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事員熄滅了爐膛裡的灶火，回到自己所屬的棚子裡休息，機槍手開始了他的站崗。
山下，日頭一斜，就開始降溫。一張嘴，就能吐出濃厚的白氣。
“新疆這鬼天氣真是絕了，俺老家也不算南方，但這時候早都到處綠了……”
機槍手四周打量了一下，自語道。
黑漆漆的一片，月亮還沒升起來。頭頂上，星星倒是很多，密密麻麻的，幾乎都要連成一片。這裡的空氣比沙樑子墾區還通透，因此能看到的星星也就越多。
藉著斑駁的星光，機槍手可以看清石頭灘上每一塊石頭的大概輪廓。
他站崗的次數並不多。
因為入伍不久，他就當了機槍手。
戰爭年代，沒有幾個部隊是滿編的，機槍手還得自己給自己當彈藥手。白天扛著機槍和那麼多子彈急行軍，負重比普通戰士大很多，晚上為了讓他好好休息，恢復體力，一般不會安排他站崗值哨。
冰冷的空氣讓機槍手一陣恍惚，儼然回到了自己新兵時的日子。剛參軍的時候，部隊的駐地也和這裡差不多，一窮二白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
人一冷就想上廁所，機槍手朝外走了一段距離，尋了出僻靜的地方，準備撒尿。
還未解開褲帶，忽然覺得背後隱約有人。
他不動聲色，裝作毫無察覺一般。
待動靜越來越近，他猛地轉身，黝黑的槍管在星光下泛著清冷的光。
“不許動！”
“好小子，警戒性不錯嘛！”
劉振華笑著說道。
一看來人是營長，機槍手立即放下槍，對著劉振華敬了個禮。
“營長，你咋還沒休息？”
劉振華擺擺手，說道：
“徐參謀還在搞圖上作業，我怕打擾他，就出來了。”
他和徐參謀住在一個棚子裡。
徐參謀為了明天抵達冰峰上之後能快速開始工作，爭取在一天內完成，今晚就得把準備的工作全部做好。
地圖劉振華會看，但標準的圖上作業他就差了很多……打仗的時候，只需要服從命令，最多是在地圖上標出敵我態勢的大致分部。道路勘探可不一樣，需要有幾何知識，嚴格按照比例尺來落筆。地圖上畫錯一釐米，現實中修路可能就會偏差出去好幾公裡。
在這樣的山裡修路可不是開玩笑的！
好幾公裡就意味著要投入不知幾個連隊的人手，承擔多少風險……
劉振華在棚子裡生了一堆火，供給徐參謀取暖。又給他燒了些熱水，倒在缸子裡，可以捧著暖手。
他手上還拿著個缸子，裡面的水還熱氣滾滾。
劉振華遞給機槍手說道：
“捧著暖和，一會兒快涼了你就喝了。”
機槍手高興地接過缸子，說道：
“謝謝營長！”
劉振華也注意到了天上的星星，抬頭看了好一陣，隨即對機槍手說道：
“保持警惕！我走了！”
棚子裡，徐參謀差不多忙活完。
火堆裡的柴火乾燥的不徹底，一燒起來，噼裡啪啦的響著，剛好壓住了劉振華的腳步聲。
徐參謀抻了抻胳膊，一摸剛才劉振華給他倒的熱水已經涼透了。
水喝進嘴裡，冰的磣牙。
徐參謀有很嚴重的胃病，所以他把這水含在嘴裡好一陣才咽下去。
抬頭看到劉振華回來，半開玩笑的說道：
“老毛病了，沒辦法。今晚我可是耽誤劉營長休息了啊！”
劉振華趕緊上前摸了摸缸子，說道：
“徐參謀，我給你熱熱！”
“不用不用！沒那麼嬌氣！”
不理會徐參謀的拒絕，劉振華從他手裡搶過缸子，就放在火堆旁烤著。
裡面的水不一會兒就從底部冒上來了一層細密的氣泡。
看溫度差不多，劉振華把缸子重新遞給徐參謀，同時問道：
“徐參謀都畫好了？”
徐參謀喝了一口水，溫度正好。
但劉振華的問話一下子讓他沒能反應過來：
“畫什麼？”
劉振華指了指還攤開的地圖。
“哦，你說這個啊！哈哈，畫好了！”
徐參謀笑著說道。
劉振華也笑了起來。
火光映照下，他的臉還沒有白天看上去那麼黑。
但是因為沒洗臉的緣故，一笑起來，臉上堆起的褶子裡，還是有泥灰形成的一條條黑線，看上去溝壑分明。
“有知識就是好！我那教導員和徐參謀你一樣，都是文化人。”
徐參謀
把缸子遞給劉振華，讓他把剩下的半缸子熱水喝了，暖和暖和身子。剛才他雖然在埋頭畫圖，但還是知道劉振華蹲著裝滿熱水的缸子走了出去，想必是給了值哨的戰士。
“以前戰爭年代，沒條件，現在和平了，要開始發展生產，發展經濟，建設城市，文化的重要性就凸顯出來了！”
劉振華聽著徐參謀的話，卻是沒能完全明白。
“那徐參謀……以前打仗的時候，為啥就不需要文化？”
徐參謀搖搖頭回答道：
“劉營長，文化什麼時候都是最重要的。沒有文化，咱們怎麼能制定出那樣有效的戰略？沒有那樣的戰略，難道小鬼子和反動派會自己放下武器？”
劉振華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這樣類似的問題他和教導員也討論過，但教導員的文化程度也不夠高。寫個彙報材料沒什麼問題，但沒法站在這樣高屋建瓴的角度來總結。
“就像你，抗戰的時候，我記的你還是排長對吧？當初你打仗的時候，進行的那些軍事活動，其實都是文化。”
劉振華自嘲的說道：
“我哪有文化呢……”
徐參謀解釋道：
“比如挖戰壕，在軍事術語中就是土工作業。將戰壕一直修築到敵人陣地前線，以此來減少因對方火力而造成的傷亡就是土工掘進。另外，你安排哪個班時負責什麼陣地，誰先衝鋒，誰留著當後手等等，這些叫做梯次配比火力，以及預備隊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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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振華好像明白了過來。
“敢情就是換了個說法兒？”
徐參謀回答道：
“哈哈，你這麼說也沒毛病。我的意思是，這些東西本來就存在，只是你不知道。你是在實戰中積累起來的經驗，而這些經驗早就有前人總結過。你想想，要是你早就有了這些經驗知識，安在實戰中是不是更加得心應手？”
劉振華一下嚴肅了起來……
戰爭年代，敵軍訓練有素。上到高級將領，下到小隊長，基本都是專門的軍事學院培訓出來的。不但自身有過硬的軍事素質，更掌握了系統的軍事理論。二者結合起來，在戰爭開始的階段，讓我軍損失慘重……
畢竟當時的中國十分落後，文盲率都在百分之八九十。更不用說軍校了。
劉振華所在的部隊裡，系統接受過軍事指揮教育的，就那麼幾個大首長。就連主力團的團長，都是泥腿子出身，能會寫自己的名字就不錯。
像劉振華這樣最基層的指戰員，更是得靠自己摸爬滾打。能活著積累下經驗，就是給自己日後虛名。說白了，還真靠著幾分運氣。
徐參謀解釋的很透徹，還通俗易懂。弄得劉振華很是羨慕，心裡酸溜溜的……
“唉……要是我也有文化就好了！”
徐參謀不同意劉振華這個態度，出言糾正道：
“這叫什麼話？沒文化可以學，現在不是戰爭年代了。這麼安穩的日子，這麼好的條件，學文化算什麼？你劉振華連鬼子的刺刀子彈都不怕，還能被那麼幾個方塊字難倒？學不會不是因為難，是因為你沒用心！要是把以前拔炮樓，守陣地的心態拿出來，還能有你掌握不了的文化嗎？”
劉振華被徐參謀說的抬不起頭來……
同樣的話，老搭檔教導員也對他說過。讓他就把一個字當做一個敵人，一句話當做一個炮樓。一個敵人一個敵人的殺，一個炮樓一個炮樓的拔，最後練成一片，就成了根據地。不過這個根據地是文化的根據地，能永遠從中汲取營養。
可惜劉振華沒能聽進去，還嘲笑教導員舉的例子不切實際。
現在聽徐參謀也這樣說，他才開始正視起來。
“那我現在學還來得及？”
劉振華問道。
“當然來得及！這次團裡提拔你當營長，可是對你寄予厚望啊！你一定要跟的上步伐，適應現在我當我軍新局面、新節奏，才能繼續為人民、為國家做出更大貢獻！”
想著徐參謀的話，劉振華竟是怎麼也睡不著。
前些日子，他和教導員還說起部隊新老交接的問題。當時他只是有個很模糊的概念，覺得需要有所轉變。但不清楚轉變的方向是什麼，也不知道該以何處作為突破口。
今晚和徐參謀這一通閒聊讓他明悟了不少。
尤其是徐參謀話中的“新局面、新節奏”，讓他一下有了清晰的方向。
新老交接的問題，其實就是文化的問題。
部隊裡的老兵，基本上都沒什麼文化。而新來的戰士，有不少學生兵，還有的都讀完了中學。
這些有文化的戰士，腦子活泛，面對問題善於思考，經常能想出絕妙的主意來。相比之
下，老兵們雖然久經考驗，革命意志堅定，但在以前沒遇到過的難題面前，只知道出傻力氣，不愛動腦子。步步都需要清晰的命令，才能行動。
按照這樣的勢頭發展下去，日後他們的用武之地會越來越少。即便有心為國家的建設和人命的幸福生活做貢獻，在“新局面”中也沒有了他們能起到作用的地方。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缺少文化。
劉振華覺得這次回去有必要和教導員好好聊聊，看看想出個怎麼樣的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
目前沙梁子墾區裡，最有文化的人就是他。不過識字的，還有不少。
俗話說，殺雞焉用牛刀。
對於那些幾乎還是白紙一張的戰士，目前還用不著教導員出馬。
劉振華想到可以讓識字多的，帶動識字少的。識字少的，帶動不識字的。然後更有文化一些的，就由教導員親自做提升。
這樣開枝散葉，階梯佈置，層層分配，布置任務。想必用不了多久，沙梁子墾區就能有煥然一新的面貌。要是震出來幾個人才，也能為墾區甚至團部貢獻出更大的力量！
而他自己這個營長，要首先以身作則，端正態度。這樣才能從上到下形成一種努力提升文化、熱愛知識的風氣。
想通了這一關節，劉振華朝外一看，月亮已經升了起來。算算時間，他該去接替機槍手站哨了。
劉振華輕手輕腳的走出去，生怕打擾了徐參謀睡覺。
剛出了棚子，劉振虎就看到幾雙閃著綠光的眼睛，正在不遠處盯著這裡。
十幾只狼蹲坐在黑暗處，一動不動。除了眼睛外，身上的皮毛即便在月光下也和周圍的石頭幾乎一模一樣。
劉振華並不害怕這群畜生
但營地裡還有兩位女兵和新參軍不久的戰士。
他作為營長，不能不對他們的安全負責。
劉振華面對著狼群，一步步後撤。
機槍手也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朝劉振華打出一個手勢，詢問是否需要開槍。
劉振華擺了擺手。
狼是一種極為聰明的動物，紀律性和警惕性極強。
它們現在雖然已經注意到了這營地，但沒有萬全的準備和絕對的勝算，是不會主動出擊的。
為了生存，可以做出一切意想不到的事情。只要對生存有利，再難的敵人都要去戰勝，再大的犧牲都可以付出。
然而這群狼在今晚很不幸……
若是它們遇到的不是劉振華等人，說不定就可以在這冰雪消融的交際時節飽餐一頓。
可惜劉振華和機槍手比它們的意志力更加頑強，簡直猶如鋼鐵！
手中的槍，只是捍衛他們意志的武器，並不能體現出他們的精神。
劉振華記得曾經有人對他說過，要用精神武裝自己的大腦。這樣武裝起來的人，要比捧著機槍，掛滿十顆手榴彈更加頑強！
在動物中，狼群擁有遠超其他種類的勇敢和思維方式。甚至在捕獵時還會運用一定程度的戰略戰術。
但劉睿影也是這方面的行家裡手。
論勇氣，他比狼更有野性。一旦戰鬥起來，比猛獸更加嗜血。論思維方式和戰略戰術，他能帶著戰士們把小鬼子趕出去，把反動派打的落花流水，這已經足以證明。
對比下來，狼群只剩下惟一的優勢——高效的執行狼王的命令。
恰巧劉振華也有自己的戰士。
機槍手冷靜且清醒。
幾個小時的站崗雖然讓他的渾身的肌肉都處於僵硬的狀態，可面對威脅時的興奮，讓他的心臟強有力的跳動著，不斷的將熱騰騰的血液送往全身各處。
僵硬的肌肉已經全部被喚醒。
看上去的平靜是一種蟄伏。
就像狼群在觀察著營地一樣，雙方都在等待攻擊的時機。
一旦劉振華下了命令，機槍手定然會以比狼更加矯健的身姿衝上前去，用殘暴的力量和手段把一切膽敢阻擋在他們面前，妨礙執行任務的東西全部毀滅！
面對敵人，不能有絲毫憐憫。
何況劉振華他們是帶著偉大的革命任務而來，不管是人還是動物，此刻都是國家和人民的敵人。
即便此刻營地中有人不這麼想，那就算是為了自己的性命和生存，他也必須毅然決然的戰鬥！
劉振華右臂平伸，緊緊地攥著拳頭，同時確保機槍手能夠看見。
這個手勢的意思是不要開腔。
當他退到自己睡覺的地方後，左手朝後一拽，便把被子披在了身上。
棉被既可以用來阻擋狼群的視線，還能在它們不顧一切的撲上來時，用以阻擋它們尖銳且鋒利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