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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話 紅袖添香(中)

“怎麼才來?可是有何事耽擱了?”甫一落座,沈知秋便拉著我問東問西。

“還能是因為什麼?你四哥唄。”對沈惜月的冷臉視而不見,笑著接過沈知秋遞來的筷子,我夾起一隻蝦仁送入口中,不禁驚歎:“今日居然有翡翠蝦仁?嗯……色澤豔麗,豌豆清香、蝦肉軟嫩。以素託葷,不似蝦仁、勝似蝦仁。不錯不錯!要給伙房的師傅們加月俸才是!”

“特意給你留的!”沈知秋鼓著腮幫子強調道,語氣頗為不滿:“你倒會吃——現下是水產淡季,洛邑土地廣大,物產卻稀少。本宮命人不遠千里買了鮮蝦,八百裡加急送來,統共也只得一盤翡翠蝦仁。本公主都沒舍得吃幾口!你該感謝的是我!”

我心中兀自好笑,沈知秋有什麼好吃的都惦記著我,自是感動,但若說“不遠千里”,也的確言過其實。此地多山多林,交通本就不便,更遑論從千里之外買新鮮的蝦回來,這一來一回至少也得十天半個月吧。口中卻從善如流:“哇!太感動了!小的謝公主殿下賞賜!”

直到很多年後,再和沈知秋月下對飲時,我才知道她那時口口聲聲的“不遠千里”、“八百裡加急”並非信口開河,而是確有其事。殊不知,上學時看到“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詩句時鄙夷統治者驕奢淫|逸、勞民傷財的我,竟也在不知不覺間享受了一回楊貴妃的待遇。

“少貧!吃你的吧!”沈知秋笑罵著,“接著說呀,我四哥怎麼了?”

“啪——”沈惜月將實木筷子拍在了桌案上。一室之內,所有竊竊私語聲戛然而止。

“弟弟——你這是?”沈知秋小心地喚了聲,扯了扯沈惜月的衣袖。

沈惜月面無表情地抽出衣袖,撣了撣灰:“飯已用畢,自是要離席。還有你,貴為公主更該以身作則——食不言、寢不語。食事堂不是閒聊之地,用完飯速速離去,莫要逗留。”

滿堂皆噤若寒蟬。

沈惜月闊步而出,其他人也紛紛從座位上站起身向沈知秋請辭。

沈知秋保持著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各位不必特意來告,自便即可。”

眾人如蒙大赦,很快作鳥獸散。

沈知秋被當眾駁了面子,衝沈惜月遠去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年紀不大,管得卻多!整天兇巴巴的,當心討不到媳婦兒!”

一言不發地看著沈知秋沒心沒肺的樣子,我卻笑不出來。沈惜月此舉,看似是在挑知秋的刺,實為殺雞儆猴——許是受竹岑的悉心調養所致,近日裡我的感官愈發靈敏了。自我踏入食事堂起,那些將領們便開始了熱火朝天的議論——“快看!那名女子就是吳老收的義女!最近得寵得很呢!”“就是她啊?小丫頭片子一個,穿成那樣不男不女得什麼玩意兒!”“哈哈,你這就不解風情了!咱們將軍多少年來身邊連個母的都沒有,說不定就好這口兒!我看啊,這小妮子打扮成這樣正是人家的閨房之樂

呢!”“呸!看著水靈靈的,沒成想還是個小婊子!”“咳,你還別說,連將軍都被迷得團團轉,說不定‘那’功夫好著呢!”“哈哈哈……”諸如此類,越說越不著邊際不堪入耳,卻都被我一字不漏地聽到了。

哈,眼不見為淨、耳不聽為清,難怪那麼多人都要裝聾作啞呢。當我們無力反駁流言蜚語和惡意抹黑的時候,當個聾子瞎子,何嘗不是一種自我保護?只是,遇事若只知一味地隱忍妥協,未免太過憋屈。

不過須臾,偌大的食事堂便人走茶涼,冷清了下來。

“阿軒你怎麼不吃了?”沈知秋戳了戳我。

我心不在焉地拿湯匙舀起鹹粥,復又搖著頭擱回碗裡:“早膳吃多了,這會兒還沒什麼胃口。知秋你慢慢吃,我先走了哈。”

“那可不成!”沈知秋一把拉住我,不由分說地夾了豬肝和蝦仁到我碗裡,“竹先生說你氣血虛虧,可要好好補補。這瘦肉粥也是我特意吩咐了廚子做的,清香不膩,有補氣健胃之效,都吃了才能走!”

在沈知秋的盛情邀請和瘦肉粥的香味誘惑下,我終究還是屈服於食慾,坐回桌前狼吞虎嚥。

沈知秋看著我毫無形象的吃相,一邊嘲笑著,一邊炫耀她親自挑選的廚子廚藝有多麼高超。

我安靜聽著,時而嬉笑著附和,得知她安排了專人為我烹製藥膳後,滿腔的暖意早已驅散了那些無關緊要的悵然——人之不如意十有八九,然我有友如斯,何其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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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味蕾的享受和沈知秋口嫌體直的彆扭關心中肉足飯飽,我心情尚佳,這才同沈知秋吐槽起沈時偃的不是。

“你還不瞭解他?一批閱起軍務來就不眠不休,連我這麼個大美人在眼前都視而不見,真是不解風情!”

“哈哈哈……”沈知秋笑得前仰後合,“我四哥若是個解風情的,以他的地位和相貌,莫說侍妾,通房都好幾個了!你以後若是嫁給他,僅是和小妾爭風吃醋都夠你煩心了!”

“他敢!?”許是在沈知秋面前過於放鬆,我下意識地吼出這麼一句。

“哈哈哈哈!”沈知秋笑得愈發放肆,“他若真的去尋花問柳,你當如何?”

“想得美。敢多看別的小妖精一眼,跪搓板沒商量!若當真薄情寡幸見異思遷,也不值得我喜歡。天涯何處無芳草?”

“哈哈哈!跪搓板?虧你想得出來!夠潑辣,本公主敬你是條漢子!可,若他與別的小妖精山盟海誓至死不渝呢?”

“……”我愣住了。一想到沈時偃或許會喜歡上別人,心口就憋悶得難受。我因著前世的記憶而不由自主地接近他、關心他,那麼他呢?看似親暱的舉動裡,又有幾分是出於真心?他對我,是試探也好、做戲也罷,都情有可原;說到底,是我始終一廂情願地、自欺欺人地將無處安放的感情加諸於他身上,自私又貪心地期盼著他的回應罷了。我帶著與“他人”甜蜜又痛苦的回憶接近他

、想在他身上彌補遺憾,又哪有資格要求他待我一心一意呢?

沈知秋見我久久沉默,連忙收起了玩笑的表情:“阿軒!我跟你說笑呢,你我相識不是一日兩日了,也知曉我是個說話不過腦子的。我這些混話你當個笑話就好,千萬莫信啊。日久見人心,我四哥是怎樣的人,你與他朝夕相處總會明了。他能否成你良配,全由你決斷。可好?”

我無奈地笑了笑:“這話,我們私下裡當作玩笑說說便罷了。感情之事不能勉強,兩情相悅方能互為良配。你剛才的問題,我現在告訴你答案——”我深吸一口氣,澀然笑道,“若將軍哪日有了與他山盟海誓、至死不渝之人,我會衷心替他高興的。”

沈知秋半知半解,茫然地扯住了我的袖子:“阿軒,你的意思是——”

“喜歡是佔有,是眼裡容不得沙子;而真正的愛,是放手和成全。”我如是說著,小心地控制著聲音裡的顫抖,看似大度豁達,卻心如刀割。是我還不夠喜歡他吧?關於“愛與成全”的哲理聽過不少,可真到了自己身上,這張口即來的一字一句都變得艱難無比,真真如鈍刀割肉。

沈知秋皺眉:“你這是從哪裡聽來的歪理!人非聖賢,哪個女子不希望自己的夫婿忠於自己?本公主未來的駙馬,眼裡心裡都只能有我一人!若敢生二心,定叫他身敗名裂悔不當初!”

沈知秋信誓旦旦,我卻是被她較真的樣子逗笑了:“等你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便說不出如此斬釘截鐵的話了。”

“本公主不懂,難道你就懂了?”沈知秋不以為然。

“我嘛,你猜?”

“不猜。我看你就是女德女訓看多了,竟生出這等窩囊的念頭來。喜歡便追尋相守,厭煩即一拍兩散,愛而不得還默默祝福麼?太過軟弱,本宮不喜。”

沈知秋突然握住我的手,凝視著我的雙眼認真道:“阿軒,我看不得你妄自菲薄。我知你滿腹經綸,有一副玲瓏心思。可你也莫忘了,你是北國聲名鵲起的郡主、是皇帝親封的公主,論才貌、論家世,你都無可挑剔。更何況,你與我四哥本就是天作之合,你這一路上受的苦皆因聯姻而起,可即便如此,你們的緣分也沒斷。天意如此。何不順勢而為?我看得出來,你對我四哥是不同的,眼裡的情意騙不了人。可我也不是個傻的,你為何唯獨對我四哥如此?明明你們也才相識不久。甚至惜月、甚至小季,他們與你出生入死,哪一個不比四哥與你的交往多?你對四哥何來那般濃烈的情意?阿軒,你不願說,我便不問,只因我相信,你絕不會存害人之心。若你們真能情投意合,我樂見其成。”

聽著沈知秋的肺腑之言,我的眼眶有些溼潤,沒想到知秋竟察覺了這麼多;原來她那些咋咋呼呼地插科打諢裡,每一句都是赤誠的心意……

“我明白了。”

兩雙手緊握著,久久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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