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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守城(下)

申時五刻。

西門城樓。

掌中板斧反撩而上,鋒快的斧刃輕而易舉地就把身前的敵人開膛破肚。趙瑜趨前一步,抬起右腳,把慘叫著的土兵踢下城頭。

從腹中破口流出的腸子在空中散落,正巧勾住城頭上的雉堞。人落下,青紫色的腸臟被拉得筆直,卻仍未斷,堅韌得超乎想象。那土兵如同房梁上掛著的鹹魚般打橫挑在半空中,五臟六腑有一多半被帶出體外。饒是如此,他卻還活著,聲聲淒厲的嘶嚎,在城頭上下迴盪著。

可怖的景象讓周圍的官軍為之卻步,這時城下適時的傳來幾聲鑼響,城上僅剩的十幾名土兵如釋重負,忙順著搭在城頭上的竹梯滑了下去,逃回本陣,走時還沒忘把雲梯一起捎上——如果留在城下,海盜們不介意丟根火把上去。

看著土兵們逃走,海盜們也無力追擊。他們的箭矢早已用盡,而官軍見城上開始撿拾剛射上城頭的箭矢回射時,也很聰明地停止給他們提供彈藥,轉而直接登城。

兩道竹排同時架在壕河上,百多名土兵踩著竹排衝到城牆下。沒有弓箭,海盜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十幾具雲梯立起,並靠上城頭。這種用粗麻繩穿在兩個竹竿之間充當橫槓的簡易雲梯,足以讓人穩穩當當地攀上兩丈高的城牆。

不過兩刻鐘,官軍已經三次攻到城上,雖然海盜讓他們留下了多一倍的屍體和再多一倍的傷員,但趙瑜身邊僅剩的三十多名部下也大半帶傷。他心中清楚,如果官軍再來兩次同等強度的攻擊,他肯定撐不住了。

趙瑜向東邊望去,不知派去東門、北門的人到了沒有。戰況如此不利,再讓兩隊生力軍無所事事地看守城門,無疑是自殺。趙瑜給那兩座城門的守兵下了命令,命他們即刻前去支援趙文在鎮鰲山口的戰鬥。兩處敵軍,先集中兵力解決其中一處是兵法正道。相比之下,與其添油似的來南門跟敵軍主力對耗,不如先消滅那支人數較少的奇兵。

不過現在趙瑜已經開始懷疑自己命令的正確性,官軍的攻擊如此猛烈,以至於他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撐到陳五、趙文他們趕來支援的時候了。

幫著把幾個重傷的嘍羅包紮了一下,略盡人事,趙瑜直起腰,喘了口氣。城下吊著的倒黴鬼還在慘叫著,多許時間,音量也不見降低。海盜們只顧著把仍留在城上的官軍傷兵逐個送走,卻還沒輪到照顧他。

‘屬蟑螂的吧,命還真長。’趙瑜想著。他被聒噪的不行,彎腰拾起一杆落在地上的長槍,走到城牆邊,用力向下搠了過去,結束了那個土兵的痛苦。

“終於清靜了。”

趙瑜這樣說著,也是這麼想的,但壕河對面的官軍卻不打算配合他的希望。

號角聲響起,又是一隊官軍扛著雲梯衝了過來。

趙瑜苦笑,這種沒有鼓、沒有鉦【注1】,只能攆在蟊賊身後跑的地方雜牌,竟然把他逼入如此絕境,不知道是對方實力太強,還是自己太無能。

‘應該是後者吧!’趙瑜自虐地想著。

肖白朗走在佇列前,身後跟著七十名巡檢司土兵。他身上的魚鱗甲光亮如新,身後的披風整潔舒展,腰背如手中的長槍般挺直,一步一步走得也極是沉穩,但他的臉上卻不見早前的銳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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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次攻城,投入進攻的官軍人數是城上的兩倍還多,但在城頭上三上三下之後,賊寇僅僅少了三分之一,而官軍這邊卻有了近六十人的傷亡,最後還不得不狼狽不堪的退回來。

敗得如此之慘,指揮進攻的都頭若不是已經戰死在城上,肖白朗肯定會親手把他搠死,用他的腦袋把王啟年的嘴堵住。

肖白朗現在對那個什麼都不懂、只知指手畫腳的癆病鬼煩透了,僅有的一點敬意早拋到不知何處去。可他還必須忍著,忍著王啟年指著他鼻子,忍著王啟年對他亂噴口水,誰叫人家是文官,是新科進士,是忠獻相公話裡的好男兒【注】。狄武襄當世武聖,照樣被文官弄死【注】,他肖白朗區區一個三班奉職【注4】,臉上刺字的赤老,哪裡敢跟瓊林宴中人放對。

“狗日的文官。”他咕噥著,第一個踏上竹排浮橋。

幾個海盜趴在城頭上張望著,其中一個向下吐著口水,其他幾個則把長矛用力擲下,試圖給正在過河的官軍造成一點麻煩。肖白朗長槍一蕩,奔著他而來的長矛就滴溜溜的落進河裡。身後的土兵看得齊叫了聲好,肖巡檢卻連眼皮也沒抬。長矛重心太過靠後,若是當標槍使,半點威力也無。

薄底快靴踩在河對岸的泥土上,兩丈高的城牆遮住了肖白朗全部的視野。停住腳,右手微一用力,長槍槍尾就牢牢地夯進土中。他抬起頭,看著城上。

城頭上冒出了一溜腦袋,所有人的視線都聚在肖白朗的身上。他的魚鱗甲太過扎眼,以至於被人一看,便能知道他的身份。城上幾隻手對著他指指點點,肖白朗甚至聽到有人提到他的名字。在昌國巡檢司幹了七八年,肖巡檢的一杆大槍在兩浙外海還是有些名氣。

衣甲鮮明的肖白朗成了眾矢之的,城頭甩下的東西,多半衝著他而來。拔出長槍,把有威脅的飛斧、長矛全數掃開,肖巡檢盯著城頭上探出半個身子的海盜們。如果有弓箭在此,就可以把五六丈外的這些傢伙,像夜間睡在樹上的野雞一樣挨個地射下來。

可惜的是,由於不想讓城上把射上去的箭再射回來,土兵們把弓箭都留在了後面。至於弩弓,雖然射出的短矢不懼被再利用,但三姑寨中所有的軍弩,自被知縣章渝借去之後,就再也沒訊息。

揮手讓部下把雲梯架起,肖白朗又罵著,這次聲音大了點:

“狗日的文官!”

申時六刻。

鎮鰲山下木柵的豁口前,一個海盜正在冬日寒風中,嚥下最後一口氣。四肢上的傷口還在向外擠出僅剩的一點鮮血,但被長箭貫入的胸口已經停止的鼓動。慘白的臉上有著不甘和恐懼,失去焦距的雙眼如魚般的凸著,卻已看不見不斷跨過他身體的腳步。

趙文滿口苦水,他們早用光了手中的箭矢,連官軍射過來的箭也都撿起射回去了,可就這樣,還是沒能阻止官軍把鹿角破壞掉。站在前面的幾個海盜,還想用原本用來擋箭的門板把豁口再堵上,可官軍的槍手只把長槍往前一送,便連門帶人扎個對穿。

前進的障礙一去,土兵們就像聞到臭肉的蒼蠅,拼命地從兩丈寬的豁口處擠了進來。長槍和利斧齊頭並進,海盜們卻節節後退。偶爾有一個嘍羅奮起全力,大吼著衝上去,砍死一名土兵,但下一刻,他不是被長槍刺穿腹部,就是被利斧砍開鎖骨。如果他有幸躲開這兩樣攻擊,那接下來奔雷般的一箭,就會鑽進他的心窩。

‘這樣下去不行!’趙文咬著牙,從下唇生生扯下一塊肉。

把嘴裡的鮮血一口吞下,趙文打了個呼哨。他身邊還能排成陣列的十來個海盜從腰間拔出一柄小斧——他們平常修理船隻和打賭時常用這個——聽著號子,齊齊向豁口處投了過去。十幾柄飛斧大半命中了目標,剛衝進來的土兵一下死傷了七八個,官軍的攻勢也為之一滯。

趙文趁機帶眾衝上前去,板斧一陣亂砍,把官軍又生生逼回柵欄外。一個海盜殺得性起,越過趙文,追著出了柵欄。他狂笑著一掄大斧,把一名刀盾手連人帶盾劈成兩段。提起滴著血的板斧,他衝著四散逃開的土兵得意的一聲嘶吼。就在這時,一支利箭毒蛇般竄進他張開的大嘴,又從頸後探出頭來。

滴著血的三稜鋼簇正正對著趙文的雙眼。他驚得臉色蒼白,忙扶住屍體,不讓它倒下。躲在屍體後面,趙文甚至不敢探出頭去看看那個射術出神入化的官軍軍頭。海盜們多半死於這把弓箭,而唯一能跟這個神射手對抗的人卻不在這裡。

趙文心裡大罵著只射了幾箭就不知去向的兄弟:

‘那猢猻,到底耍去哪兒了?!’

趙武就在鎮鰲山上。出了守門土兵的小屋,他繞了個圈子,出了觀音廟的後門,加入陳五一行。留在趙文身邊只會被當箭靶子,哪比得上背後砍人的痛快。

他和陳五帶著一隊從山林中緩緩的摸到官軍的背後,雖然期間驚起了幾隻鴉雀,卻幸運地沒有引起官軍的注意。

十幾個海盜伏在官道兩旁,藉著灌木叢的遮擋,一步步向前蹭去。帶刺的荊條在趙武臉上劃出道道紅印,可他恍若不覺。他的雙眼緊盯著有些眼熟的官軍軍頭。那個持弓的背影離他只剩五十步,如果神臂弓還在身邊,一箭就可以把他解決。

五十步的距離只要兩三次呼吸就可以衝過,但趙武覺再得潛近點更好些。官軍的注意力都放在前面。城中海盜突然加入的兩支生力軍讓他們無暇他顧。

看著前面僅剩三十多人的官軍隊伍漸漸陷入混亂,看著那名神射手連射數人卻仍壓不住陣腳,趙武知道機會來了。他剛站起身,身後的陳五已經當先衝了出去。

趙武緊跟在陳五之後疾步衝鋒,幾十步的路程轉眼少了一半。站在最後面的幾名土兵這時才驚訝地轉過頭來,是城中海盜的歡呼聲提醒了他們。看著他們驚駭欲絕的臉,趙武得意地舉起了斧頭。

本來因死傷眾多,戰局不利,官軍已是難以為繼,現在再被前後夾擊,官軍的士氣瞬間崩潰。失去戰意的一眾土兵前後無路,只能拼死逃進山道兩旁的竹籤地裡。一時之間,十丈寬的竹籤地中,都是被扎穿了腳板的土兵的慘呼聲。這些土兵,要麼腳傷倒地,全身被刺出無數個窟窿,要麼又爬上山道,被趕上砍死。幾個心存僥倖的土兵,丟下刀槍,跪地求饒,卻讓怨氣深重的海盜一斧劈開腦殼。

只有幾個土兵護著他們的頭領還在奮戰,但這些反抗卻是毫無意義。海盜們一擁而上,趙武衝在最前。接連劈飛兩個小卒,正正的與那軍頭打個照面。四眼相對,他終於想起了那人的身份:“原來是費都頭。”

“趙武!”費立國大吼一聲,棄弓拔刀,“果然是你殺了我兄弟!”

趙武揮斧過去,被費立國持刀架住。金鐵相交,一聲脆響。“都頭說的誰啊?爺爺殺得人多了,可記不得。”他故意道。

費立國用力把趙武格開,避過周圍乘隙砍來的兩把斧頭,“我兄弟對你這畜生照顧有加,想不到竟是養了一頭狼!”他再想揮刀衝上去,卻被從後而來的利斧砍開了背後的紙甲和肋骨。

站在撲到在地的費立國身前,趙武哈哈大笑:“清理茅廁叫照顧,洗衣做飯叫照顧。與其被照顧做這等腌臢活計,爺爺倒願巡山守夜呢!”手起斧落,把費立國的頭顱砍了下來。

抓著髮髻,趙武把首級提起,盯著不肯瞑目的那對眼,“在你看來是照顧,但在俺眼裡卻是羞辱。”

申時七刻。

當陳五一眾趕來支援,南門上的戰鬥就接近了尾聲。

前一刻,巡檢肖白朗當先登城,一杆大槍舞處,海盜們非死即傷,趙瑜雖然還能勉強維持戰線,但已接近山窮水盡;可後一刻,陳五等人的出現卻讓局勢完全扭轉。

看到槍尖上費立國的首級,土兵們士氣大損,而趙武拼著左手的傷勢,抵近一箭,洞穿了肖白朗的魚鱗甲,則更讓城上官軍忙不迭地跳城而逃。

這一仗卻就這麼勝了。

趙瑜隨意的坐在地上,讓嘍羅清洗包紮他腿上的傷口。他左腿外側的這道傷,長近尺,深半寸,卻僅僅是被肖白朗的槍刃擦過。那種鬼神一般的槍法,趙瑜到現在還心有餘悸。

‘不愧是東海上有名的好漢,’趙瑜看著仰天躺在雉堞上的肖白朗,嘆了口氣,“真真可惜了。”

肖白朗的上半身倒懸在城頭外,一根鵰翎箭在胸口晃著,雖然此時還沒斷氣,但插在下身處,把他釘在城頭上的那根長槍卻是趙瑜送給他的致命傷。

趙瑜扶著嘍羅的肩膀走過去,他想聽聽差點把他逼入絕境的對手還有什麼遺言。

走到城牆邊,卻見肖白朗的眼睛直勾勾的看著遠處,趙瑜順著望去,只看到一輛小車越走越遠,順著官道,直向南邊的舟山渡而去。

‘是逃兵嗎?’趙瑜想著。

這時,他聽到肖白朗在嚥氣前,說了最後一句話:

“狗日的文官……”

注1:所謂擊鼓進軍,鳴金(鉦)收兵。在戰場上,鼓和鉦都是必備工具。沒有這兩樣東西,自然是上不得戰場的非正規部隊。

注:忠獻相公:即韓琦。其‘相三朝,立二帝’,兩朝顧命定策元勳,諡忠獻。

韓琦知定州時,狄青為總管。一日,韓琦因故欲殺狄青舊部焦用。狄青為其求情:“焦用有軍功,乃好男兒。”韓琦卻道:“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出者方為好男兒,焦用不過一武夫爾!”當狄青面,便斬了焦用。

注:狄青因平儂智高之亂升樞密使,隨即被文臣群起而攻。所謂‘狗頭生角’、‘家宅發光’,言其‘有大可疑者’(秦檜的‘莫須有’其實跟這句話一脈相承)。遂出貶陳州,半年後,即憂懼而死,時年四十九。

注4:三班奉職:小使臣的倒數第二級,從九品。(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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