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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0 章 第七十章

這句話一出,廳內眾人的眼神都銳利了起來。

常村正略有些忐忑,恭敬地微抬眼,小心翼翼四處一望:“那塊地的來歷,諸位大人想來都清楚。那塊地歸蔡老爺前叫苜蓿苑,再早以前叫苜蓿地,就是一塊大草場地。好些年前也有閒雜人住在那邊。”

眾人仍都沉默,只有張屏微一點頭。

出過如此一件大案,近日又驚奇連生,京兆府、刑部、大理寺,在查相關案子的人,均已將蔡府那塊地皮從盤古開天闢地起,能找到的記錄傳聞都扒拉出來看了。

更久遠的過往可略過不提。

這塊地在前朝初年是塊荒地,後被開墾,變成一塊草場,說來與順安的一項名產——茶葉有關。

茶樹本長於南方,喜暖喜溼,不大可能在京城地界種植。但在前朝,順安縣居然養出了茶樹。

據說,順安縣南仙茗峰一帶原名雞架坡,坡上某村有一個農戶古氏,獨子不幸病故,家中著實貧苦,過路的遊商胡某看中了古家新寡兒媳的美貌,願意出錢厚葬古家兒子,再贈古家些財物。古氏夫婦不想兒媳在自家繼續受苦,覺得胡商人的姓氏跟自家也挺有緣份,或是前世宿緣也未可知,遂將兒媳嫁給了胡某。

女子跟著胡姓商人去往南方,中途發現自己已有身孕,是前夫的遺腹子,一朝分娩,誕下一個男嬰。胡某是條大度的漢子,挺樂意白得一個兒子,視若己出。夫妻在杭州落腳開了一家茶葉小鋪,又生了幾個子女,可惜兩人都不長壽,安穩過了一二十年,竟先後病故。胡某的族親想趁機奪這家的家產。古家遺腹子用計退了企圖搶奪家產的歹人,將家業交付與兩個弟弟,又給妹妹找了很好的婆家,而後去寺院出家了,法號嘉泉。

某日一個順安縣的人到杭州遊玩,到獅峰山隆福寺中進香,遇見嘉泉。嘉泉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世,與其聊了兩句,得知親祖母已過世,祖父孤苦一人,雙目失明,靠鄉鄰接濟過活。

嘉泉遂稟報寺中,回順安贍養祖父。他喜歡飲茶,隨身帶了幾棵茶苗種在祖父的小屋周圍,原本不可能成活的茶苗竟長得鬱鬱蔥蔥。

當時在位的前朝某皇帝十分迷信,喜好瑞兆,在位一二十年間,各種世人能想到的想不到的祥兆瑞端層出不窮,堪稱集混沌初開以來各種祥兆之大成。其時的順安縣令得知嘉泉孝感動天種出茶樹一事,自然大喜,趕緊上報。皇帝賜封嘉泉「靈顯孝嘉大德法師」尊號,又命在雞架坡附近建寺,讓嘉泉做住持,弘法修行。

嘉泉卻推辭不受,這時他的祖父已經辭世,嘉泉安葬了祖父後,飄然離去。皇帝又命人去杭州找,也沒找到。後來,偶爾會有在某山某地某水處遇見一雲遊僧人,形容彷彿嘉泉的傳說。往往還搭配著醫好病人,懲治惡霸,搭救貧苦的小故事。

皇帝命在嘉泉祖父舊居附近的山上繼續建寺,即是而今的靈嘉寺。

說來也奇,從此以後,嘉泉祖父所在的小村及靈嘉寺附近均能種茶,順安縣多了一項特產,雞架坡亦改稱仙茗峰。

但這個感人的故事一直遭到挺多質疑。不少人說,整件事其實都是一個套,乃江南一系的茶商與順安縣聯手編了一個故事,目的是為了到京城賣茶葉。

前朝時京城各類行當往往被某一地域的商人專佔。譬如酒樓多是齊魯一系,典當行晉商為尊,布匹綢緞當屬蘇杭商會,而經營茶葉買賣的,大部分是徽商。雖然江南金陵蘇杭等地茶為絕品,但在京城裡均由徽商茶鋪採購後販售。

京城是世間最捨得花錢飲茶的地方之一,金陵蘇杭等地的茶商在京城開茶葉鋪卻總是開得不順,白白讓徽商賺取差價,心中自有不甘。

直至前朝時,出了個喜歡祥兆瑞端的靈帝。

一個孝感動天,靈性吉祥的故事便誕生了。

張屏讀的那本寫著這段故事的書中有大段批語,直言「此局結構不新,歷代多見之江湖手段,因恰迎上意,竟成佳話。可見計無需特奇,謀不必稠密,只做得恰當二字足矣。」

此書為九和縣書坊刊印。乃一套書中的一本。九和縣儒風清正,盛產至純至正至明至性的大儒,書坊出此一系書,專為戳破京兆府地界各種傳說。著者觀水翁,批語遠山叟,據說是一群儒生的合名,均大有來歷。

借書給張屏的謝賦道:“下官初到此縣,先看了一本寫慈壽觀的,原是別人找來提醒我,壽念山早已被盯著了,休因淫祀致禍。我當時一讀,真是驚出一身冷汗,心道忒地老辣了,盡被他們看個透徹。下官就把一套書都收了,細細研讀。”

謝賦讀著這套書,心潮澎湃,感悟良多。

他學到了,奇蹟是怎樣創造的。

他要在豐樂縣造出更多奇蹟。

翁叟們未能預見有謝賦這個別樣發揮的學生,著作時對順安縣這段傳奇盡情剖析,狠辣書寫。不單在首尾處拆局,於陳述文字中也處處標畫落批。

譬如講述古氏嫁媳一段,批曰「由古到胡,說是前生宿緣,大合當世淵源」。

到古家遺腹子誕生,又批「兩地千里,從此牽起」。

胡某夫婦先後病故處,則批「無此不能有後文,必然也」。

古氏子計保胡家業一節,批為「寫智」。

嘉泉出家一段,再批「品性處著力,亦為結束時伏筆」,並在嘉泉出家寺院之地獅峰山處重標雙行重線,附言「呵呵」。

到了嘉泉贍養祖父,種下茶樹處,更露骨點明道「獅峰山,雞架坡,千曲百轉精運作;聖僧今朝功德成,原是商賈智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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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嘉泉飄然離去之段,批曰「這裡一場圓滿了,不知他去成全誰?」

張屏讀時覺得,僅以前文描述來看,嘉泉的故事確實有可疑之處,但不足以定論為騙局。

他又找了幾本書對照看,也有人力證嘉泉的故事是真的,去仙茗峰、杭州兩地考證,確實有古家和茶商胡家,茶鋪就叫胡記。詢問古姓族人和胡家後人,都說這是真事。只是嘉泉祖父一支未有直系血親,胡家的家譜前朝末年遺失,嘉泉出家的隆福寺也於前朝末毀於戰火,僧人四散,到本朝□□年間才重建,過往文牒均不可查。所以面對今人質疑,無可奈何。

張屏再多查詢,從前朝到本朝,所有記錄這段傳說的文字中,都有一個細節——

順安縣的靈嘉寺建造時,嘉泉出家的杭州隆福寺送來兩尊佛像與許多經卷,餘杭商人多有捐資。其中一位杭商康氏攜來隆福寺附近茶苗數株在靈嘉寺院內種植,茶樹亦成活。眾人才發現,不單是嘉泉祖父的住宅附近,整個山坡都能種茶。

這位商人康某,就是杭州的大茶莊海盛隆的大東家。

據說,嘉泉的兩個弟弟不擅長經營胡記茶鋪,最終將茶鋪賣給了海盛隆茶莊,兩人攜錢財與妹妹妹夫等不知所蹤,有的傳說中寫,去逍遙四海了,也有更玄乎一些的,寫嘉泉成佛後,前來渡化弟弟妹妹全家,最後一起飛昇。

遠山叟批曰「噫,這段落入修仙窠臼」。

總之,待整個山坡開始種茶樹時,因為順安縣本來不長茶樹,當地百姓也不會種茶樹,茶苗皆由康某等杭州大茶商運來,種茶、採摘、炒制也是杭州的大茶莊運來茶工。

如新茶嫩葉,需妙齡少女採摘,許多江南少女乘船北上。

遠山叟批:「妙,妙」。

亦有不少青壯茶工被運來,於是今日順安縣仙茗峰一帶,多祖籍江南者。

有如此傳奇的故事,又得聖恩加持,順安茶順利在京城開鋪。

今京城大茶鋪「盛隆順」、「海福興」皆由此而來,實為餘杭茶鋪。

本朝初建時,有在順安經營茶葉生意的商人想要效仿前朝故事,奏稱仙茗峰的茶樹本來都荒廢了,但忽然又紛紛復活,格外茂盛,葉片散發不可思議的清香,注水飲用,感覺百竅頓開,心清目明云云。

但太·祖皇帝聖明卓絕,不會被此類諂諛之詞忽悠,遂在奏報祥兆的摺子上御筆批覆——

「正月牡丹花,隆冬小黃瓜;工夫用到處,蜘蛛吐絲麻。五穀豐饒日,朕再飲閒茶。」

經此敲打,順安茶相關的種種傳說不怎麼再被提起。乃至而今被觀水翁遠山叟們反覆痛批。

張屏亦是讀了這些才知道,散材在一壺酒樓勒索賀慶佑,所點的順安名菜「明前雪」,用順安新茶煨肉片,卷小黃瓜,乃是順安縣衙門特意製作,敬獻給太·祖皇帝,表達體領聖訓,謹遵教誨之意。沒想到被豐樂縣酒樓學去,變成豪客們爭相攀比品嚐的花頭。

一壺酒樓製作這道菜的廚師是順安縣人,姓古。

是否與傳說中的古氏有關?張屏尚未來得及查證。

而今的順安縣誌誠實記錄:順安茶樹,系由杭州茶樹移種,寒冬時節,需溫棚養護,所產不多。順安茶坊,至今多為杭商經營……

九和縣刊印的小冊子裡寫得則更露骨——

今順安縣多茶廠,仍種茶樹。茶樹畢竟南方之木,大棚溫養,所產寥寥,無甚滋味。順安茶坊所制,實皆南方新茶,再經一番分裝包裹,送至京城盛隆順等商鋪。特產仙菊茶,所用亦是杭白菊骨朵,為徽鋪茉莉茶、玫瑰茶之競品。

遠山叟按:「前日在某某順稱得菊茶二兩,烹山泉水砌之,品來似泛舟西湖,賞長堤風月」。

張屏讀到這段,內心略有觸動。

他在京城應考時節,京城的茶鋪常向試子贈送茶飲。最大的幾家茶莊裕元泰、一茗莊,以及書中所寫的盛隆順尤愛贈茶。

張屏陳籌和許多考生都很喜歡盛隆順的仙菊茶,清火明目又提神,趕上藥鋪贈平安小藥的時候,撿出幾顆枸杞加在茶裡,用陳籌的話說,好比素娥仙子抱玉兔,絕了。

似張屏這樣窮試子都是一撮茶葉反覆泡水,小菊花泡得發綠,水再沒有一分顏色,也捨不得倒掉,總覺得還能萃取出一絲滋味。166小說

陳籌消息靈通,時常打得聽到茶鋪將到哪幾條街巷贈茶,且總能在那片兒摳尋出一個相識,拉著張屏去與之討論學問,直論到茶包到手。也不只他倆這樣做,茶鋪的夥計們亦明白,更不點破,一般地笑吟吟送上茶包:“東家請吃茶,望勿嫌茶味淡薄,懇請日後多多提攜揚名。”

張屏攢了錢,也會去稱一些茶,花茶之類都是用次等茶葉製成,不算貴。試子去買,更有很多優惠。夥計抓一大把放在秤盤上,秤桿挑高,再道一句:“好咧,一杆兒直上青雲勢,公子爺金榜高題名!”

他們這些窮考生,平日短東少西,常遭白眼,聽到這些客氣話,亦覺得暖心。

看到觀水翁遠山叟的辛辣之筆,張屏不禁略定了一時神,隨後去街上買了一些菊花茶。

今朝雖被這樣那般書寫評價,但在當時,杭商得此厚利,十分惹人眼饞,很多南方茶商想要效仿。

不管仙茗峰的茶園實際能產多少葉子,真正賣的茶葉打從哪裡來。要立出門面,樹起招牌,綠油油長著葉子的茶樹總得種出幾棵。

其他茶商由此開始在京兆府各地,特別是順安縣搗鼓試種。

但順安縣仙茗峰養得出茶樹,確實有獨特優越之處。

仙茗峰是一帶小丘,被遠處連綿群山環繞,阻擋了剛猛之風,氣溫比別處略高。群山滋生雲霧雨露,坡中多泉水溪流,也比京兆府的其他地方溼潤。

且此處更有一奇,京兆府土地多鹼,偏偏這座山坡土酸,茶樹喜酸。

別的茶商各處試種,都找不到合適的地方,種植茶苗昂貴,經不起屢屢枯萎耗費。遂又生計,包下荒地,先種苜蓿。

原來苜蓿正與茶樹相反,喜鹼不喜酸,越鹼越旺。

某塊地只要苜蓿長得好,肯定種不了茶樹。

苜蓿便宜,長成可以做草料喂馬,長不好也不虧。

所以京兆府周邊幾縣,特別是順安縣,多了很多苜蓿地。

茶商又很精明,種苜蓿亦要多費包地或開地的花銷,想連這筆也省去。讓當地百姓先開地種苜蓿,種不出了,他們再出錢包地。

百姓自然不願。

這時,一直袖手旁觀杭商與徽商爭買賣的晉商忽然出手,包下很多閒地種苜蓿。

晉商會養馬。他們將苜蓿製成馬食料,一面又趁勢建馬場,再擴地或包地種豆谷。

京城私驛、貨運、路人日用租賃等馬匹及各處的食料供應竟漸漸被晉商掌握。

而京兆府地界能種出茶本屬奇蹟,奇蹟一般不會重複出現,除了一開始佔據仙茗峰的幾大茶莊之外,別的想效仿的茶商都沒賺到油水,甚至白替晉商開了苜蓿地。

一場纏綿數十年的徽杭茶商爭鬥,最得益的,竟是晉商。

遠山叟:「三分江山魏蜀吳,天下終歸司馬氏;人人自以為黃雀,豈料背後有蒼鷹」。

當然,這些生意,多於朝代更迭亂世中零落。

一些立得住的,如京城的盛隆順茶莊、仙茗峰的茶園茶坊,幾經波折復又興旺。

而順安縣諸多苜蓿地,或重新變成荒地,或被改做農田,蔡府所在那片因為既不臨道路,也不靠河,荒蕪多年,苜蓿依舊長得挺旺,當地百姓喜歡去那邊放牲口,混著叫它苜蓿地。

後來,京城的一個私驛相中這塊地方,從衙門手裡買下,種草養馬,因不善經營,加上子孫爭產,驛站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把這塊地抵給了京城萬利豐銀莊。

推算丁本富的年紀,張屏覺得丁本富與其母住在苜蓿地,應是在私驛經營不善到抵押給萬利豐錢莊這段時間。

果然,常村正道:“說起來都是六七十年前的事兒了,老朽那會兒還是個孩子。模糊記得聽長輩說,那地方之前是京裡的人在養馬,後來荒了。養馬的棚子,之前養馬的人住的屋子,都被隔成小間,變成個小客棧。那邊不近大路也不近河,但也有人住。想是因為便宜。丁本富的娘就在那裡給人做飯洗刷縫補。他們娘倆在那地方住到丁本富十來歲,丁本富的娘過世之後,那塊地又被賣了,丁本富就去寶豐碼頭那邊船上找活了……”

鞏鄉長感慨道:“此事須得舅爺才能說明白,真真我都不知道,得再過好些年我才生出來。那塊地後來就賣給了蔡大人家麼?”

常村正道:“這倒不是,要再過幾十年才能到蔡大人手裡呢。據老朽所知,這塊地後來易了多次主,中間有一段時間在京城一個大酒樓手裡。”

柳桐倚含笑道:“村正好記性。我看書冊中寫,是京城的正春樓。”

常村正也笑道:“還是大人更明白,老朽只知道是京裡的大酒樓,原來是正春樓,難怪了。他們看中那裡苜蓿長得好,從塞外或北邊西邊買來的鹿和羊先放到這裡養一陣兒,回一回膘,再送進京。後來又在那邊建了個莊院,京裡的貴客也可直接到這邊來遊玩,射獵吃肉。可惜老朽這樣的,只是看過他們的院牆,沒福氣進去吃過。”

柳桐倚道:“正春樓在京裡也極難訂位。我亦未去過幾次。”

冀實開口:“某也只吃過寥寥數回。聽聞王侍郎常去。”

桂淳恭敬接話:“侍郎大人出了衙門去哪,卑職不曉得。這般的酒樓,更不是卑職那點薪俸能進的。聽說他家慣做山珍海味,有道名菜哪吒鬧海,用的龍蝦比一個人還高。卑職常想著哪天發財了去嘗一嘗。”

張屏默默聽眾人談論。

他也在正春樓吃過一次飯,竟曲折與蘭大人有關。

黃大仙那件案子後,王侍郎請蘭大人飲宴,包下了正春樓三樓。金班主的對頭慶圓班剛好那幾日在正春樓演新戲《金鳳緣》。

如正春樓這樣的大酒樓內都有戲臺,每日排設書場、戲場、舞樂、雜耍等等。常有名角登臺,客人無需另外付費,覺得好,可以打賞。

各大戲班舞樂班子與酒樓亦有合作,尤其有新戲新曲時,會擇幾段到酒樓中演上幾次,一般不是正角唱演,但也是班子裡拔尖兒著力栽培的新秀。如此新戲新曲新角兒可宣揚一番,看客們能預先瞧瞧合不合心意,酒樓多招攬了客人,皆大歡喜。

此所謂“演戲”或“演曲”。

來喜班正是為了與慶圓班的新戲打對臺才找了張屏寫《狐郎》,竟惹出一串案子,班主金禮發的命都差點搭上。

而慶圓班的新戲《金鳳緣》卻順風順水,尤其來喜班有事的時候街頭巷尾都流傳開那出黃鼠狼改狐狸精的倒黴戲就是為了槓《金鳳緣》,又替它揚了一回名。

這廂來喜班灰頭土臉,班主尤在養病,那廂慶圓班洋洋得意,新戲即將登場。

有一說,王侍郎正是聽說慶圓班在正春樓試演《金鳳緣》,覺得有趣,方才請蘭侍郎在此飲宴。

還有一說,慶圓班知道王侍郎將在正春樓宴請蘭侍郎,砸錢擠走了在正春樓演戲的另一個戲班,特意來唱《金鳳緣》。正春樓告知王侍郎,王硯覺得有趣,就同意了。

此事敲定,正春樓頓時被訂滿,慶圓班班主給來喜班金班主夫婦發了一張請帖,曰已備下上好雅間,請金班主夫婦當晚務必蒞臨。

金班主收到這張帖子,當即多灌下一碗藥。

學徒問,如何回覆。

金夫人拍桌道:“去,當然去!正春樓多貴?老孃正要去嚐嚐新菜,順道瞧瞧那邊臺子如何,等咱們過去演的時候,需不需要再多佈置佈置。”又邀請張屏陳籌同去。

陳籌有點猶豫,怕尷尬,又覺得機會難得。張屏都無所謂。兩人於是就答應了。

當晚金班主體虛不能前往,由管家娘子陪著金夫人,加上幾個魁梧的武生學徒壓陣,捎帶上張屏陳籌一道進了正春樓。

酒樓內果然氣派非凡,豪客們都知有熱鬧,早早將餘下的席位搶空。繁華富貴灌了張屏陳籌滿眼。

慶圓班見他們真來了,亦未怠慢,安排了二樓面對戲臺只偏斜稍許的一個雅間。

酒菜流水般地送上來,張屏記得有個大螃蟹,臥在一個紅漆盤內,由四個小夥計抬進來,盡顯尊貴。

螃蟹被五彩斑斕的配菜簇擁,高舉雙螯,一隻螯夾著一朵魚片卷的牡丹花兒,另一螯舉著一棵白菜,這白菜竟是蘿蔔雕的。

陳籌一直提醒張屏,咱們要端住,不能露出沒見過世面的樣子,被人家輕瞧了。待大螃蟹上桌他先端不住了,十分困惑地問,為什麼他們不直接用棵白菜,非得拿蘿蔔雕個白菜?

其中一個武生學徒繃著臉道:“大師傅想露一手刀工吧。”

張屏先夾了一枚螃蟹腹部的丸子,咬了一口發現是一顆裹了酥泥的鴿子蛋。戲臺上鑼鼓聲響,幕簾拉開,喝彩聲沸騰。兩名武生一前一後從三樓飛身躍進了戲臺。

慶圓班的《金鳳緣》改編自西山紅葉生的名作《亂世俠盜》中山謹與魏昌公主的故事。當日唱的這段正是山謹和魏昌公主初相會。

在《亂世俠盜》一書裡,這段寫的是有奸臣與敵國串通,構陷在前線征戰的賢王。構陷的奏摺與某件證物已呈到御苑,俠盜山謹趁皇帝正在沐浴,潛入御書房盜走證物,換上了對奸臣不利的物件文書。奸臣在皇帝身邊的內應猜測山謹可能會來盜奏摺證物,預先佈置了層層機關。山謹離開險中圈套,無意間躲進了魏昌公主所居的宮院。公主聽山謹說明原委,深深佩服山謹的義氣。公主也非常痛恨奸臣,於是掩護山謹離開,並贈給山謹一根金釵,關鍵時刻可以拿來護身。花容月貌的公主與英俊瀟灑的俠盜因此生情。

慶圓班的《金鳳緣》將這段故事改了很多,新添了一名大盜銜花雀。此人不滿山謹天下第一盜的名頭,誇下海口要闖入皇宮大內,盜取公主的鳳冠。山謹本來不想跟他計較,但“銜花雀”這個名號一聽就不像一隻正經雀,山謹思想,如果公主因為這件事名聲有損,豈不也是我的罪過。於是山謹尾隨銜花雀,進入皇宮,銜花雀屢要出手,屢被山謹攔下,最終自知技不如人,羞愧離去。

公主不知有兩個大盜在她的宮院內,還以為山謹是那個想非禮她的壞蛋,一番誤解,置氣,最後發現山謹在保護自己,於是暗暗對山謹動情。

山謹一開始覺得公主不講道理,有點任性。後來也越來越發現公主的可愛,內心亦生情愫……

張屏更喜歡西山紅葉生的故事,覺得慶圓班其實是新寫了一齣戲,山謹和公主的性格亦改動了很多。不過唱演起來確實更喜慶熱鬧。

正春樓的戲臺共有三層,因為王侍郎和蘭侍郎在三樓飲宴,慶圓班這場在二樓的戲臺唱演。

戲臺比二樓的雅間稍高,比三樓的雅間略低,於三樓雅間內觀賞最佳。

扮演山謹和銜花雀的兩名武生從三樓飛掠到二樓的戲臺,隨著鼓點騰挪跳躍,筋斗翻得像騰雲駕霧一般。金夫人大驚:“功夫太俊了,慶圓班幾時有這樣的人物?不對,這瞅著像……”

喝彩聲中兩人定身,酒樓眾客方才看清面容,扮銜花雀的小生細眉秀目,無比清俊,竟是個連金夫人也沒見過的少年。不知道慶圓班從哪裡撿來,藏著練了多久。但眾看客浪濤般的喝彩聲多是衝著另一人,朗朗劍眉,軒昂姿態,竟是來喜班的眼中釘,慶圓班的大臺柱烏月軒。

陳籌脫口歡呼:“啊啊,烏老闆!好——!!!”又頓覺不太合適,改口道,“好,好奇怪……他老人家怎會來這酒樓裡的場?”

來喜班的一個武生學徒嘀咕:“忒不講規矩了,酒樓演場上這麼大尊神,正場子怎麼賣戲票?”

金夫人淡淡道:“或來幫著抬抬人,他們新將捧的這孩子真不錯,難怪一直藏得死緊。你們也別光盯著旁人的毛病,仔細看看人家的本事!”

幾個學徒縮縮脖子。

這廂烏月軒與那個新武生銜花雀在舞臺上演繹飛簷走壁,輕巧對決。絃樂起,酒樓眾客再騷動——

一抹絕色倩影映在紗簾之上,魏昌公主要登場了!

前來的路上,張屏聽來喜班的學徒議論過這出戏,在正場扮魏昌公主的是慶圓班最紅的花旦寶巧真,不知酒樓演的這一段會是哪個來。

陳籌盯著紗簾的側影喃喃:“烏老闆都來了,不會寶仙子也下凡到此吧。不對,寶仙子身段嬌俏玲瓏,沒這麼高……”

張屏反正哪位都不認得,繼續默默吃菜。螃蟹鉗子裡的那朵牡丹花,花瓣蘸醬汁,非常鮮美。

樂聲更轉悠婉,簾後公主抬柔荑,移蓮步,啟朱唇,吐珠玉,至前臺。

「薄露溼玉階,風動水晶簾;抬眼見,廣寒當空,銀星碎,深印芍藥影;淺醉處,非花非霧,原是水上天……」

整座酒樓的客人幾乎都瘋了。

“談……談老闆……”

“真是老闆?!”

“啊啊啊,談老闆——我這輩子值了啊啊啊——”

金夫人抓緊了欄杆。

“真的是談幼卿……慶圓班瘋了吧。他們怎麼請來的……”

談幼卿,京城第一旦,天人之姿,神仙之藝。太皇太后薨前,都指明要他唱上一場唐明皇遊月宮。

張屏在一片沸騰中嚼著魚片,他身邊的陳籌哭了。

“我竟然見到了真的談老闆,聽上這一場,考不中也沒遺憾了……嗚,呸呸呸!我一定要高中,等我發達了,買最前排的戲票。一年能看上那麼一兩場,我就知足了……”

戲臺上,魏昌公主與山謹四目相對,彼此生情。

雅間內,陳籌一邊哭,一邊聽,一邊揪著張屏的袖子猛頓。

“張兄,我覺得,魏昌公主就是這樣的!必須得是談老闆才扮得出公主的絕代風華!你說對不對?”

張屏又嘗了一片螃蟹另一只鉗子裡的白菜葉,雖然看起來像白菜,吃著仍是蘿蔔味。水蘿卜,甜甜的。

他覺得書裡的魏昌公主不會這般嬌嗔,不過,談幼卿確實很美,唱得非常好聽。

陳籌直著眼,痴痴道:“魏昌公主,唉,世上最好的女子,若能娶到魏昌公主……啊,我等凡人,哪有這樣的福氣。你說是吧張兄。”

張屏沉默著,他不能說假話,談老闆確實恍若天仙,戲也很好看,但是——

“我更喜歡書裡的蜜蜜兒公主。”

書中的這段故事裡,山謹差點被逮住,是他胸前戴的琉璃瓶中,蜜蜜兒公主化成的粉末閃爍出光芒,幫山謹隱去了身形。

當山謹與公主互相愛慕之後,瓶中的粉末就不見了。

但山謹仍一直佩戴著琉璃瓶。

直到山謹再度處於生死關頭時,琉璃瓶突然碎裂,從中化出一隻七彩光芒的蝴蝶,又一次護住了山謹……

陳籌噎了一下。

隔壁忽有個聲音道:“說得好,我與君乃友人也!當敬一杯。”

片刻後,雅間門響兩聲,一個俊美少年用漆盤捧著一壺一杯,笑盈盈道:“我家主人請方才那位提起蜜蜜兒公主的公子吃酒。並著小的轉告,勿嫌簡薄。”

杯與壺竟都是琉璃做的,內裡盛著琥珀色的酒液,張屏嘗了一杯,甘甜清冽。

像是蜜蜜兒公主初見山謹時,請山謹飲的果酒。

陳籌也倒了一杯,大讚:“好酒!”

金夫人與眾學徒亦各嘗了一杯。

旁側房中飄來一聲輕笑。

陳籌吐吐舌頭,低聲道:“張兄你的那位愛蜜友人不會不想讓我喝這酒吧。”

隔壁又悠悠道:“吾非氣量狹窄之人。”

陳籌再扮個鬼臉,把聲音壓得更低:“人家都送酒過來了,張兄,你去打個招呼吧,要麼咱倆一同去。”

張屏點頭,正要起身。房門突然又輕響兩聲,方才招呼他們的慶圓班班主夫人匆匆進來,將金夫人拉到一邊,耳語幾句。

金夫人隨後轉身,一臉緊急,示意張屏陳籌與學徒們速速和她一同離開。

陳籌緊盯著樓下,萬般不捨,也只能移步。

旁側另幾個雅房的人亦悄聲挪出。

眾人從另一道樓梯轉下,張屏回身,見二樓迴廊內已無聲站滿了侍衛,兩道熟悉的身影正從另一道樓梯連接處行來,是蘭大人與王侍郎。

陳籌低聲道:“這不對勁啊,咱們這層另有貴客吧。怪不得談老闆和烏老闆會過來。看來比三樓那兩位來頭大,希望是位慈悲主兒,否則三樓二位在他頭上吃酒,怕要遭罪……”

金夫人咳嗽一聲,示意他倆別亂說話。

下了樓梯,他們也未多停留,直接離開了正春樓。

陳籌一萬個盼望再衝回去看戲,一直唸叨一定要高中,待發達了,天天買談老闆的戲票。

金夫人亦道:“慶圓班請了談幼卿,看來是想進宮唱這出戏。這一回真被他們搶上高枝了。”

一個學徒道:“這故事跟西山紅葉生寫得不一樣,他們是不是為了進宮唱才改的?”

金夫人道:“改得這麼熱鬧,八成是奢想著太后娘娘的壽宴。且我依稀聽聞,他們先前打聽到咱們要用真事編,也往戲里加了點料。多年前京郊出過一樁案子,有個大官全家都被害了,據說當時拿到的兇手不算真兇,官府暗地裡仍在查。有這麼一種說法,那位大老爺家被人搶,是因為他家的一位女眷跟賊人有私情,送了賊一根釵子,還有一說是去進香的時候,戴的首飾入了賊人的眼,悍匪才起意打劫。所以他們把公主送俠盜金鳳釵的故事改了,添了個想偷鳳冠的小賊。”

她視線轉到張屏身上,忽又嫣然一笑。

“慶圓班巴巴地把談幼卿抬來唱這一場,想巴結的貴人若是送酒給張公子吃的那位,這番可白忙了!”

此時此刻,張屏聽著常村正的講述,想起這幾日查案的種種線索,這段往事復又出現在眼前。

瓊林宴時,他見到懷王殿下,聽懷王開口說“平身”,便知道了那日在正春樓送酒的神秘人是誰。

如此他只有另一個疑問。

金夫人當日講的,是不是蔡府火案?

這廂廳中眾人又聊回了苜蓿地。

常村正道:“既然大人們都知道,那麼那塊地最後怎麼到蔡大人手裡的,想來大人們比老朽更清楚。”

柳桐倚道:“卷冊中都是簡略記錄,各種內情,未必有村正所知詳細。我只知這塊地後來被錢家所購,蔡副使的第三位夫人正是錢家的小姐,這塊地是她的嫁妝。”

因此這塊地又被當成錢夫人之女的嫁妝,轉到伉家,亦算合理。

張屏問:“這塊地之前有無做過瓷窯,或制瓷工匠在此居住,亦或有賣瓷器的租用空屋做庫房?”

常村正道:“據老朽所知,並無。”

鞏鄉長也跟著搖頭。

常村正又道:“都是種草的,養牲畜的,地在錢大人家的時候,錢大人家有御史老爺,更是不會沾雜七雜八的,就在那邊放些糧食,養養牛羊。但蔡大人在這邊住的時候,確實聽說他喜歡瓷器,府中還有窯,僱了工匠燒。正因為那邊天天冒煙,起火時,住在附近的人一開始都沒當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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