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之上，古樹參天，郭子儀彎腰撿起一塊石頭，隨意朝著河面扔了出去。
足足四五個喘息之後。
轟的一聲。
石頭在河面極遠處炸起水花。
一群侍衛聽到聲響，急匆匆的跑上河堤，結果夏王揮了揮手，示意侍衛們不要過來。
侍衛們踟躕片刻，最終還是決定上前，目光帶著警惕，小心翼翼看著郭子儀。
夏王無奈嘆了口氣，轉頭對郭子儀道：“你這一塊石頭扔出去，咱倆的清閒都沒了。明明是約定好了比賽打水漂，偏偏你仗著力氣弄出這麼大的響動。本王這些侍衛都是死腦筋，接下來他們肯定不願意離開半步……”
郭子儀哈哈一笑，道：“這不挺好麼，說明你的侍衛足夠忠誠。”
夏王沒反駁，而是‘嗯’了一聲，道：“你說的沒錯，這些侍衛很不錯。當初我母妃尚未離世之前，專門給我挑選的貼身保護。所以，是挺好。至於忠誠，也很忠誠。”
郭子儀看他一眼，道：“但你說話的語氣似乎很不爽。”
夏王徐徐吐出一口氣，順手從河堤上抓了一把青草，慢悠悠的一根一根數著，最後把一根放在嘴裡輕輕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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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嚼著草根，懶洋洋的坐下，斜靠在一顆古樹上，彷佛慵懶假寐的隱士。
郭子儀又撿起一塊石頭，嗖一聲朝著水面扔出，然後也懶洋洋坐下，同樣斜靠在古樹旁邊。
一個王爵，一個大將軍，毫無形象，如同民夫。
那群侍衛見此情況，反而全都放下心裡，於是悄悄退下河岸，重新隱藏在一片樹林中。
郭子儀微微睜開眼，看著退到遠處戒備的侍衛，調侃道：“你這派頭真足，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皇帝。”
夏王怔了一怔，隨即‘哈’了一聲，自嘲道：“我這叫派頭足？那你是沒見過其他皇子的派頭。別的不說，就說我的壽王弟弟，他若是出門遊玩，身邊的護衛最起碼五十人，並且還要帶著淨街鼓。鼓聲意向直接清場……”
說著一停，接著又道：“相比之下，本王的派頭是最差的，我總共只有十個護衛，而且是母親留給我的護衛，除了這一批護衛之外，我這些年從未自己再招募過人手。”
郭子儀嘿嘿兩聲，故意裝作不懂道：“身為一個王爺，出門卻不注重安全，莫非你很能打，所以不擔心有人刺殺？”
夏王又是一怔，突然哈哈大笑，搖頭道：“像我這樣的人，已經被皇族養廢了，手無縛雞之力，但又不是飽學的儒生，既不能文，也不能武，說白了，我就是個米蟲。”
“對於皇族而言，不在乎王爵是不是米蟲，只要老老實實的活著，只要心裡別有任何野望，那麼就是最大的安逸，就是對皇族最小的威脅。”
夏王說到這裡，笑著問了郭子儀一句，道：“你猜猜這是為何？”
郭子儀羊裝琢磨一會，道：“莫非是因為皇子太多，但是能繼承皇位的只有一個，為了防止爭鬥太激烈，所以就把大多數皇子進行放養？”
“沒錯，就是這個道理！”
夏王一拍大腿，順手豎起大拇指，道：“想不到你竟然很聰明，竟然能一眼看穿本質。本王經常聽人說，郭子儀是個大莽夫，不但言語粗鄙，而且胸無點墨，若是沒有一身蠻力和脾氣，怕是連口飽飯也吃不上。”
郭子儀砸吧砸吧嘴唇，道：“其實這些評價很中肯，我似乎真是這樣一個人。”
夏王哈哈大笑，像是聽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話。
突然他笑聲一收，由衷道：“郭子儀，郭大將軍，本王很羨慕你，你這樣的生活才叫生活……”
他說著慢慢起身，站在古樹之下眺望遠處，喃喃道：“看看這片土地，多麼平靜祥和。市井阡陌，農人笑語，雖然暫時還很窮苦，但是每個人的臉上洋溢幸福。如同桃花源一般，令人心馳神往。”
“最關鍵的是，你這裡沒有乞丐。哪怕再窮再苦的人，竟然不願意伸手向人乞討。若是有人施捨了東西，他們竟然要想盡辦法給一份回禮……”
“回了禮，就不是接受施捨，而是禮尚往來，屬於人情交往。”
“比如那群小孩，吃了本王送的糖，開心之餘，不忘回報，或是拿出一個草編的螞蚱，或是送給我一兩顆好看的小石子，雖然物件不值錢，卻是孩子們珍藏的寶貝，而這種禮尚往來的習慣，恰恰表明了蘭陵的政通人和。”
“啥叫政通人和？”
“老百姓把自己當人就叫政通人和。”
“若是把自己當乞丐，習慣性的伸手乞討，那只能說明這個地方窮苦太久，百姓們被生活壓彎了腰，挺不直了，所以才乞。”
“這種乞並非伸手的乞，而是心裡自我認知的乞。”
“放眼整個大唐，各地都有乞者，但是你這裡沒有，你這裡的百姓有一種特殊的精氣神……”
“這是你郭子儀的功業，甚至可以說是功德。一地民生，責在官首。本王從民生之中能夠感覺到，你郭子儀付出的努力和心血。”
“這種付出讓我羨慕，也是我一直渴盼的生活，可惜，我沒有資格幹這些事。”
這位王爵說到此處，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氣，喃喃道：“我雖然是個皇子，但我如同籠子裡的雞。別人羨我錦衣玉食，卻不知我遊手好閒……必須遊手好閒啊，因為想幹事也幹不了。”
郭子儀緩緩站起身，走到這位王爵身邊，道：“我倒認為你不是遊手好閒，你其實每天都在幹正事，比如你送給我治下百姓的藥，你送給小孩子們的糖，身為一個皇子，蹲在地上和小孩一起玩，這就是幹正事，而且是行善事。”
“哈哈哈哈！”
夏王突然笑了，笑的滿臉悽苦，道：“那是行小善，不是行大善，小善以錢，大善以治。可我沒資格治，所以只能花些錢……”
“送藥也罷，送糧也罷，救不了萬民疾苦，只能救幾個遇到的人。”
“所以這是小善啊，這只能算是小善。”
夏王一邊說著，一邊苦笑嘆息，也不知是因為何故，臉色漸漸變得憋屈。
這人的心裡有鬱憤。
郭子儀伸出手，鄭重的放在他肩膀上，輕輕一拍，宛如老友，沉聲道：“夏王殿下，郭某有句話要跟你說。”
夏王微微一怔，隨即也面色鄭重，道：“請講。”
郭子儀輕輕吐出一口氣，緩緩道：“莫以善小而不為，天地良心有人知。”
夏王又是一怔，似乎若有所思。
郭子儀突然又道：“這兩句話，是郭某專門送給你的，另外還有兩句話，我準備送給你的壽王弟弟，夏王想不想聽聽，我準備送什麼話給他？”
夏王一臉好奇，道：“本王確實想聽，大將軍要送給壽王的是什麼話？”
郭子儀目視遠處，幾乎一字一頓的道：“莫以惡小而為之，亡羊補牢猶未遲。”
夏王像是有些迷惑，但是很快像是懂了，忍不住輕聲道：“大將軍的這番意思，莫非是指壽王今日做的事？”
郭子儀冷哼一聲，沉聲道：“他在我蘭陵城外，攔下一個採桑女，言語輕薄，心懷鬼胎，針對一個女子也要用心機，意圖藉著臺階與我結交，可他卻不明白，我郭子儀最反感的就是這種人。他媽的，我不抽死他算是好的……”
夏王的臉色突然很古怪！
支支吾吾的提醒道：“郭大將軍你可能不知道，本王和壽王乃是一母同胞，你當著我的面罵他，等同於是在罵我。”
這次輪到郭子儀一怔，愕然道：“竟然是一母同胞？為何差距如此巨大？”
夏王抓了抓腦門，悻悻道：“你是在嘲諷本王對吧？很多人都說我是皇子中的蠢人，尤其是和壽王一比，我簡直是無能無為。”
郭子儀又是一怔，感覺有些苦笑不得，道：“我算是看出來了，你不是蠢人而是窩囊，性格窩囊，自卑的很，明明我剛才是在誇你，結果你卻聽成了嘲諷。”
夏王抬起頭，目光帶著質疑，道：“真的嗎？不是嘲諷？”
郭子儀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再次伸出手放在夏王肩膀，輕輕的，又是一拍。
“交個朋友吧。”
“我認為你這個皇子很適合當朋友。”
……
當日傍晚，夏王回到客棧。
幕僚們還在商議事情，每個人都顯得很肅重，偶爾會有爭執，甚至大吵大嚷，吵吵嚷嚷之餘，一條一條計策不斷定下。
夏王很反感，但卻沒阻攔，他只是靜靜坐在一邊，看著幕僚們為了‘大業’而忙碌。
終於有個幕僚像是礙於情面，隨意問了一句道：“殿下今日遊玩的如何？去城中賑濟窮苦可曾開心。吾等給殿下準備的一百貫錢，恐怕已經全都施捨出去了吧？”
夏王習以為常的‘嗯’了一聲，道：“本王逛了一下午，確實花掉了一百貫，我買了很多草藥，也買了很多糧食，送給城中的病人，以及缺衣少食的窮苦……”
那個幕僚明顯不耐煩，但是礙於情面裝作繼續聽。
夏王也不管他怎麼姿態，繼續絮絮叨叨的又道：“本王還買了很多糖棒，分給城裡的小孩子吃，她們很開心，陪著本王一起吃，我們蹲在街角舔著糖棒，看著街上的車水馬龍，孩子們送給我禮物，並且和我成為好朋友。”
“哦哦哦，不錯不錯，真的很不錯！”幕僚們聽著殿下的嘮叨，紛紛羊裝欽佩的點頭，稱讚道：“看來殿下這次出門很有收穫，您的施捨會讓很多百姓受益。”
哪知夏王臉色一肅，鄭重的道：“不是施捨，這次並非施捨。人家給了我回禮，所以不能算是施捨。而是朋友，她們和本王交朋友。”
幕僚們敷衍似的道：“對對對，不是施捨。就如殿下所說，您今天又交了很多朋友，對不對。”
夏王略顯得意，道：“那可不，就是交朋友，不但那些小孩子把我當朋友，郭子儀同樣也一樣。他陪著我在河畔玩，我們比賽用石子打水漂。這個傢伙仗著力氣大，每次都把石子扔出很遠很遠，轟隆一聲，砸的河面炸起水柱。”
“整整一下午，我們玩的很開心，抓了很多魚，直接在河堤上用一口鍋煮了，很多小孩子跑來吃，和我們成為了好朋友。”
“郭子儀有個毛病，他總是喜歡把手放在我肩膀，動不動就輕拍一下，動不動就拍一下……”
“尤其是喝酒的時候，這傢伙竟然摟著我的肩膀，說什麼好兄弟就該大口吃魚大口喝酒，否則就是不給他大將軍面子。”
“你們知道嗎，這傢伙原來酒量很差，本王才跟他喝了三杯，就已經把他灌醉了。滿嘴都是胡話，吹牛吹得驚天動地。”
“說什麼他繼承了一座大寶庫，以後的蘭陵將會是天下重鎮。”
“還說他兒子天生聰慧，僅僅滿月就已經會笑，小孩子笑而已，有什麼驚奇的，本王僅僅是質疑一句，結果這傢伙大叫大嚷，非要抱孩子給我看，讓我看看他孩子何等聰慧。”
“我僅僅是誇了一句，結果他興奮的像個傻子，非要讓小寶寶喊我伯伯，可是他兒子才一個月大哪會說話啊。”
“唉，這個人啊，不像你們說的那麼厲害。尤其是喝醉的時候，簡直是……”
夏王的嘮叨是出了名的，一件事經常會絮絮叨叨說上很久很久，所以，幕僚們早就習以為常。
不但習以為常，而且都學會了敷衍。
反正你嘮叨便是，我們裝作聽了就是，至於真聽還是假聽，幕僚們心知肚明都知道大家是在假聽。
但是這一刻，所有幕僚的臉色全變了。
很精彩！
很震驚！
他們從最開始的敷衍，變成了不可思議的驚喜，然後又由驚喜，漸漸變成了震驚。
郭子儀和殿下在河畔比賽打水漂？
這是小孩子才喜歡的遊戲。
然而也正是因為小孩子的遊戲，所以更能體現出友情的真摯。
抓魚。
喝酒。
喝醉了吹牛，抱著孩子認殿下當伯伯。
老天爺啊！
這是通家之好的交情啊。
身為一位大將軍，並且是陛下欽賜的鎮守大將軍，坐鎮山東南路五個府，麾下擁有著一萬精銳鐵騎……
這樣的一位大將軍，誰都能看出他崛起的速度，哪怕是腦子最遲鈍的人，也能看出這是大唐第十藩鎮的雛形。
而一位藩鎮的交情，尤其是通家之好的交情，何等珍貴，彌足珍貴啊。
然而我們的夏王殿下竟然嘮嘮叨叨，根本沒有意識到他今日的收穫有多大。
老天爺啊，這莫非就是殿下的憨厚之福嗎？
今次山東之行，和壽王派系的爭鋒……
已經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