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水街大火案涉及16年前的失槍案和四門村兩名死者, 新洲市局聞風而來,很快接手整樁案件。
佟局稽核過李瓚做的報告後,呈遞到市局, 略過其他流程直接放到程為平面前。
佟局心知時隔十幾年的舊案不會輕易重啟, 尤其程為平是個極為謹慎的性格,但他也知道程為平不會放過一個能助他職業生涯達至輝煌的大好機會。
假如李瓚的調查結果就是真相, 那麼解決一個萬千山等於拔除粵江市一塊根深蒂固的暗瘡, 能替程為平的政績增添多少光輝?
佟局要是再年輕十歲,有那拼勁、幹勁, 他也會心動。
李瓚隔兩天來問結果, 佟局讓他等著去, 無聊的李瓚就準備了樓吉的通緝令釋出申請,大概一週時間, 申請透過樓吉的b級通緝令, 同時在全國公安信息網絡釋出。
在粵江市養傷躲了一週,順便把一些小尾巴處理乾淨的樓吉好不容易到達西雙版納,買了前往景洪市的汽車票, 開到半道發現前面設了路障, 警察正例行排查。
樓吉心裡忽然惴惴不安,下意識摸出手機上網查了查, 不出意外的看到自己的照片和個人信息掛在了警方通緝官網頁面。
!!!
――他怎麼就信了李瓚和江蘅的人品?!
樓吉開始逃亡時, 痛心疾首的表示從此以後再也不賭人品這種出現機率賊低的東西了。
同一天上午, 粵江市東城區分局。
佟局例行清除郵箱,看到一個小時前發送到他郵箱的兩份檔案,一前一後兩個紅點均勻顫抖, 他點開前面一個,草草看了眼標題前幾個字:關於省刑偵交流xxx確認名單表――飛快地叉掉了。
不用看就能猜到名單裡都有誰。
佟局點開後面那份文件時遲疑了一下, 他隱約能猜到檔案內容,但不能預知檔案下達後可能帶來的影響。即便內心不安,佟局還是點開檔案,履行他身為警察的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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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11點鐘,一則訊息傳遍分局刑偵辦,引來無數刑偵、經偵和技偵人員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看到沒有?經省廳、市局商議,決定重啟703重案!”
“703重案是什麼?”
“全稱是20020703黑槍重案,一樁16年前的黑槍失竊案。”
“為什麼重新啟動舊案?”
“是有新的關鍵性線索了吧。”
“應該是坑水街那批槍械碎片――話說回來,當年冒著被槍斃的風險盜竊三百多支新式槍-械,居然還把它們留在粵江市?!”
“塘山新區之前不屬於粵江市,嚴格來說,這批槍械也算運出來了。”
“g!這就說到問題上了!盜竊軍方槍械是為了運出去賣吧?為什麼沒有賣?想想當時一上報,全縣、全市戒嚴,一時半會可能運不出槍械,但兩年後、五年後呢?怎麼這批槍械還完好無損的封存在粵江市裡?”
“……是個疑點。”
眾人不解,扭頭去看老曾:“曾隊,您說說。”
老曾:“沒詳細瞭解過,還真不知道。季小同志,你跟新洲市局就這案件接觸過,你知道怎麼回事嗎?”
季成嶺一邊給自己滴眼藥水緩解眼睛疲勞一邊回答:“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市局那邊的人不太喜歡我們分局,口風又緊,能告訴我什麼東西?”
陳婕端著泡麵坐下來,“你好歹曾經是他們的同事。”
“更慘,叛徒。”
“嘖。”
“找李隊,李隊肯定知道。”
“李隊也不是萬能的吧。”
“小道消息,703舊案重啟,主要是李隊在出力。”
“可李隊上午去市局,下午估計回不來。”
眾人失望,多聊了一會就散開各忙各的了。
等人都散開了,陳婕也去扔泡麵杯,老曾悄悄繞到王身邊坐下,盯著他。王毛骨悚然,小心翼翼瞟了眼老曾,然後目光轉回螢幕,過了一會,又去瞟老曾。
“曾隊,您要問什麼就直接問吧。我保證都回答,李隊沒讓我保密。”
“李瓚他物件是誰?”
“……”
王盯著螢幕滿臉愁苦:“我不能說。”
老曾:“我知道了。”
王驚訝:“我沒說,您怎麼知道?”
“不能說,不是不知道。”老曾:“你是個死宅,連死宅都知道李瓚他物件,說明他物件出現的頻率不低,那應該也是我熟悉的。”他琢磨著,“回頭去他家突擊一趟就行。好了別廢話,說回正事,李瓚之前讓你查塘山槍械失竊吧?都說來聽聽。”
王:“……”也許他真的更適合技偵,那兒沒有太多的勾心鬥角。
粵江市看守所。
玻璃對面的林朝期蒼老得不像樣,皮膚蠟黃、嘴唇乾裂而鬢角已經有了白頭發,進監獄還不到半年,她整個人的精氣神就已經不行了。
林朝期雖然已經被判死刑,但是還需要層層遞交到高級法院,由高級法院進行核准確保證據充足無錯判才能下達最終的死刑執行命令。
據李瓚所知,林朝期的量刑目前到了最高人民法院核准的步驟。
林朝期的精神不好、脾氣更暴躁:“李隊,您遇著事了吧。”她瞪大雙眼,眼裡全是玻璃另一面的李瓚,無不譏諷的說:“趁我死刑還沒執行,你求求我,說點好話哄我,我就告訴您一點小秘密。”
李瓚對她的譏諷無動於衷:“還記得萬千山嗎?”
林朝期愣了一下:“誰?”
她臉上的表情不作假,對‘萬千山’這名字毫無熟悉感。
李瓚了悟:“原來一直和你聯絡的人是樓吉,怪不得你會喜歡他。”
林朝期瞬間臉色陰沉,盯著李瓚思索片刻說出此刻心中的猜測:“他果然去找你了。”
李瓚:“原來他真的來找過你。”
林朝期的臉繃得死緊,她意識到李瓚在讀取她每句話裡不經意透出來的資訊。
李瓚一邊不著痕跡的觀察林朝期的表情,一邊講述那批藏在坑水街天峰俱樂部的槍械是陳三黑操作。
“陳三黑是你的人,你和樓吉、金三角那邊一直以來保持著長久友好的合作,最初是因為一批純度很高的冰-毒。直到樓吉在金三角建立屬於自己的勢力,你就失去了作用。”李瓚特意不提萬千山,只提了樓吉,“金三角的罌-粟種植和毒-品提純技術遠比你的工廠成熟,所以你後來研發出來的那批‘鱷魚2代’轉而搭上了金新月這個全球第二毒-品貿易區。”
他這些都是猜測,透過林朝期微弱的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來判斷走向。
李瓚在腦子裡捋著順序,最早是塘山槍械失竊,主謀是萬千山,從犯是樓吉。
林朝期為了售出第一批自制冰-毒而與萬千山他們開始了合作,可她不知道萬千山的存在,與她聯絡的人一直是樓吉。
林朝期喜歡一個永遠不會蒼老的少年,那個人是樓吉。
林朝期自制的鱷魚二代毒-品出售物件換成金新月,在其中搭橋牽線的人應該還是樓吉。
“樓吉得知失槍的藏匿地點是你告訴他的吧。”
樓吉搶先一步殺了刀汶和班鍾德,其實根本沒找到那枚藏在錢包夾層裡的存儲卡,他知道失槍藏在坑水街天峰俱樂部是因為他來看過監獄裡的林朝期,從她口中知道了藏匿地點。
“你以為那批失槍是樓吉的?六年前,你們第一次合作,他就把那批失槍交給你保管。你用這批失槍作為籌碼要挾樓吉,起初是怕他失信於你,後來是想和他繼續保持聯繫……當然不全是為了樓吉這個人,還因為你想繼續用以威脅樓吉確保自己不會被當成棄子拋棄。”
林朝期面無表情,沒有反應。
但沒有反應,李瓚就知道他猜對了。
從萬千山逃離中國到他在金三角站穩腳跟一共過了九年,九年期間他為什麼沒有動用藏在粵江市的那批槍械?建立權勢之後,他不需要這批槍械了,為什麼不選擇銷燬反而留下這個把柄?
答案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因為槍械離開塘山武器庫之後,它們就被藏在了連萬千山也不知道的地方!
十六年前,連只是對銷燬監控睜只眼閉只眼而沒有直接參與犯罪的羅正浩都被揪出來,作為幕後主謀的萬千山是怎麼在一個小小的塘山縣裡逃過全市縣的封鎖搜查?
因為有人暗中相助。
林朝期不知道這人是誰。
李瓚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準備掛回電話,卻見玻璃對面的林朝期忽然表情猙獰、情緒激動的吼道:“為什麼不繼續說下去?!繼續說啊!猜猜看是誰偷偷幫助樓吉?是誰慫恿我制-毒販-毒?是誰把那批槍械交到我手上?你繼續猜啊!”
她不知道。
問了沒用。
“你不敢了嗎?”
“你是害怕了嗎?害怕死亡,還是……”她貼著玻璃,用一種瘋狂而冷靜的目光注視著玻璃另一邊的李瓚,一字一句,像只掉進捕獸夾渾身是血的野獸,拼著瀕死前的最後一絲力量咬傷獵人:“你怕又有人被你害死?”
李瓚沉默著結束通話電話,注視林朝期被衝進來的獄警按住,注視她瘋狂嘲笑的模樣,但一切是無聲的,呵斥、狂笑、咒罵,都被隔音玻璃過濾得一聲不剩,彷彿一出默劇。
林朝期被帶回去,李瓚也走出看守所。
頭頂的白雲遊走,陽光重又灑落大地,汗水一瞬間就從額頭滾落,吹來的自然風炎熱得像被架在火堆上烤過,還不如別吹了。路邊的城市綠化樹樹冠頂著一層油亮的反光,底下的不知名紅花密密匝匝,迎風搖曳,因花多勢眾竟也有了絕色名花的風采。
綠化樹底下,江蘅低頭在看紅花,長到蓋住脖子的黑髮被一條橡皮筋束在腦後成一小綹戳戳,這沒經過造型師打理的長髮放到其他人身上是人頭上頂一拖把,換到江蘅就自然而然成了別有個性的文藝工作者。
就說人長得好,頭頂一掃把都能吹成大眾不懂的時尚。
李瓚手賤,伸手揪住江蘅後腦勺那一小戳戳:“你打算留長髮嗎?江蘅同志。”
江蘅順著李瓚揪頭髮的力道向後倒了倒,轉個身順杆爬似的掛在李瓚的肩膀:“報告李隊,沒那打算。”
李瓚:“熱不熱啊你,起開。”
江蘅:“是天氣熱、衣服熱,我體溫偏涼,不信你摸摸。”他拽著李瓚的手去摸他手腕,皮膚果然偏涼,而且不出汗,觸感很舒服。
“我衣服底下的其他地方更涼。”江蘅像個禍國妖姬不斷誘惑白日宣-淫:“以最大面積互相接觸,你將在烈日炎炎之□□會不一樣的涼‘爽’!”
重點在於‘爽’字。
“我直接去吹空調不是更‘涼’快?”李瓚不為所動,拖著人高馬大的江蘅向前走:“江總,大白天的,就別騷了吧。”
江蘅把臉埋在李瓚的肩窩處,悶聲說道:“不想做人。”
李瓚耷著眼皮:“再堅持三分鐘,等我們回車裡。”
江蘅精神一振:“玩這麼大嗎?你等等我做好心理準備――”
“還用心理準備?你玩槍很有一手啊。”
“這倒是很少。不過你的,我挺想玩玩。”
“我指的是手-槍,真-槍。”
“?”
“槍在車裡的手套箱,等會你搶了跑對面大喊一聲,要是嫌喊了丟人那就朝天開一槍……不是說不想做人?對面看守所歡迎你。”
“……”
江蘅握住方向盤,嘴角笑吟吟的看不出半點受挫吃癟的樣子。
李瓚:“不問我問了林朝期什麼?”
江蘅:“我猜你問的問題,林朝期要麼不回答、要麼回答不上來,結果還是得你猜。你能猜中的,我肯定能猜到。”
“有自信,是好事。”
“下午還去新洲區?”
“還得再去趟市局。”
“樓吉和萬千山都在金三角,市局他們怎麼查失槍案?”
“八月份有一個刑偵交流會,地點在雲南,市局可能會組織特別調查組繼續追查。”頓了頓,李瓚續說:“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進組。”
萬千山是撣邦軍頭領,逮捕他是特種兵的任務。但在派遣特種兵抓捕萬千山時,他們需先確定萬千山的身份。而李瓚的資歷太淺,縱然他在破案方面有著別人難以企及的天賦。
可他的資歷還是太淺了,他在東城分局刑偵大隊隊長這個位置廢了好幾年,履歷放到上面去先不論好不好看,別被質疑拉幫結派搞關係就是運氣了。
江蘅應了聲,專心開車。
李瓚:“你不關心關心我?”
江蘅:“你想進調查組?”
“我想查萬千山。”
“我支援你。”
見李瓚不回話,江蘅才鬧懂了他心裡的為難和糾結,頓時覺得不可思議:“如果你不能進組,你會放棄追查萬千山嗎?”
“當然不會――”李瓚忽然住口,看向開車的江蘅,愣了幾秒扯唇笑了下,笑容逐漸擴大:“是。我不會放棄。”
如果追查萬千山這件事在此之前沒有被列入他的人生計劃裡,那麼從現在開始,他一定得親自去見萬千山,還有樓吉。
因為他要從他們口中知道一些事,一些必須!必須知道的事!
“市局一點鐘上班,現在還有時間,先去東山陵園。”
江蘅沒有問為什麼,彷彿早就知道李瓚的目的地,手上轉著方向盤而腳下踩油門,與無數的車輛並行於烈日下的馬路,紅綠交通燈不斷變換,他卻能在每次紅燈快亮起或綠燈快熄滅時正正好穿過十字路口,像是算準了汽車的速度和紅綠燈跳轉的時間。
李瓚心想,江蘅或許比他想象的知道得多、也聰明得多。
東城分局刑偵辦。
中午休息時間,大家吃完午飯都很無聊,陳婕抓著滑鼠在看陳年舊案裡的資料,王捧著本磚頭般的程式書蔫頭耷腦的看,季成嶺被老曾拉去下象棋。
噹噹當――電子鐘模擬出來的掛鐘敲響三下,正午12點到了。
陳婕抹掉額頭滴下的熱汗,仰頭長嘆:“人生太無聊了!”
‘啪’一聲,磚頭書砸王臉上,如當頭一棒喝醒了他。
季成嶺專注精神盯準棋盤,跟聊家常似的說起來:“曾隊,這局我贏了。”
老曾扔下手裡的象棋往後一躺:“不玩了。”
季成嶺:“我早上去佟局辦公室走了一趟,聽到他和程局打電話,內容是勸程局把八月份的省刑偵交流名單裡的李隊的名字劃掉。”
“為什麼?多光榮的好事。”陳婕扔掉滑鼠好奇問道。
“是啊。”季成嶺抬眼看向老曾:“我也不知道。”
老曾:“你們想問啥?”
季成嶺:“我發現分局但凡有出省的任務或交流都不會派李隊去,有一些名單表格下來了還會被打回去,我說不上來但覺得……佟局有意攔住李隊出省的腳步。曾隊,為什麼?”
老曾反問:“省交流會名單表撤回去沒?”
“失敗。”
“意料之中。”程為平不是會照顧李瓚的孫局。老曾面色平常,斟酌了一下說道:“你們之前不一直處心積慮想從我這兒打聽李瓚的過去?”
陳婕激動:“您肯說了?”
他們三番兩次的打聽,每回都被老曾插科打諢過去,以致疑問積累越來越多,時不時想起來就心癢得過分。
“其實沒什麼好說,三言兩語就能說清。”老曾說:“四五年前的事了,我們刑偵辦都不知道換了多少撥人。知道我們東城分局刑偵辦以前被譽為什麼嗎?”
季成嶺:“嬰幼兒與老人院?”
陳婕:“……爛泥垃圾堆?”
“刑偵界的搖籃。”
說這話的人是王,季成嶺和陳婕愕然的看向他,但見老曾一臉認可,不由驚駭於這副不要臉面的自信。
老曾端起茶杯,吹走漂浮在水面的茶梗慢悠悠說道:“不信?呵,年輕人。”
陳婕眼珠子一轉,吹捧道:“信!那分局後來變成人盡皆知的‘養老院’是不是中間經歷過什麼跌宕起伏的變故?”
“跌宕起伏說不上,變故確實有。陳婕你、還有季成嶺、王,知道你們為什麼被發配到東城分局嗎?”
“因為我們犯錯?”
老曾:“四五年前,粵江市但凡出了優秀的刑偵人員都會先送到我們這兒,磨礪兩三年能獨當一面了就調走。東城分局是培養人才的搖籃,也是一塊絕佳的跳板,過來人都知道,你們不信可以去查幾年前的人事調動檔案現在都在哪個職位幹。”
王冒出頭來:“我查過。”
季成嶺和陳婕不敢置信:“真的假的?!”
王沉默了一會,吐出幾個較為知名的名字,最高職位二槓三花正廳級別。
陳婕憋了好一會才吐氣:“原來普天之下皆李隊的爹是真的!”
這些人都在東城分局幹過,而李瓚自小在分局裡長大,基本就是看著李瓚一路成長,說是他爹還真不為過。
老曾哼了哼:“那能有假?!”
陳婕著急詢問:“後來怎麼變成臭名昭彰的養老院了?”
老曾:“因為有一次出警,死了十幾個警察,就活下來一個。”
“誰活下來了?”
“你們李隊。”
東山陵園。
陵園入口處,江蘅停下腳步:“我在這等你。”
李瓚在三級臺階上,聞言轉身低頭看著江蘅,想了想便說道:“還是一起吧。介紹幾個人給你認識認識。”
江蘅笑了,邁開輕鬆的步伐:“來得倉促,沒提前準備,多不好意思。”
“下回一併準備。”
一前一後走在水泥小道,兩邊是無數墓碑,路面乾淨,常年有人打掃,其中幾個墓前還有新鮮的花束,不過今天沒有碰到其他同樣來掃墓的人。
想也是,誰大中午頂著烈日來掃墓?
東山陵園分三塊,最裡面一塊是粵江市的公安英烈紀念園,葬的都是因公殉職的公安英烈。一排排石碑上還有紅花綠葉,想來是市裡哪所小學或中學組織的英烈掃墓活動。
公安英烈碑按照年份來排,越裡面的墓碑,年份越久。
而李瓚走到了十幾排後面的墓碑,墓碑雕刻的時間距今至少十幾二十年。
江蘅跟隨李瓚停在了兩塊墓碑前,墓碑上分別寫著‘李望’、‘程瑞瑞’,沒有照片,僅有兩個名字和一串字‘人民英雄永垂不朽’,蒼勁有力的金色字型沉默的述說著他們不為人所知的功績和犧牲。
李瓚安靜地凝望著這兩塊墓碑,江蘅心中有了答案。
“我爸媽。”李瓚打破了平靜,大方的介紹:“老爸、老媽,我男朋友。”
江蘅驚詫的看向李瓚的側臉,心中忽然湧起一股飽脹、酸澀的情感,向前一步,鄭重而莊嚴的凝望面前的兩塊墓碑,彷彿眼前不是墓碑而當真就是李瓚的父母站在他面前。
“伯父、伯母,你們好。”江蘅進行了一番流暢的自我介紹,雖是陳述事實,但聽起來是讓人暴躁的自誇:“……所以,請祝福我們。”
李瓚:“等等――結尾不應該是請你們放心把你們兒子交給我嗎?”
江蘅無奈:“如果我在自我介紹的過程中,你別笑得太猖狂的話,我不會更改最後一句話。”他百分百相信一旦說出那句話,李瓚會笑倒在地。
李瓚揉了揉發酸的臉頰,手肘靠在江蘅的肩膀說道:“哈……你認真的樣子太可口了!”
江蘅委婉:“在父母面前,我們低調些。”他這會倒很紳士了。
李瓚黑亮的眼眸裡都是笑意:“只剩下兩塊石碑了,別太認真。”
他說這話並非不尊重自己的生父生母,否則不會帶江蘅過來,還給雙方互相介紹。他只是說出了事實,就算再尊重,於他而言,這就是兩塊石碑,底下甚至沒有他父母的骨灰。
“衣冠冢。”他說:“我爸媽車禍去世的,警察趕到的時候,屍骨不全,燒成塊了,一碰就碎成渣。”
李瓚收了笑意,平靜的語氣稍稍能窺見得知父母悽慘的死狀而痛苦茫然的年幼的小李瓚。
“我知道的不多,他們倆一直在當臥底,好不容易結束臥底工作,全部身份、資料都銷燬了。不知道怎麼回事,訊息走漏,車裡裝了炸-彈,他們其實提前一步察覺到了。可是汽車在鬧市區,誰都不肯下車,一個轉移車,一個試圖拆炸-彈,結果雙雙死在榮歸的路上。”
屍骨無存。
那時是千禧年,十歲的小李瓚在家裡等待父母的歸來,他很興奮,像猴子一樣跳得老高,成天騷擾分局,逮著個人就跑過去神神秘秘的說‘我爸媽要回來了!’,然後他接到了還是刑偵隊長的佟局喑啞的通知。
江蘅抱住李瓚,手掌按在他的後腦勺,給予遲來的、無聲的安慰。
李瓚倒沒什麼感覺了。
“當臥底的,結局都不好。”李瓚拍著江蘅的手臂說道:“我沒事,帶你去見其他人。走吧。”
李瓚握住江蘅的手腕到了前面的英烈墓碑,大概二十個墓碑,不同生年、同年死。腳步噠噠,停在正中一塊墓碑,碑上同樣是一個名字、一行字。
“我師父。”他指著左右兩邊:“我第一批同事。”
東城分局刑偵辦。
老曾還跟說故事一樣的語氣回憶當年:“魏霆,當年刑偵大隊隊長,犯了個錯誤,被人從市局支隊隊長的位置踢下來,但又捨不得真把人趕走,就做個樣子調到東城區分局來。他跟周言關係好,周言拖他多照顧李瓚。”
“反正一來二去,魏霆就成了李瓚的師父。”
“從此以後,東城區分局更加臭名昭彰了。”
“魏霆……魏隊長是個什麼人?”
“你們想象二十年後的李瓚。”
眾人想象了一下,紛紛打寒戰,不由同情當時的佟局。
“一大一小師徒倆,所到之處,人憎狗嫌,腥風血雨。”老曾感嘆:“我是沒見過比他們兩更討人嫌的了。”
“那魏隊長人呢?調到哪個區去了?”
“死了。”
眾人皆驚,良久無言。
陳婕:“這就是李隊和東城分局被罵了四五年養老局的原因?”
東山陵園?英烈紀念園。
“出任務被狙了。我師父、同事,”李瓚指著墓碑一個個點過去,“一共十九人死在我面前,我以為是當時追擊的兇徒還有幕後主謀。後來才知道沒有,不是同一撥人。”
東城區分局刑偵辦。
老曾:“是兩撥人。他們出了粵江市,擊斃真正的兇徒,中途突然闖入另外一撥人。他們在李瓚面前殘忍的殺害魏霆和同事共一十九人,最後救援到達,發現了毫髮無傷的李瓚。”
“為什麼?”季成嶺輕聲問出大家心裡的疑惑。
為什麼突然殺害魏霆和其餘警察?為什麼沒有傷害李瓚?
“為了報復。”
茶水被吹皺,一波碎茶梗隨水波飄到茶杯另一側,淡綠的茶水裡倒映一張頗為蒼老的臉,眉宇間有一道深深的褶痕,從天而降似的劈下來,說明褶痕的主人年輕時經常皺眉,一定是個嚴肅的人。
“老佟,快去看看我廚房裡的湯煲好沒?”
老太婆在屋裡指揮做事,書房裡的佟局不慌不忙,他知道湯的火候,喝完了茶、抬頭一看,看到書桌上的照片,條件反射、神經一繃,再又想起今天是照片裡的人的忌日。
佟局冷哼了一聲,起身出去,順便把照片蓋到桌面,看到那張臉就拳頭發癢,下午去當面罵一罵才行!
茶杯落桌,‘哐啷’一聲,水波盪漾,像風吹過樹梢時隨之盪漾的日暈。日暈之下,一塊塊墓碑像沉默的山巒。
一片翠綠的葉片飄落到落滿綠葉、黃葉的地面,兩雙腳前後踩了過去,聲音清脆、平靜,無論多沉重的情緒,現在都已歸於平靜。
“是為了報復我,他們因我而死。”
江蘅緊緊扣住李瓚的手,儘管他早從東城分局法醫那兒知道了這些過往,但是再從李瓚嘴裡說出,他彷彿能看到再次腐爛裂開流血的傷口。
他比誰都知道良師親友死在面前、因自己而死的痛苦,足以令人徹底崩潰、絕望,自虐般的揹負沉重的罪責,甚至渴望自我了斷來贖罪。
江蘅無法安慰李瓚,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
李瓚:“是我爸媽的仇人。他們查到了我,他們憎恨的仇人居然還有血脈!居然平安的長大了!又進了他們最憎恨的公安機關!我一直被盯著,而在粵江市,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當他終於踏出粵江市的土地,野獸飲血,惡徒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