

透過庭院微醺的燈光,那邊黑漆漆的,竟然連一個燈也沒開,像沒有人住一樣。

已經休息了吧,他看上去確實很疲憊。

走吧。

已經夠近了。

太近了。

他很清楚,這樣並不好,也不對。

就像九年前,那個男人猶如懸崖峭壁上的一株黑色毒芳,在舞臺上傲然綻放。

而他,和所有為他瘋狂的人一樣,一次次地向他靠近,站在人群裡望著他,偶爾得到他一個漫不經心的目光,他就會方寸大亂,惶惶不可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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勁臣回過神,轉過身,剛要離開露臺。

忽然,隔壁露臺亮了一個微弱的光,勁臣一愣,朝那邊看去。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只聽男人的嗓音在靜謐中響起,他淡淡道:“丁爽,把你剛才說的那個影帝,資料發過來。”

勁臣:“???”

緊接著,隔壁的露檯燈突然亮了。

男人戴著金絲眼鏡,穿著黑色真絲睡衣,斜倚在露臺的藤椅上,面對著勁臣的方向,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也不知道在那坐了多久。

勁臣站不穩地往後退了一步:“……”

容修微微仰著頭,也不言語,注視著距離他幾米遠的年輕而又俊美的男人,他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人在看見自己時,臉上的表情和眼睛裡露出的劇烈情緒,慌亂,驚訝,激動,悲傷,掙扎,歉意,羞澀……

好吧,勁臣並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表情,他已經慌了,徹底懵逼。

難道容修回來之後,就一直坐在黑暗裡,面朝著隔壁的露臺,一直在等著跟在身後的人踏進他的視線?

勁臣張了張口:“你,你好。”

“顧勁臣?”容修喚出了他的名字。他微微垂眼,瞟了一眼手機上丁爽剛發來的百科,“顧影帝,剛才我們在店裡見過,蒼老闆的朋友。”

不等對方回答,他眼中露出似有若無的笑意,抬眼注視他,“請問,跟著我,有事麼?”

“我……”勁臣閉了閉眼,“以前見過你,我和蒼木是大學同學,我看過你的專場。”

“嗯。”男人的鼻腔裡發出輕飄飄的一聲。

勁臣握了握拳,“我很……喜歡你的演出。”

“嗯。”

“還有,我很欣賞你的才華……對!很久了,我很喜歡你。”

“嗯,謝謝。”

“……”

“……”

勁臣略微詫異,這是深埋在心底八年的告白啊,對方竟然什麼反應也沒有。

這就比較尷尬了。

魅態傲氣的顧影帝,什麼時候這樣過?

容修換了個姿勢,雙腿交疊,垂著眼睛,將手裡的小骰子一粒一粒地擺在藤桌上,一粒疊在一粒上,堆疊得老高,他的嗓音輕淺而又溫柔:“抱歉,我不簽名。”

勁臣:“……”

“至於你的簽名,等我看過你的作品,我會考慮問你要的,好麼?”

勁臣的表情很精彩:“……”

“還有什麼事情麼?”容修淡淡地抬起眼,以詢問的目光遙遙地凝視了他一會,端量著勁臣一臉惶恐而又不知所措的模樣,彷彿頗覺興味兒地笑了笑,隨後眉心一挑一揚,笑容越來越深,慢慢地擴散到了整張臉。

僅僅一個明朗的笑容,就道盡了他此時此刻的情緒。

——他生氣了。

完全無意識地,勁臣侷促地呼吸了一下,心臟突突狂跳,睫毛微微顫了顫,腦子裡一片空白,一動不動地回望著他:“容,容修……”

“嗯?”

氣氛詭異極了。

直到衣兜裡震動起來,他才手忙腳亂地拿出手機,像捉住救命稻草般地快速地接了起來,若無其事地側過身,用肩膀對著容修,清了清嗓子——

勁臣:“喂?花朵,我在vue……哦,我剛才……被人跟蹤了……”

容修:“???”

勁臣:“對,有輛車,一直跟著我,迫於無奈,我只好……躲到酒店了……哦,沒事,已經沒事了,你不用過來,我馬上回去。”

容修:“……”

勁臣自暴自棄地咬了咬牙,閉了閉眼,快速地看了隔壁露臺上的男人一眼,抬步往客廳裡走,“那個人,他是我朋友,他只是……想我了……很想我……他只是,想看看我,又怕我拒絕,所以一直跟在後面……”

露臺拉門“砰”地一聲拉上了。

容修:“…………”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orz。

……

以上,這只是顧影帝的內心彈幕,他臉上所表現的還是比較平靜從容的,他平靜地在客廳中央站了十分鐘,然後深吸一口氣,直奔房門而去,是的,他決定趁容修還沒有生氣到極致,馬上退房,離開這處。

開啟房門,勁臣愣了愣。

容修站在走廊裡,單腿支撐牆壁,背靠著壁畫,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目光淡淡地看著他,強大的氣場就鋪天蓋地的湧了過來。

勁臣注意到,他的手臂上掛了一件風衣,他一眼就認出,那是自己給蒼木的那件春季款。容修剛才從出來,丁爽給他穿上了。

勁臣默了默,手背在身後關上門,試著往前走了一步。

容修忽然直起身,面朝著他,一步一步地迎上前。

視線裡,英俊的面孔越來越接近,勁臣緊張地屏住呼吸,往後退,背脊一下撞在牆上。

勁臣連忙側過頭,緊閉著眼,感覺到對方的呼吸離自己很近。

“衣服是你的。”熟悉的嗓音在耳畔響起,他的鼻尖接近勁臣的額側,輕輕地嗅了一下,“是你的氣味,”呼吸在他的頸間來回遊走,“柑橘,檀木?”

勁臣覺得自己就快要原地爆.炸:“……”

“多謝了。”容修緩緩地直起身,把風衣往勁臣懷裡一塞,轉身往房門內走,“下次見,再會。”

勁臣:“……”

下次見?

六七點,京城衚衕清晨寧靜,家雀鳴囀,穿過一條斜街,隨便從哪個透氣兒的衚衕往南走,都能來到井子門地界兒。

再拐兩個彎兒,住家和商鋪混雜著,青石板路凹凸不平,經過兩棵歪脖老楊樹,往北邊瞧,準兒能碰到落海西有名的“夫夫琴行”,這裡是老梁和小宇的買賣。

二樓夫夫臥室裡。

貝斯手小宇睜開眼,猛地從被窩裡坐了起來。

昨晚折騰狠了,他渾身痠疼地捂住了腰:“老梁,老梁,醒醒!”

老梁翻身摟住他:“幹什麼,睡會兒,下午才有課。”

“你昨天在圈子裡寫長評了?”小宇問。

“嗯,寫到凌晨兩點。”老梁說。

老梁的ivocal賬號粉絲不少,他偶爾會寫一些落海西這一片娛樂場所和酒吧歌手的文章,每篇都會得到不低於十萬的瀏覽量,算是特別有人氣的權威樂評人了。

“寫的渡口家的駐唱?”小宇又問。

“是啊。”老梁閉著眼睛不耐煩地說。

“非典那年,咱倆還沒好上,你在咱們家琴行battle的時候,曾經輸了一次。”小宇說,“當時,我爸還活著,他也在場。”

“大早上的,你什麼意思啊,哪壺不開提哪壺,”老梁不悅地咕噥,“battle輸了不是很正常嗎,我又不是神。”

“但是,在那之前,你在井子門從沒輸過!喂,起來,還大早上?都快中午了!你還記得當時贏你的那個小孩嗎?”小宇問。

老梁突然睜開眼睛:“???”

小宇緩緩點頭:“就是他。”

老梁:“!!!!!”

“好像就是姓容的,那年他才十二歲吧?”小宇回想道,“當時我爸還問他呢,是榮譽的榮嗎,他說,花容月貌的容。”

老梁有點懵逼,呆滯地看著天花板。

想起在聽到的那把好嗓子,想起自己熬夜為他寫三千字,想起粉絲區看見的那些帖子,還有十五年前,自己學吉他剛出師,就被一個小少年滅了的事。

小宇說:“後來,咱倆去海南跑夜場了,他一直在井子門混,聽我爸說,他最後還是組上了樂隊。”

老梁:“!!!!!”

是了,時隔太久,他怎麼把這人給忘了?

身為井子門琴行的“上門兒婿”,老梁每年接觸的新興樂隊太多了,解散的也很多,曾經就算再火,也很快就會銷聲匿跡被人遺忘,這麼多年,他連自己去年教過的學生長什麼樣都忘了,更別提十來年沒見的人了。

那個曾經battle贏了他的少年,只用半個月的時間,就贏了井子門所有琴行的所有老師,只要是開了吉他班的,全都難逃一劫。

沒出師的吉他學員就更別提了,沒一個是他的對手,12小節jam甚至連跟都跟不上。

簡直和砸窯、踢館、攪場子沒差。

後來,惹了眾怒,差點捱揍。

當琴行的老闆們問他“你到底想幹什麼”的時候,他淡淡地說,想找一個和自己水平差不多的、能一起玩的朋友組樂隊。

那些大叔大伯們一聽這話,不由皆是啞然失笑,又有些無可奈何,只好任由他在井子門大殺四方。

直到兩年後,他遇見了白翼。

他們很快就組了一支樂隊。

就像一股颶風,席捲了地下搖滾圈……

……

容修。

容修。

老梁霍地坐起身:“dk!!霧草?!”

小宇:“?????”

“dk!dk!”老梁握緊拳頭錘床,“破車庫記得吧?東四環那家,破車庫的常駐嘉賓,dk,他們解散時咱們在海南,”他想了想,歪頭看著小宇,“就是白翼的那個樂隊。”

小宇恍然,身為貝斯手,他當然知道“京城小伯頓”。

不過,好多年都沒有白翼的訊息了。

地下圈說他們afk了。

畢竟太多搞搖滾的,成家生子之後就放棄了,而且放棄得絕對徹底,就像戒x一樣,樂器能賣的全都賣,恨不得一輩子都不想再去碰,不想再去夢。

因為傷不起。

身在井子門討生活的老梁和小宇兩夫夫,目送了多少兄弟一個接一個地落寞離開。

這些人揹著吉他,懷揣著只夠住地下室的錢,還有滿腔的熱血與理想,隻身一人來到京城拼一個前程,然後一臉滄桑的帶著一顆支離破碎的心黯然離場。

“那兩年,dk給破車庫賺得盆滿缽滿,洪老闆當年一屁股的債,就是靠dk翻的身,”老梁說,“現在他做通訊生意,風生水起,前陣子地震捐款,世紀恆商捐了一個億,洪老闆也跟著捐了一個億,如果沒有dk,沒有容修,沒有白翼他們,能有老洪的今天?”

小宇嘆氣,“我爸說過,dk是所有解散的年輕樂隊當中,最可惜的一支,如果好好發展,也許能大火二十年呢。”

“他們真退了?”老梁皺眉,“可是……”

“眼瞅著十年了,你見過消失十年還復出的樂隊?”小宇說。

十年?

認識他的時候,自己剛出師,他還是個少年,彷彿就在昨天。

老梁小聲咕噥:“可是他們老大回來了呀,說不定……其他人……也要回來了……?”

小宇笑了下,沒應聲。

老梁默了默,突然掀開被子,翻身下床,趿拉著拖鞋往門口走。

“幹嘛一驚一乍的,你不睡懶覺了?吉他中班的課不是下午嗎?”小宇問。

老梁開門往琴行樓下跑:“不管了,我先去召集兄弟們,你給四海琴行、秋葉、二分音符……挨個打電話,上微信,進群,讓強子他們帶上樂器,這幾天來咱家車庫集合!”

小宇說:“找他們幹什麼,開課的開課,帶孩子的帶孩子,打麻將的打麻將,哪有時間過來整天跟你瞎胡混。”

老梁說:“事關顏面的大事,你不懂,你就跟他們說,花容月貌回來了,老兄弟們的表情肯定很精彩。”

“你就那麼確定,老黃他們肯定會過來?”小宇穿上睡衣,“那我得去張羅點兒菜了,烤肉怎麼樣,你也好久沒和兄弟們聚聚了。”

“哈哈哈哈行,他們肯定會過來的,有一個算一個,大家當年都是被那小子虐出來的,誰還不知道誰呀!”

老梁放聲大笑一會,忽然緊握雙拳,目光如炬:

“麻痺的,井子門要地震了!果然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這是十五年啊,老子一定要報了當年的踢館之仇,一雪前恥!老伴兒,不跟你嗶嗶了,我先下去練琴了!!!”

小宇笑盈盈地歪著頭:“哦,當年打不過,現在老胳膊老腿兒的,練一會兒,就能打過了?”

老梁:“…………”

操。

好久沒正經練琴了,這兩年馬馬虎虎教小孩入門,水平不會下降了吧?

那小子已經重登舞臺了,我們這群老前輩,絕不能輸給他呀!

老梁心中一陣熱血沸騰,蹬蹬蹬下樓,直奔琴行小庫房。

他曾經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有衝動觸碰這把愛琴了,它塵封在庫房的角落裡,琴盒上落了一層的灰。

“好久不見了,老兄弟。”

他掀開琴盒,指尖輕輕地撫上琴板斑駁的黑色吉普森。

很快的,樓下傳來電吉他的調絃聲,鏗鏗鏘鏘,激盪振奮。

小宇聽著傳入耳中的熟悉旋律,軟軟地靠在床頭,望著房門的方向。

報仇?

雪恥?

話是這麼說……

不知道為什麼,他剛才好像從罵咧咧的老梁眼中,看見了一絲似曾相識的光亮。

自從兄弟們一個一個的退圈離開,兩人接手了琴行,開班授課,平淡度日,小宇就再也沒有從老梁的眼中看見過那種光亮了。

一絲好久好久都沒有出現過的神采。

亮得驚人。

小宇笑了笑。

“那個老家夥……”

愛人像是回到十年前,意氣風發,神采飛揚,帥死了。

不知道那幾個老家夥得到訊息會是什麼反應,會不會也像自家老伴兒這樣瘋瘋癲癲。

小宇拿起手機,開始翻找通訊錄,開啟微信挨個拉他們入群。

群名:【花容月貌回來了】

——掃了眼群名,虎軀一震!

——操?砸窯了?去誰家了嗎?

——???沒到我家?!瞧不起我?

——邪了門,他不是樂隊解散退圈了嗎,暫時也沒來我這。

——這回他又想幹什麼?他都快三十了吧,我兒子都上初中了。

——爺們兒也帶孩子呢,兩年沒碰琴了啊,媽的!

——明天單位加班,後天我去找老梁挑兩套順手的棒子,操!我鼓棒被我媳婦兒拿去支窗戶了。

——大獷,明天我去雀兒衚衕找你,我帶琴,咱倆擼兩首?

——收到!小宇,跟梁哥說一聲,我徒弟大琥,就是la的嶽琥,這兩天抽空過去,跟他學兩招,到時候和姓容的對上,也好多撐幾小節。

小宇連續發語音,把老夥計們都安撫了一遍,算了算時間:“這兩天都過來一趟,商量一下,實在不行通知一下董老、黃老、劉哥他們,你們自家也看好大門。”

這話說的,跟響馬子進村兒了一樣。

眾人:“!!!!!”

對!

小宇說的沒錯,可不能再出現那種“光屁股推磨轉圈丟人”的情況了。

想當年,一個俊逸小少年,揹著吉他,出現在井子門各大琴行和吉他班,剛下課學生還沒走,他就在教室裡直接把吉他老師給滅了。

他回來了。

這日子沒法過啦。

小宇:“週六估計店裡都忙,星期四你們過來,開個會,好吧?”

眾人:“好!”

小宇和大家打個招呼,笑著放下了手機。

很好。

這群老不死的,終於活泛一點兒了,眼瞅著就快和京城的老衚衕子一起湮沒在井子� �歷史的塵埃中了呢。

這幾年無精打采、病病殃殃的,居然一瞬間精神抖擻,重獲新生。

井子門還沒老。

可真要感謝那個小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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