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傑想,本來可以在那個提供住宿的村莊裡等待。
等雨停了,等洪水退了。
但是丹尼的舊傷發作了。
丹尼當年在硫磺礦戰鬥的時候受的傷,埋下了隱患,在一次次雨中露宿後,爆發了。
那個村莊裡沒有醫生,沒有藥。
村民說聖地亞哥有,聖地亞哥什麼都有。
村民說任何問題到了聖地亞哥都會被解決,聖雅各的祝福會讓病人好起來。
羅傑只能寄希望於此,所以他現在只能往前。
他想,這已經是第幾天了?
羅傑晃著腦袋,甩掉髮梢上的水,但很快又有水從髮梢上流下來。
雨中的山是灰濛濛的,就像淡墨山水畫,只有靠近了才能看出鬱鬱蔥蔥的綠。
羅傑記得,經過阿斯託加的時候覺得這畫面很美,覺得這綠很有生機。
經過蓬費拉達的時候就不這麼覺得了,雖然其實看起來是一樣的。
經過貝塞雷亞的時候,已經不再關心這個問題了。
想到貝塞雷亞,羅傑就一陣心煩。
他想,自己不該求快走小路的。
在貝塞雷亞的時候村民說有小路穿過薩里亞可以直接到貢廷,而不用繞山走盧戈再到貢廷。
於是羅傑決定走小路翻山。
他想,那是一個愚蠢的決定,和決定踏上這朝聖之路一樣愚蠢。
貝塞雷亞到薩里亞的路全是崎嶇的山道,比之前的山道更崎嶇。
這山道淋了雨後走起來簡直是種折磨。
而且一路上沒有村莊,連續幾天都要露宿。
薩里亞有山道往北到盧戈,有山道往西到貢廷。
於是羅傑決定繼續往西。
他想,又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一定是雨水灌進了他的腦子才會作出這種決定。
走了和貝塞雷亞到薩里亞差不多路程的崎嶇山道。
同樣一路沒有村莊。
一直走到米紐河。
過了米紐河就是貢廷。
可是米紐河上的橋連影子都沒有了。
羅傑想,他本該提前想到的。
既然洪水可以沖走之前路上的木橋,就有很大可能沖走後面路上的橋。
特別是這種小路,不會有人在這種小路上修建堅固的橋的。
發著洪水的米紐河蜿蜒著從北面不知哪裡過來,又蜿蜒著往南面不知哪裡流去。
於是只能返回薩里亞。
把之前受的苦再受一遍。
然後從薩里亞往北去盧戈。
同樣崎嶇的山路,同樣沒有村莊。
羅傑想,這是第幾天了?
他在這崎嶇的山路上掙扎著,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不斷地將一隻腳邁到另一只腳前面。
他想,一個錯誤的決定,害苦了所有的人。
但沒人抱怨。
像死了一樣趴在馬上的丹尼沒有說話,
護衛的騎士沒有說話,
兩個紅頭髮沒有說話,
牽著馬的維克多沒有說話,
坐馬上已經走不動路的米萊狄沒有說話,
跟著米萊狄的商隊護衛騎士們沒有說話,
不是沒有抱怨,只是沒人想說話。
羅傑在腦海裡對自己抱怨。
他必須這麼做,這是他以前和奧拉過沼澤時學會的技能。
這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
讓他不去想自己破爛的鞋,想自己磨破的腳,想一絲絲從腳底裂開的水泡裡流出去的血。
他微弓著背,低頭緩慢走在泥濘山道小路上。
他腦海裡浮現出一個人,一個男人,一個老男人,一個退休老男人,一把柺杖。
(注:英國作家蕾秋·喬伊的《一個人的朝聖》)。
羅傑看著腦海中的老年羅傑。
“你是誰?”
“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過路人,站在人群裡一點也不出彩。我也不會麻煩任何人。”
他看他蹣跚地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小路上。
和他一樣。
“你從哪兒來?”
“金斯布裡奇。”
“你要去哪?”
“貝里克郡的聖伯納丁臨終關懷療養院。”
雜草纏腳。
周圍荒無人煙。
辨不清方向。
沒有歇腳、避雨、睡覺的茅屋。
和他一樣。
“為什麼要去?”
“我收到老友奎妮的來信,得知她罹患癌症即將離世,我想去看她。”
鞋子爛了,腳也破了,膝關節鑽心的疼。
和他一樣。
“從金斯布裡奇到貝里克郡1000多公裡,幹嘛不坐火車,不坐飛機,幹嘛非要走著去?”
“我不知道。
“在收到奎妮的來信後,震驚悲痛之餘我給奎妮寫了一封回信。
“出門寄信時經過了一個又一個郵筒,我都沒停下來。
“彷彿一件什麼事情開始了。
“雖然我還不確定到底是什麼,但自己已經在做了。
“而且停不下來。
“沒有深思熟慮,也沒有理智思考。
“這個念頭一出現,我就決定了:徒步到貝里克郡的聖伯納丁臨終關懷療養院去看望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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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不到的。”
羅傑覺得自己也做不到。
他永遠都到不了聖地亞哥。
甚至連盧戈都到不了。
“你每次都是這樣,一有人做一些你沒做過的事,你就忙不迭地說那是不可能做到的。”
“1000公里!
“你什麼也沒準備,沒有帶充足的錢,沒有任何戶外裝備,
“沒有帶換洗的衣服,沒有結實耐磨的鞋子,沒有地圖,
“手機也落在家裡,而且都沒有事先和自己的太太商量一下,
“一切都是那麼倉促而不合時宜......”
“你一定要有信念,相信自己可以改變一些事情。”
羅傑在崎嶇的山道上掙扎著,和泥濘抗爭著。
什麼是信念?
他想,我是個現代人,一個有理智的現代人。
理智說:
什麼聖徒,那都是騙人的。
什麼朝聖,那就是自己折騰自己。
什麼“一路上以接近赤裸的孤獨面對自我”。
什麼“或許低頭步行的同時,心靈的疑惑與不安,也能就此消弭”。
什麼“這是一場自我救贖和心靈洗滌的朝聖之旅”。
都是自己騙自己。
這是信念嗎?
這是傻。
真正有理智的人誰會這麼做?
羅傑腦海裡的老人還在孤獨地走著。
日曬雨淋,夜以繼日;
步履亂了,再也不清楚到底走了多遠;
雙手都變成了紫色,記不起是哪塊肌肉支配著哪隻手;
就在覺得走不下去的時候又發現自己走錯了方向,不知道在哪個拐點拐錯了。
羅傑想,傻了,他傻了。
“只要我一天還在走,她一天就會活著”。
羅傑想,傻子,他是個傻子。
走,走,走。這是老人唯一的語言。
羅傑想,傻了,傻了,都傻了。
所以信念就是傻子說給自己聽的傻話。
相信這種傻話的人都會變傻。
都會變成只會做傻事的傻子。
所以就做傻子吧,去做傻事吧。
什麼理智,讓它見鬼去吧。
羅傑一步一步地走,走,走......