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僚領著手下匆匆趕到院中時, 已經人去樓空了。
那位幕僚提著燈, 正猶豫再三,不知要不要入屋內仔細檢視時,忽而聽見裡頭一聲暗沉的低嗥,連忙躬身退了出來。
那頭雪狼,除了世子, 尋常人可近不得。
而以世子的作風,他養的狼自然不需要鎖鏈,要的就是野性與血性。以往捉到刺客之後, 世子甚至會直接將刺客丟給雪狼,讓它當獵物撕殺。
這種兇戾冰冷的生物, 幕僚也不敢輕易靠近。
於是他在附近看了一圈, 見沒什麼異狀,便領人離開了。
……
晉斐白聽到稟報後, 用指腹摸了摸杯沿,目露思索之色。
銀狻不會無緣無故嗥叫,那一聲是警示。
只不過唯恐是敵人聲東擊西之計,他才沒有親自前去。但奇怪的是, 今晚就算有勢力前來打探, 也不應該跑到他飼養寵物的東院才是……
總不能是在他府中迷了路吧。
正忖思間, 底下的李御史站了出來, 面有不忿道:“世子,那太后雍寧實在是欺人太甚。先是設局讓世子去北境平亂,而世子離京後, 她就開始以諸多藉口,削弱我等權職。”
這段日子,趁著晉斐白鞭長莫及,朝野中的世子黨派,大多都受到太后打壓。
聞言,晉斐白的面容依然平穩,不見一絲慍怒。
“我今晚找你們來,便是要說這事。”他緩緩說。
那人立即拱手說:“請世子吩咐,我們在朝中忍了這麼久,就等世子從北境回來,一舉反擊。”
“不。”晉斐白卻搖頭,一雙狹長眼睛掃過底下眾人,“先按兵不動,讓她去鬧。”
燭光下,他眸色深湛:“最好讓她困在朝局裡,暫時無暇他顧。”
※※
又是三日。
蘇小昭抱著用雕版印刷術“嗖嗖嗖”地一晚上印出的厚疊紙張,一大清早,又準備趕往南麓書院了。
幫忙收拾書簍的影六,瞟了眼蘇小昭,忍不住碎碎念道:“就見了那頭狼一面,有那麼開心嗎?”
打從世子府回來,她的心情就十分好,於是每日天未亮時,她一邊晨跑,便一邊用歌聲汙染了蘇府一整圈。
“你在嘀咕什麼?”正壓腿的蘇小昭敏銳地轉頭,“我聽到你說什麼‘狼’的?”
影六沒好氣地哼了聲,說:“你就只聽到這個……我說小瘋子,你怎麼就非看上晉斐白的狼呢?”要是別的什麼寵物,他都還能給她弄來。
“我問過影一了,你那晚可是自己獨身進了世子府。你怎麼就為它去以身涉險?出事了怎麼辦?”
“我這不是還活蹦亂跳的嗎?”蘇小昭原地蹦了蹦,笑得明快。
“它就那麼好嗎?”影六耷拉著眉眼,心情糟糕。
蘇小昭走過去一拍他的肩:“小影兒,不要悲傷,不要心急。你在我心裡還是排第二的。”
影六聽了先是一喜,隨即想起,排在他前面的還能有誰?
於是他聳了聳眉頭,轉為惱氣:“小瘋子,難道那頭狼比我還好?”
蘇小昭給了他一個“當然”的眼神。
“果然,我是隨時會往下掉的第二嗎?”影六鬱卒不已,扭開頭說:“要是哪天出現個阿貓阿狗的,我又會排到第三第四了吧?”
“當然不會,其他的鶯鶯燕燕花花草草,我看不上的。”蘇小昭眼神堅定,“我的初戀小銀狻是最好的,才不會有其它什麼阿貓阿狗。”
影六無語半晌,問:“如果真有呢?”
蘇小昭:“那我就為將新歡視為初戀,向舊愛致歉。”
影六聽得“撲哧”地噴笑出,他還以為小瘋子多堅定呢。於是他隨口說:“這麼說來,難不成小瘋子你曾經還有舊愛?”
蘇小昭壓腿的動作一頓。
對她身上的變化很敏感的影六忙問:“小瘋子,怎麼了?”
“嘛,是有一個。”她繼續下壓,烏黑瞳眸裡似有一絲詭譎。那樣的詭譎,除了最初在小姐的身體裡醒來時,便漸漸很少出現了。“一個我以前很喜歡的玩具。”
“玩具?”
“嗯。”
“是什麼玩具?”影六又問。
“就你囉嗦。書簍拿來,再不走遲到了。”
看著離開的腳步又明快起來的蘇小昭,影六不安地抿了抿唇,很少有小瘋子不願意提及的話題……
※※
“喲,瘋丫頭今天又來了。”
蘇小昭踏入書院的第一步,聽到的就是秦覓陰陽怪氣的聲音。
不怪他心情糟糕,每次一見到她,就想起他被連累一起抄書抄到手軟,連出門都得掐著時間的憋屈。
“我今天沒瘋,聰明伶俐得很。”蘇小昭回嘴道。
她今日來得晚,這會兒堂上人都來齊了。然而她轉眼一看,發現居然雍和璧也在。他端坐在夫子與學生之間,一個虛設的座位上,一身月白衣袍顯得溫文儒雅。
她一敲同桌的案面:“嘿,你哥啊!你被夫子罰叫家長了?”
雍隋珠蹙了蹙柳眉,還是不太習慣她的說話方式。“他是南麓書院司業,偶爾來堂中當秉筆者,也是職務之一。只是之前有要事在身,故而缺席。”
“啊!”蘇小昭低呼了一下,問:“秉筆者嗎?是不是專門盯誰在課上有小動作,偷偷寫下來,報告給夫子的?”
雍隋珠啞然。
那邊雍和璧溫聲開口:“蘇小姐,在下只記錄夫子授課內容,以及與學生辯論之言,請蘇小姐放心。”
一句頗有深意的“請蘇小姐放心”,聽得堂內眾人莞爾。
“那就好。”
笑聲中,絕緣體的蘇小昭坦然一笑,伸手去摸筆——嗯,多轉點兒筆,既能排遣無聊的上課,又能鍛鍊她彈琴的手指靈活度,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後面的秦覓也埋汰道:“嘁,這還不算瘋?”
蘇小昭回頭:“那是你沒見過我瘋的時候。”
“你瘋的時候?”秦覓挑眉。
蘇小昭伸筆一指雍和璧,說:“對,當初我真發病的時候,可是衝上去摁著他肩膀,問是不是他女扮男裝,搶走我未婚夫的……”
“咳咳咳……”“咳咳……”
一大片笑咳聲驟起,堂內人仰馬翻的,只有神色微滯的雍和璧,和另一邊尷尬皺眉的林端之。
“哈哈哈,瘋丫頭,你不會真做出過這種事吧?”秦覓說。
蘇小昭一攤手,“不信你問他。”
正熱鬧間,楊夫子進了書院,大家便安靜了下來。
只見楊夫子落座後,翻了翻蘇小昭抄的《中庸》,而後撫著山羊鬍,點頭道:“蘇小姐果然勤勉好學,不過,就是字沒什麼進步。”
蘇小昭扯了扯唇:“學生愧怍,請夫子指點。”
印刷板蓋出的字,還能要它怎麼進步?
見到她乖順的模樣,楊夫子心裡甚是滿意,加上這段日子來對她改觀不少,當下頷首說:“閉門練字難有長進,索性今日起,抄書先暫時擱下,你一起留在書院中修習吧。”
蘇小昭眼皮子一跳。
這不就意味著她也要住進書院裡,每日晨昏準時來上課嗎?
不好,她現在發瘋還來不來得及?
※※
下午。
吩咐影一去茶樓為蘇吹雪請假後,蘇小昭喪著臉,又一屁股坐在座位上:不行,這不是長久之計,她得想個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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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珠子瞟來瞟去,看到雍和璧最先進來,坐下並布好筆墨紙硯時,舉右手掩在唇邊,悄悄出聲喚道:“喂,我同桌她哥……”
雍和璧掀了掀眼眸。
書院裡又沒有其他人,她甕聲甕氣做什麼?
蘇小昭又加上左手,更為隱秘地說:“你是書院司業,不如替我和楊夫子說說,我病情還不穩,我爹說讓我在家靜養,每日上課就免了唄?”
雍和璧執袖磨硯,眸光不動地說:“楊大學士讓你留在書院,便算是承認你是南麓書院的學生,蘇翰林不會不樂意。”
言下之意,搬家長也沒用。
“哎呀,我是草包你又不是不知道。”蘇小昭說。
“楊大學士既承認了你,想必自有考慮。”雍和璧巋然不動。
他翻開記錄簿,說:“你之前在課上,對《中庸》裡君子之道的解釋,很得楊大學士的賞識。”
蘇小昭眨了眨眼,悄悄道:“噓!那是我在山莊時,偶然聽蘇度娘說過,才記下的。其實我就只會這一句了。”
聽到熟悉的名字,雍和璧怔了一下,很快又歸為平靜,點頭道:“原來如此。”
“對,你可不能告訴楊夫子。”快去打小報告!快去!
然而雍和璧不接著說話了,繼續磨墨。
蘇小昭等了等,又說:“打個商量唄?你跑書院來當秉筆者,總不會是閒著沒事,不如你有什麼小九九,我來助紂為虐。你就幫我一幫,反正對你來說,只是動動嘴皮子的小事而已嘛。”
雍和璧忽地抬眼,看向她的深雅眸子裡,帶一絲涼涼審視。
蘇小昭期待地回視。
“助紂為虐不是這麼用的。”看不出少女是有意還是無心,他緩緩收回眸光,淡聲說。
“哦,那你想做什麼,我來匡扶正義除惡揚善。”蘇小昭順溜地改口。哎呀,這種沽名釣譽的君子,她懂。
雍和璧默然,少頃,他緩聲說:“記錄書院內的授課,是在下職責所在,無須麻煩蘇小姐。”
頓了頓,他又說:“至於蘇小姐身體抱恙之事,在下會向楊大學士代為傳達。”
“唉嘿,夠義氣!”蘇小昭頓時明亮笑了起來。
雍和璧不說話。
他只是怕隋珠被她帶壞,加之也不想朝夕對著她而已。
雍和璧斂下眼眸。但是,如她所言,他來書院確實另有目的。
兩月前,晉斐白與秦家征伐邊境,大敗北番,兩方定下降退協議。但當時任北番將領的二王子耶律丹真,回到草原之後,卻大動兵戈,奪取王權後,又大有吞併草原其餘部落的野心。
雖然早知北番內鬥紛亂,但雍和璧隱約覺出那位二王子奪權太過順利,一路斬棘如有神助。故而前段日子,他想去打探清楚個中情由,不過才剛有了些許眉頭,太后便讓他回書院,當心秦家與崔家結盟。
太后忙於在朝中剪除黨羽,完成勢力更替,此時若崔家倒向秦家,那便是前功盡棄。
雖然崔家向來中立,但外人都傳言,近來秦家大公子與崔家大公子似乎走得很近。
就算崔家沒有旁的意思,可對於這個龐然大物的家族來說,單單是大公子與誰走得近,都足以牽動朝中人的神經,何況是在這個敏感的時候。
於是雍和璧便被派來書院了。
隨著時間推移,來到書院的人越來越多。而得償所願的蘇小昭,一直埋頭在看書,間或咯咯笑幾聲。
雍隋珠向雍和璧點頭一禮後,見她笑得隱秘的樣子,不由疑惑看過去——
一看之下,原來那書只是《大學》的皮子,內裡卻是坊間的低俗話本子。
有辱斯文……
雍隋珠只粗略掃了一眼,便紅著臉別開了頭。
此時秦覓等人也來了,他一坐下就對同桌喋喋不休道:“鐵花,後天是書院休沐日,你就陪我去一趟茶樓吧?”
“你自己去。”
秦覓苦惱託著頭:“不是和你說過了嗎?宴會上鬧了個大烏龍,害得我那晚也沒聽全曲子。後來,又發生那樣的事,我哪能拉下面子,再去找那歌姬!”
“你就跟我去,然後你來點曲,她坐在簾幕後也不知道是我來了。”秦覓纏著說,“鐵花,你就不想也聽聽那曲三笑姻緣嗎?聽說最近都在京中傳唱開了。”
“沒興致。”
“崔鐵花你……”秦覓氣結。
蘇小昭豎了豎耳朵:哦,原來二世祖想聽她說完故事啊,不用瞞了她都聽到了。
抬頭看見雍和璧停了筆,正垂眼不知在想什麼,蘇小昭兩手將書一合,起身揹著書簍,走到那兩人面前。
她笑看著秦覓,屈指敲了敲他身旁同桌的案面,說:“這位同窗,可以暫時和我換個位子嗎?”
書院裡沒有誰敢換那人的位子,瘋子除外。
一時眾人的目光都被牽引了過來。
然而那人意外地好說話,“可以。”
一身青衣的男子起身離開後,蘇小昭笑容不改,大咧地坐下:“嘿,秦大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